槐枫还再听一些,可意识却不允许——沉重的梦魇赶了上来,把他压进了凶险的梦境里。
那是一个类似高鹗续本《红楼》的糟糕故事。
故事的开头,他穿着崭新亮丽的新郎服,挽着某人走进礼堂——那个人头上盖着盖头,但槐枫知道那是楚云。
不要问他为什么知道,总之他就是知道。
大概是手臂的触感?
身上的气味?
又或者……周围人的表现?
——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喜悦和感动,简直要涨得心尖肥大。
然后他们拜了堂。
走进洞房门的那刻,槐枫想起了三年之前,楚云第一次吻上他的嘴唇。
那时候的楚云眯着眼微笑着,像极了一只准备偷吃小母鸡的狐狸——楚云问他,要不要来做很舒服的事情?——槐枫的
人生,就此拐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回想起来,槐枫从没有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他只是时常难免要担心楚云的身体吃不消。就算已经对对方的身体了如指掌,却还是难免把他当作易燃易爆易碎物品,
轻拿轻放。
在这种“有重大纪念意义的关键场合”,自然更不例外。
槐枫看到自己伸向盖头的手颤抖起来,哆嗦得像是晚期帕金森患者——努力咬着牙叫自己冷静,可这种情况,却又怎么
能冷静下来?
掀开这个盖头,就是掀开了人生的一个新纪元——说真的,就算“论五大会”决战前夜,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槐枫的手探索着向着盖头的方向犹豫徘徊。
就在这个时候,盖头“唰”地被猛然掀开了,一个刺耳的撒娇声响了起来:“老公,你好慢啊!”
槐枫定睛一看,是紫渔的脸。
把谋图一雄伊藤润二犬木加奈子都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描述槐枫心中万分之一的惊恐,他跌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面
前的新娘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颤巍巍地问:“怎,怎么是你?——我师兄呢?”
“什么啊?”紫渔脸上显出“你竟不是沉迷于我的美貌”的不满意,“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提个死人做什么?”
“我们大喜?”槐枫觉得自己的颅腔变成了一锅煮沸了的粥,翻滚着冒着莫名其妙的泡泡,“不对——这不对,不应该
是你啊!我师兄呢?子桓呢?子桓!子桓!”
“哼,”紫渔冷笑着,“不是和你说了,他早死了,”志得意满和幸灾乐祸交织在那张脸上,血红的灯笼下,有一种冷
血爬行类生物的狰狞,“这会儿只怕骨灰都冷了。”
那笃定的神色,让槐枫片刻间由三伏天直接掉进冰窟窿:“不可能,你骗人!你……子桓!子桓!子桓!”
“……叫个什么叫啊催命似的!”
紫渔的眉毛挑上去——单边的,不是她日常那种颐气使指的挑法,反而……很像……楚云?
槐枫木讷讷地圆瞪着眼睛,张口结舌地盯着面前的那张脸,看它渐渐地模糊下去,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对于男
人来说过分娟秀的五官,巴掌大的脸,淡淡的嫩红从鼻尖和耳廓透出来,昭示着一肚子起床气——不是楚云,还有哪个
?
“看什么看,还不起床,这都几点了,早饭还吃不吃了?——快着点,还要向大家宣布婚讯呢?贝贝?你愣着做……?
!”话没说完,被槐枫狠狠地一把拽进怀里,重重地扣住——半句话就这么生生被撞飞了:“你……唉……”挣扎着想
退开,扭了两下,没挣动,只得放弃地把手臂绕过去,抚上槐枫的后背,轻轻地拍着,“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槐枫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吸气,然后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那样,不甘不愿地点头:“子桓?”
“嗯?”
“《红楼梦》是恐怖小说。”
“……嗯。”
“子桓,我不要和邵小姐结婚好不好?”
“傻孩子,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关系到你的家人,她的家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怎
么能这样儿戏……”
“那那那,”槐枫急吼吼地打断他,连拉带拽把他竖到面前——手劲很大,捏得楚云龇牙咧嘴的疼,“我听话乖乖的,
我去结婚,子桓你不要忽然不见了。”
手心冰凉的温度,顺着楚云青白色的皮肤渗进去,刺得楚云皮肤上的汗毛根根竖起。
楚云不知所措。
面前这大男人孩子气的举动让他为难。
他自然有一百个推开槐枫的理由,可在那之前,却有一千一万个于心不忍。
槐枫的额头贴着他的。
上面淋漓的冷汗,一点点湿润了楚云的皮肤,顺着毛细血管进入循环系统,沁进心里去,咸,而且涩——那里面浸透着
槐枫的情绪,浓厚激烈,缠绵绯恻——槐枫自己,或许不明白那究竟是些什么,可是聪明如楚云,却又怎么会不知道?
