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私生子那麽容易?老爷子身体硬朗,等进棺材前看愿不愿意放手吧。」
程凡刚拇指摩娑着杯缘,透过镜片望向齐一鸣。
「所以,你打算什麽时候除掉白仔?钱我已经凑齐了,我这边随时奉陪。」
齐一鸣微微歛起神色,Venom吃东西的手也缓慢下来,没有抬头,竖耳倾听着。
「我了解你的意思,但这件事急不得。先前处理掉那几个人……白仔有点怀疑,就是没证据,所以最近盯我盯的特别紧。」
程凡刚眯起眼,食指推了下镜架,然後状似不经意地,抬手将茶杯整个口朝下‘啪’地盖在雕花的木桌上。
「人说『鱼帮水,水帮鱼』。鱼离了水会死,水没了鱼……也会发臭的,是麽?」
齐一鸣当然听懂程凡刚的意思,立刻垮下脸,反倒是坐在两人之间的Venom这时候‘啊!’了一声之後接连着脆响,原是他翻倒茶杯又撞上碟子,黄澄澄的汁液流进去淹了茶点,香酥的油皮泡成软糊,一团一团的扭在一块去。
「对不起对不起。外面来个人吧,麻烦帮我们换个茶杯盘子。」Venom对着门喊,马上就有小弟敲门後进来,随即服务小姐很快的将桌面全都整理乾净,又重换上一套新品。
这一来一往,气氛明显宽了不少,又碰巧似的,齐一鸣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萤幕,抬头对上Venom的眼睛。
「谁找你?快点出去接吧。」
齐一鸣看向程凡刚,「我马上回来。」然後从座位上站起来,暂时离开包厢。
这时候少年好像换了一个人,殷勤地为程凡刚满茶。程凡刚不是那种光凭冲动不靠脑袋做事的人,自然愿意给双方搭一段台阶下。
「程先生,我和齐一鸣不一样,我喜欢有话直说。」Venom顿了一会,见程凡刚拿起茶杯喝一口,才继续说下去。
「现在依他的身分确实艰难,不能没有动作让别人看不起他,可是也不能动作太大,让老头子看不过眼。先前那一出,白仔虽然是老头子的对家,如果齐一鸣贸然想除掉白仔,不管成功不成功,老爷子都再容不下他。而且,白仔老江湖了,狡猾的不得了,不是一般的伎俩能撂倒他。我想,程先生是聪明人,应该想的通才对。」
Venom暗暗屏息,注意着程凡刚一举一动,深怕他不接受自己这番说辞,事情就会越来越棘手。
程凡刚表情没有异样,只是挑起一边眉毛,问:「所以?」
对面程凡刚这样的人物,Venom还太浅,可是就凭他每一句话都扎在穴道上,而且诚意的十足十,程凡刚也不至於压迫一个小孩子,更何况,齐一鸣的面子要给。
Venom吞了吞口水,说:「所以,想请程先生多给我们一点时间。事情准备的越稳妥,对你对我们,都要求一个全身而退,对不对?」
事後回想起来,停滞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可是对Venom,却好像在火窑里窝了五个小时。
所幸最後,程凡刚仰脖子喝下凉掉的半杯茶,瞬间Venom有一种他在灌烈酒的感觉,辛辣的呛。
「好。需要多久。」
「两年。再过两年是老头子做八十大寿,到时候所有角头不来参加寿宴不行,我们可以选在那几天下手,白仔不可能躲一辈子不出头。」
两年。那就表示,他必须至少和洛定一断绝任何往来两年。
程凡刚很想抽根菸,但是……
食指刮着陶杯特有略粗的质地,他没说好,没说不好,问了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为什麽不在齐一鸣面前表现你的能力?当左右手总比当地下情人值钱。」
没预料到会被程凡刚这样问,不过想想很正常,在Venom心底,某些地方程凡刚比齐一鸣强很多,这也正是为什麽他要做跟屁虫的原因。
Venom知道没办法骗,又或许,终於有个谁能理解他强装出来的面目。
「因为他不喜欢。」Venom瞄了程凡刚一眼,又低下头,声音中有着不属於他这个年纪的淡淡沧桑。「因为他爱的是最单纯、无知的我。」
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就算一点用处没有。Venom坚定却又迷茫地对着程凡刚,「再两年,我也等不下去了。」
程凡刚见他似乎因紧张而僵直的背,像刁钻的礼仪训练一样,椅子只做了前头的三分之一,两手捏住冬季毛呢的裤料,彷佛正和自己做斗争。
「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Venom疑惑地转向程凡刚,条件刚讲完还没说答不答应,齐一鸣就直接开门回来了。
这一回,程凡刚先帮齐一鸣倒茶,算表示友好,齐一鸣稍有迟疑,但还是谢一句之後喝掉。
接下来程凡刚没坐多久,随意天南地北扯一会,就起身告辞。齐一鸣以为程凡刚想延後再谈,就不挽留,礼貌性亲自送他到大门口,坐上计程车消失在下一个红绿灯口。
而陪在身边的小猫,表情宛如七彩霓虹灯一般换了好几轮。
不过很快,齐一鸣就算不知道原因,脸色也得跟着一起媲美Disco舞厅那颗高高挂在最上方,不停旋转的彩光球了。
66.
