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强撑着坐起来,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轻声说:“不知道。”
“你喜欢他吗?”
燕舒没有指名道姓,长清心里却“咚”得重重一跳,昏昏沉沉的大脑一下子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飞快接口,否认道:“没有!我怎么会呢?”
眸底蔓延起淡淡的忧伤,这句急切否认的话听落在耳,却更似长清口不对心的承认,燕舒微微伸长手臂,接住长清手中坠落的酒壶同时,也将醉得一塌糊涂地人揽进了怀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将长清微乱的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燕舒的目光纠缠在安静沉睡过去的长清脸上,收紧了手臂,哑声说:“你的心若是不正常了,那我这个乱心了好几百年的人又该如何是好?草木本无心,我以为自当是这个理,可是原来你不是不会动心,只不过那个人不是我罢了……”
“遗音……”
长清小声咕哝,眉头依旧紧紧地皱在一块:“小心摔着,小心……嗯,不对,你、你怎么可以喜欢我呢?胡说八道……”
他的话颠三倒四,但话语依旧温柔至极。
燕舒冰凉的手指轻触他的脸颊,低声说:“长清,我若自私一回,你能不能不要怪我?”
第十九章
长清这一醉,睡得比近来任何一天都要香甜,不是仙童进来叫醒他,他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仙童见他撑着头坐起来,连忙伸手扶了一把,笑道:“仙君,东离仙君那老头儿听说你回来了,正在外候着,可是要见?”
“不了,”东离仙君好酒,一见面少不了又要被拉着出去喝一顿,长清听得连连摆手,苦着脸小声嘱咐,“你去跟他说,我还在睡。”
“是。”仙童拖长声音笑嘻嘻应了,转头却见长清收拾了一番,似乎正准备从偏殿溜出去,不禁奇道,“仙君去何处?昨日不是才……刚回来……”
余音空空荡荡地回响在殿内,长清走得急,一晃就没了影。
“什么人啊?值得你这么想着,回来一趟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急着往回赶。唔,还真被小弥那张碎嘴说中了,仙君这回真是病了,愈发没个神仙样了,唉……”仙童撇撇嘴,嘀嘀咕咕走出门。
没个神仙样的长清久久徘徊在竹屋前,在外头冻得唇都发紫了,还是犹犹豫豫不肯推门走进去。尴尬、紧张、忐忑不安,种种情绪漫上心头,活似个不经世事的黄毛小子,连他都忍不住在心里痛骂自己。
风雪呼呼扑来,长清眯着眼侧开头,呼出的热气在眼前晕开一团白汽。
屋内忽然传来桌椅落地的撞击声,长清心头一紧,想也不想地推门跑进去,遗音正蹲在地上,痛苦不堪地细细颤抖着,额头冒着汗,脸色却极为苍白。
“这是怎么了?遗音?”
长清皱着眉头扯过他的手,把过脉,再仔细询问了一番他的感觉,沉吟道,“涅盘之日快到了,先前我封印了你体内的神力,如今它感应到你仙术的召唤,只怕再也压制不住了。遗音,等一下我帮你解开封印,会有点疼,要忍着……”
遗音点点头,勉强笑道:“比这更疼的,我都受过,不怕。”
长清不知道小时候他调皮,也曾背着长清跟些小妖怪结过梁子,被揍得鼻青脸肿是小事,最严重的一次是伤及脏腑,多亏了阿尺偷来的灵丹妙药才勉强瞒过了长清。
他是发过誓的,再也不去惹雪狐那样的大妖怪了,可是好胜的性子哪是一时半刻能安生得下来的,只能求神拜佛不被长清知道就罢了。说起来,他现下仙术进步神速,也多亏了在实战中不断受伤,不断练习才能如此。
体内像烧起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似被无情烘烤着,疼得人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遗音那样说也是为了安慰长清,可惜那人非但没放下心来,皱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长清咬破手指,如多年前封印了他的神力一般在空中划出血符,念诀将仙法压入遗音体内,金光在遗音身上绽开,他整个人被震得滑至床边,随即“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今时不同往日了,受遗音仙力反噬,长清也被迫得连退几步,体内气血翻涌,并不好受。然而他却顾不得歇息,急急忙忙走过去,半扶起遗音,关切道:“好些了么?还有哪里痛?”
“长清……”遗音委委屈屈地抬头看他一眼,忽然扑过去就将人牢牢抱住,声音明明没什么气力却意外得固执,“你可再不准离开我了!”
长清身体一僵,终究不忍心将他推开,只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又纠结又无奈地温柔道:“好,都听你的。”遗音随即无声弯着唇,眼睛盯在眼前人雪白的脖颈上转啊转,凑上去轻轻啜了一口,低声道:“说话算数,这是印章……”
长清愣了愣,伸手一抹,还带着些许血迹,不禁又气又羞地瞪向带着伤还不安分的某人。遗音冲他眨眨眼,揶揄道:“长清,你脸红什么?”