“子桓……”见楚云不答,槐枫慌了,攥着楚云胳膊的手骤然收紧,俨然不把手指镶进楚云的皮肤不罢休。
“会痛的,你这样抓着我……”
楚云无奈地摇头笑——槐枫一听,连忙收手,其反应之迅速犹如被开水烫了的猫爪子。
“师兄……”
槐枫向后靠了一点,小心翼翼地。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扑闪着朴素而纯洁的光芒,带着期翼和忐忑,望着楚云。
那型号超越尝试的瞳仁,就像两面镜子,楚云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像是疼痛的印刻——楚云想起六七年前,第
一次见到槐枫的样子。也是这样的距离,也是这样的两两相望,也是这样在墨黑的镜面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那或许,就是最初与最后的沦陷。
简直就像苍蝇爬在玻璃瓶口,失足一滑,就是万劫不复。
常听老人们传西人神话,说是有一女怪名曰“美杜沙”者,与她目光相接之人,皆会化作石像——当日听着觉得碜人,
如今想来,变作石像算什么本事?和这样摄人心魄于无声无形之中的,让人为他喜乐为他忧,为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为他思前想后殚精竭虑,自己却还浑然不觉大而化之全然不觉得家伙一比,那“化为石像”,不过是雕虫小技。
“子桓?”
槐枫又唤了一声。语调里层层叠叠的情绪,让楚云的心陡然抽紧。
楚子桓啊楚子桓——揉着槐枫毛绒绒的脑袋,楚云在心底苦笑,想让他快点长大的人是你,不想让他知晓世态炎凉的也
是你;想让他在人前光耀夺目的是你,生恐他太出色被人拐走的也是你;到如今,劝他结婚的是你,临到头来心神不宁
举棋不定的却还是你……
“贝贝,”定了定神,楚云终于开了口,“我不会不见的,你要乖乖的。”
槐枫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耷拉下来:“那我乖乖的——子桓,我们以后还一起练剑,一直一起。”
肯定句。极认真地。承诺的口气。
楚云点点头:“嗯,一直一起。”
槐枫于是兴致高昂起来:“那……今天要宣布?和派里面?”
“嗯,”楚云站起来,背过身去,槐枫看不到他的表情,“趁早饭的时候人齐,和大伙把这个事情说一说吧。”
“好。”
消息发出去,整个松派霎时炸开了锅。
被“论武大会”的压力碾得干瘪的众剑客们,顿时像是泡进了水里的干菜,膨胀着鲜润起来:热心帮忙的、热烈讨论的
、热衷打探的……不一而足,整座松山简直成了“各类型八卦男集中展示厅”,全方位多角度地证实了单就八卦程度这
一点来说,男女还是充分平等的。
——除了槐枫和楚云,几乎人人都从这一场突如其婚礼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
楚云自然也是欢欣鼓舞的——最起码从外观上来看是如此。只是一个传统中国式婚礼的前期准备工作实在过分纷繁复杂
,纵然只有“男方”的事务,也足够令人乍舌。而槐枫又是帮忙与添乱等效的生活无能认识,因而即便条例清晰能力卓
越如他,也难免焦头烂额。
何况最初的时候,紫渔还时常不顾身份,专程赶来挑错刁难。
幸而楚云为人圆滑,进退得法,应付得滴水不漏,才没有让槐枫起疑——且不需几日,就连紫渔,也无法不认定他是个
未了“手足之谊”尽心竭力的好师兄,对他钦敬且喜爱起来。
槐枫就……完全没有一个新郎官应有的样子。
幸而松派上下都习惯了他和楚云两个人形影不离的日常姿态、两个人一回事的基本理念,才没有把这误以为是楚云的婚
礼。
基本上,所有的前期准备工作,都是楚云和紫渔探讨着完成的。他只在制作新装的时候,为测量身体数据贡献了小半个
上午而已。
溜达在松山的小道上,往往有迎面而来的师兄弟——多半是师弟了——满面堆笑地招呼贺喜。槐枫便学着楚云满面堆笑
的样子,做彬彬有礼状致谢。这大概就是他唯一能为自己将要来到的婚礼做的事情了。
训练的间歇,往往想起那个梦来——只要一想,槐枫就是一身冷汗。
噩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每当这种时候,槐枫就这样安慰自己。
相反的。
相反的。
——可他从没有想过,这个梦反过来能是怎样呢?
难道现实还能是,拜堂的时候和紫渔,一掀盖头就变了楚云么?