洛定一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把积了不少灰尘的家里打扫乾净。虽然家里有钱,但长年独自一人在外生涯,早就磨练除了做饭以外的本事,再说洛定一不喜欢有别的人踏进属於他个人的私密空间。
洛定一不知道他的耐性如何,所以当手机响起的时候,说不上在预期内还预期外。
周衍说要过来找他商量以後的事,语气轻松,就是多了点灰色地带。好像一盘隔夜的醋炒包心菜,吃起来让人有点犹豫不晓得是真发酸了,还是醋味本来就是这样。
周衍来了,随意中带点拘束感坐在洛定一铺好的坐垫上。洛定一开了他拿来的香槟,倒在像f(X)函数图形的高脚杯子里,气泡轻盈地从底部往上漂浮,形容不出来的颜色,洛定一望着欣赏一会,心想果然周衍很会享受生活。当然,眼角馀光自然瞥见他一口气喝掉大半,这种牛饮的行径,岂是处处讲究品味的周衍会做的事。
但是,洛定一选择不戳破。等周衍自己看什麽时候忍不住提出来。
「以後怎麽打算?要不要我们俩真搞一点生意出来做?」
太阳已经西沉,不过洛定一没把窗帘拉开。只是家里也没开暖气,还喝香槟,真亏他们一个冷到没感觉,另一个感觉不到冷。
「嗯,是有这个想法。你觉得?」
不咸不淡,虽然说洛定一平常就这个样,可是私底下,尤其和周衍在一起的时候,会多几分人气。饶是周衍此刻心神不宁,也总算发觉了一点,就更加坐不住,屁股长虫一样挪过来挪过去。
「那得先考虑做什麽好。资金也是个问题。对了,董事长那边,听说这事不容易善了,果然还是得罪谁吧?我几位父执辈的叔叔连擦边球都不敢接,没和我讲几句话就溜了。」
洛定一沉吟,最後选择说一半,留一半。但不是因为不信任周衍。
「是得罪人。还他以前欠下来的债。」
「你知道是谁?那麽大人物。」周衍除了好奇,还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洛定一是站在想整垮他父亲的人那边。
「我只是听说。」洛定一抿着杯缘,让酒精如海潮般淹上他的嘴唇,然後舔了舔。
周衍出神地盯着洛定一一连串动作,忽然没头没脑的发表起感言。
「定一,你和你那个谁,是不是整天都在滚床单啊?」
洛定一无预警呛了一下,既惊讶又不可置信的看向周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这一眼包含着被说中的恼羞成怒。
周衍赶紧摆手,现在解释都算徒劳。
「不是,啊……呃……我是说……唉,你刚那表情,……危险,太危险了,连我是你拜把的头都晕了一下。还好我分得清楚东西南北,换别人不早扑上去!」
洛定一眉毛打结,食指和中指夹着杯脚,故作镇静的说:「我们不在一起了。」
「啊?!不在一起?!是你甩他还他甩你?你说!我连他家祖坟一块铲平!!」
周衍一下子激动地半爬起身体往前倾,气的好像恨不得立刻抓住某人的衣领质问一样。
洛定一瞅着周衍一会不说话,直到後者全身过度肌肉僵硬,自动败下阵来,坐回他的位置上。
周衍有些犯难的搔了搔头发,尝试缓和点说:「我是担心你吃亏,没想多管闲事。不怕你发火,你这人老实讲就是闷骚,可偏偏又死硬着那张嘴,非要人家去猜你想什麽,猜不中你生气,猜中你还生气。我当然是无论如何挺你的,但我更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人,愿意包容你,理解你。你想啊,我们这种人,在外头披荆斩棘怎麽苦都不吭一声,但是老扛一身战袍总不能穿一辈子吧?或许这些话由我来讲很没说服力,不过我是真觉得,出了门要活的轰轰烈烈,回到家里,我只想平平静静的和喜欢的人过日子。」
说到这里,周衍低下头,似乎有所感触的叹口气,食指揉了揉鼻子。
「一出声,能有人回头看着你。伸手,能有谁握着你。我是求之而不可得了,总希望至少,能看见你过的好,算在你身上实现我自己的幻想吧。」
说着眼睛有点酸,周衍掩饰着去拿桌上的酒杯,可惜早就被他喝乾。这时候洛定一动作了,他拿起香槟,满满的为周衍倒上一杯,浪漫的气味,如今光靠表面张力支撑着不滑落。
周衍没办法看洛定一的眼睛,接过,晃出来些许,再一口气灌下去,最後‘啊’的一长声,像哪里来的老酒鬼,还用手背抹了抹嘴巴。
等周衍缓过气,洛定一盯着周衍的眼睛,发现他破茧而出的憔悴。洛定一从不干涉别人私生活,因为觉得那些不关他的事。可是这回对象是周衍,他比兄弟还兄弟的,兄弟。
为自己的拗口无奈,洛定一很不习惯於劝说谁改变心意。
「阿衍。」
他开口喊了声。事後周衍提起,说现在只要听见洛定一这麽喊,汗毛就全都对他立正敬礼以表崇敬。
「你必须让连又奇离开。」
只是没想到一出口,竟然这麽君主专制,连洛定一自己都没想到。
周衍闻言,逃避的眼珠子‘刷-’地扫向洛定一,像书法大师最後一笔那样带着劲道。
圈套般,洛定一盯着周衍瞬间反应,说:「只要你点头,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周衍忽然很想找看这里有没有传说中的红色电话亭。怎麽斯斯文文一个人突然说变身就变身了呢?
虽然周衍不是小白兔,更不会扑簌簌的发抖,但他确实感觉到一股让他不禁想点头的震慑力,心底暗想洛定一再怎麽讨厌他父亲,基因工序还是由不得你不认帐啊。看,这不活脱脱一个没拍桌子的帅版洛元康吗?