这样杂七杂八的问题,自然不能困扰直肠子的槐枫,却着实困扰了松派的另外一个人——每错,如果说松派之内,除了
楚云之外,还有谁对这个即将来临的热闹做过一番认真的思考的话,那就是单剑组的组长,这一届“论武大会”单剑首
席的获得者,季彤。
他做帮忙状在楚云身边转悠四五日,自以为敏锐的观察力,不断被楚云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打败着。在婚期
前一个星期,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楚师兄,你真就把那傻小子这么打发了?”
季彤与楚云是“次组时一起住地下室的交情”。两人各是组里的顶梁柱,平日里闲聊玩闹并不多,但是在关系国计民生
(?)的重大原则问题上,往往能够一个眼神一点头,就默契地达成共识。
不管面对的是谁,季彤向来是单刀直入的——而楚云,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也剥下了温文尔雅的伪装,一脸大便色地
耸了耸肩:“如你所见,事情就是这样。”
“但是……你和……符师弟他……”
“哼,”楚云笑了一声——或者说,最起码从肌肉的运动方向来看,他是想要笑的,“不是早说过了,我们只不过是搭
档而已,日常的时候,我们关系一般。”
“嗯,一般一般,牵心挂肝,”季彤学着他惯常的表情挑起一边眉毛,顺手捏起楚云面前新婚用品包裹中的一只新袜子
,“真挺‘一般’的,一般到这东西都要你帮他打理了。”
楚云一撇嘴,轻声咕哝了一句“才不和小字辈计较”——季彤正要驳,他已经转过头来促狭地斜着眼偏头觑着他:“你
竟还有闲心管‘我’的事?——先把你自己和小白的烂摊子理清了是正经吧。”
小白,姓白,名秋函,与槐枫、季彤同年。
当年槐枫初上总舵的时候,他已是单剑首席,被松派视为“希望之星”。谁知道当年受伤之后一蹶不振,渐渐被季彤赶
超。
秋函和季彤两人,同居一室,一同训练,次组时代就亲如兄弟。后来成了对手,两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如今,看季
彤的脸色,这关系或许不单是“微妙”那么简单……
一句话就堵死了季彤,楚云颇为满意,面露得色,以胜利者的姿态拍了拍季彤的肩膀,便有黯淡下来:“彤妹啊……人
,总是要长大的,许多事情,小的时候,可以想得很美,总以为得了个首席,出了名,就拥有了江湖,拥有了天下——
其实吧,满不是那么回事……”顿了顿,楚云抬起头,长叹口气,把被季彤弄乱的新袜子重新放好,“……上面有父母
,周围有旁人的眼光,纵是名满天下的剑客又如何?若是一个不小心,也只有闲话会比旁人多……说到底,一旦挂了剑
,日子还是得和平常人那样过。结婚,生孩子,然后在柴米油盐中老去……”
季彤也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不是早定了婚,和小白又怎么解释的?”楚云大概记恨季彤的多此一举,成了心戳他命门。
季彤的脸“唰”地一红:“这……那……我……”
“看吧,”楚云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自嘲、又像是安慰季彤似地一摊手,“有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婚礼的主战场……咳,那个,主会场,在槐枫家乡冯阳——一个两广府辖地内偏远地区的县城。
紫渔娘家距此地颇有距离,为了过门方便,早早地包下了城里唯一一间有上房的旅店。来帮忙的松派众剑客们于情不好
与女士计较,于理不能喧宾夺主,只得在槐枫家边上的庙里借宿。
庙里地方虽大,可毕竟并非专业用于接待,加上年久失修,当真委屈了这些成名已久的剑客们。幸而楚云调停得当,加
上这些剑客中,绝大多数未成名时,都曾在松派那著名的地下室里摸爬滚打,权当忆苦思甜,师兄弟几个凑在一块,也
很可乐,才把这糟糕的居住条件给对付过去了。
冯阳地方小,乡民们多半一辈子也出不了一次广府。槐枫这婚礼一来,全天下最有名的剑客来了一半多,可把父老乡亲
们给高兴坏了。几乎每天天一亮,就拖家带口地赶到庙门口,占据有利地形,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围观、并互相讨论这
剑客们的日常。
第二天的上午,有一位邻家的大妈,带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英勇而绝然的表情,把自己家的米糕扔给了季彤,换来
了一个感激地拱手之后,投食的风气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先是大妈大娘、然后是阿姨们,继而连未婚的小姑娘也不顾礼
教,加入了这个行列。
被投放的食物总共有糖串、面酥、米糕等十余种——这当然不是问题。只要有秋函一个胃袋在,任何的食物都不会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