只不过,周衍讨厌洛元康。他喜欢洛定一,这个表面上冷冰冰,敲开来冷冰冰,得像抱佛脚一样抱久了才有用,化掉的那点冰渣子,跟『悠游白书』里矮个子飞影他妹的眼泪一样,比珍珠还真。
周衍夸张的大叹气,拖着懒散的音调,说:「要是能点的下头,我早点他个百八十遍啦。」
不仅仅周衍了解洛定一,洛定一也知道周衍。所以纵使他识破周衍想用豁达的态度来掩盖悲哀,也要为对方馀下最後一角的自尊。
「那麽,我给你一个点头的理由。」
洛定一将手机调到一段画面,推过去给周衍。後者看出这是什麽以後,脸色凝重地把手机还给洛定一。
「阿衍。」
还好,某人不在这里。因为洛定一喊的这一声,包含了体己的温柔。
但接下来这句话却是:「你背叛我。」
周衍一愣,正急着要为自己辩护,只见洛定一非常严肃的表情,抢先一步讲,
「如果我就这样相信连又奇说的话,你要怎麽办?」
周衍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两手肘支在桌上,俯着脸十指插进自己头发里紧揪住。
言下之意,影片真是连又奇给洛定一的。难怪人老爱说,现实,总是太残酷。
从未见过周衍如此失态。周衍一向潇洒,不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能朗声大笑,然後卷起袖子,正面迎击。纵使失败,他也是第一个站起来,吆喝着请所有人吃饭,唱他的周氏论调,说睡一觉起床,只要太阳没掉下来,哪一天不能重新开始。
可是这样的周衍,如今在洛定一面前,竟然,痛苦的像断头台上的死刑犯。只是他等不到锐利的大斧,而是用一把生锈的柴刀,一下,又一下,慢慢的锯着。
洛定一伸出手,虎口环在周衍的手腕上,後者无法抬头,洛定一就这麽握着。
他缓慢,却坚定的讲:「这件事,你不必向我解释。我信你,阿衍。我信你。」
周衍身躯一震,而後像抽搐般抖动,最终归於平息。
这过程中,洛定一的手就像一条婴儿的脐带,给予周衍安定的力量。
再出声,周衍的嗓音有些乾哑,却不是洛定一想听见的话。
「定一,我求你一次,不要追究。」
显然,周衍也想到了。为何连又奇能如此准确跟踪到周衍,为何他知道周衍和谁会面。那些泄漏出去的机密,部分只经过周衍的手,但是周衍自己明白,对於连又奇,他是全然不设防的。甚至还希望藉着公事,多延长几分钟相处的时间。
这一头,洛定一扪心自问,他不是圣人。不是他猜想这一切是程凡刚主导,多少会对周衍起疑,进而试探。
所以,洛定一觉得,他欠周衍一次。
洛定一抽回手,静默不语。
「你不懂。我放不开……。」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周衍赶紧补上一句道歉。洛定一盯着杯中早已失去气泡的酒水,淡淡的说:「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
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洛定一自己也说不出来。但仍然要执拗的认为,不一样。
可能收拾好狼狈的糗样,周衍慢慢抬头望向洛定一。
「你们……为什麽分开?」
洛定一没回答,他拿了手机将档案发一份给周衍,然後在他面前把自己这一份永久删除。
「我不追究。但是,没有下一次。」
周衍很苦很苦的笑了。
「谢谢你。」
洛定一不喜欢喝酒,他罕见的拿起酒瓶,为周衍和自己添上一满杯。
在与周衍碰杯前,他问:「为什麽,你笑得出来?」
周衍主动往洛定一杯子上敲一下,涩然地挑起左半边嘴角,回答:「不笑,难道要哭吗?」
洛定一不赞同的想,可是离开的时候,看见那个男人浅浅的笑脸,忍住不红眼睛的,却是自己。
虽然很久以後,周衍终於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呼呼的跳脚对洛定一严词更正:
『早知道你问的是程凡刚,我就直接告诉你因为他是个神经病!』
67.
不过,这个时候周衍还不晓得程凡刚是哪里来的哪根草,於是他缓过自己的情绪,纵然肚子里猜到,但总要吐出来才看的准究竟吃坏了什麽东西。
「所以说,三天前我们在『大发』那里,他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些?」
「嗯。」洛定一酒量不好,喝高了,讲话开始出现单音节。
「是这样……」周衍眼神暗暗,熄灭的仙女棒一样,冒着难闻的焦味。
突然想到什麽,周衍‘嗤’地笑出来,用一种奇妙的口气提议,「定一,你说我们俩凑一对不是挺好吗?难怪人家说,奸情源自於友情,我们不发展一把,对不起这个世界潮流哎。」
洛定一好好坐着,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只不过冷气团威力加倍,一道目光足以将人冻结。可惜对上周衍这个万年大日头,正好抵销。
「嗯。」周衍脸上的笑纹让他想起了谁,鬼迷心窍一般,洛定一说:「那就试试看吧。」
等洛定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而周衍应该是走了。从餐桌上狼藉的一片可知昨晚不是在作梦,不过具体内容他记不起来了。洛定一和周衍相反,前者是越醉越清醒,後者是越醉越迷糊。可惜洛定一醉完了什麽都不记得,周衍却是想忘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