看来他反省了一夜根本就没反省出什么来。
长清板着脸要推开他,遗音一下就软了下来,一边扒紧他,一边白着一张脸,痛吟道:“心口……心口好像被烧着一样,长清,好痛啊……”
“……”
长清的脸更黑了。
第二十章
封印解除之后,遗音的力量明显大增,只是神力初回体内,要与长清所教的仙法融会贯通,并娴熟使用起来还需要花费一些精力。此刻若不努力修炼,到了涅盘之日,烈火焚身,他要生生遭受噬心灼肤之苦,就算勉强挨下来了,只怕也性命堪忧。
长清不敢懈怠,每日都督促遗音勤修练法。
看他进步神速,长清一面担心遗音的身份在大限未至之前,提早被贼人知晓无端惹来祸事,一面又觉得心安,以遗音如今的进度修炼下去,欲火重生之后功力必将更甚从前百倍。
这些天以来,遗音亦事事顺着长清,他说东,绝不敢往西,连阿尺见了也啧啧称奇。两人相处什么都好,那些尴尬冷战仿佛随着遗音这一痛,通通消失无影,只有晚上分房睡这一点,让遗音心里着实不舒服。
他知道长清是对上回那件事心有余悸,如今就算他指天发誓说自己再也不这么做了,估计长清也是不会信的。所以,纵容有千百个不愿意,遗音软硬兼施地磨了一番,见长清不松口,只能悻悻作罢。
千百年来长清独来独往惯了,性子懒散,十分喜爱自由,若是被羁绊和逼迫得紧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逃。遗音对他深为了解,故而才会觉得两人要突破那层长幼关系,变得更为亲昵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
然而,凡事必然有例外。
长清面对他的步步紧逼确实是逃了,只不过哪一次他不是眼巴巴的又赶回来,生怕自己出事。这让遗音明白一个道理,只要长清的心还系自己身上,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身边。
遗音想着想着就笑了,即便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睡着,抱着这样一个甜美的梦都能好好酣睡一场。
时光飞逝,冰雪消融,新的一年不知不觉中到来。天气回暖了,绿芽破土而出,春日的暖阳从薄云中露出脸来,洒得金光遍地。
这日遗音一大早就被长清拉了起来,此刻正打着呵欠,迷迷糊糊跟着他往深山里走去,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这是要去哪里啊?我很困啊……”
“我算过,涅盘之日大约就在这几日了。”长清说,“我选了一处地方让你渡劫,带你去看看。”
“……”
“这几日我们不回竹屋了,就在这山里待着。香木我已为你收集好了,只待时机一到,我在旁吹箫为你助力,必能顺利重生。”
“……”
身后的人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长清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遗音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神色凝重。
“怎么了?”
“这是要先死一回,然后才重生吧?长清,若是我捱不过去,那……”
长清被他说得心头一紧,连忙道:“不会的!有我在!”
“这么肯定?”遗音垂下眼,拨开长清紧拉住他手腕的手,苦涩地低声道,“我长这么大,很少有愿望,涅盘之前,我却只有一个心愿,可惜……无法达成了……”
气氛徒然低沉下来,长清也怔怔说不出一个字来。
遗音抬眸看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迈脚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略带凉意的风撩起长发,再慢慢垂落肩头,长清只觉得遗音方才那一眼让他觉得心疼得不像话。明明……不是诀别……
在遗音的脚步声快要从耳朵里淡褪出去的时候,长清几乎算是下意识地仓促开口道:“我给你答案,涅盘重生之后,只要你好好的,我就给你答案。”
“当真?”遗音飞快移动到他面前,眸光中盛满喜悦。
长清被他看得脸颊发烫,不自在地抿紧唇,点了点头。
……长清啊长清,你这是要给他什么答案呢?跟他在一起么?
这种事就连想一想都会觉得罪恶,可是看着他这么高兴,自己居然也觉得喜悦至极,似乎顺着他的意思来做也并非那么糟糕。
“别傻笑了,快走吧。”长清无奈地叹气。
“嘿嘿,走,走……”
第二十一章
两人按着计划在深山处住下,都是在林间过惯了的,并没有过多的不适应。随着日子的推进,遗音明显的感觉到精力不济,体内亦时常气血翻涌,发作的时候就似凡人得了不治之症快要死去一般。
遗音不想让长清太过担心,所以这些反应长清都一概不知。
这日遗音连晚饭也没吃就早早歇下了,长清猜想他是白天修炼仙术太过劳累,便也随着他去了。哪知睡到半夜,长清朦朦胧胧中感应到一片火光在眼前晃动,甚至隐隐夹杂着遗音强自克制住的痛哼声。
他一惊,猛地坐了起来。
不远处香木堆积之上,正燃烧着熊熊烈火,耀眼的火光包围中,一只高约六尺的凤鸟正微微仰着头,忍受着炽火的灼烧。
它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在死亡的洗礼下依旧不减风姿,只远远站着,就如王者俯瞰大地,足以令天地顿然失色。
这还是长清第一次在遗音成年后看见它的本体,惊艳之下,心潮更似浪涛拍岸,既为它骄傲,又觉得心疼不已。
焚烧的痛楚实在是太大了,凤凰忍不住微微展开双翅,无意识地扑打起来,像在表露它的焦躁不安。随着翅膀的扇动,风势渐渐大起来,火如藤蔓,借着东风“轰”地一下往上直冒,烧得更旺。
长清这才自愣怔中回过神来,赶紧从腰间取出玉箫,放置唇边徐徐吹奏。仙术绕着仙乐飘向凤凰,也不知是美妙的乐曲使它心静下来,还是长清这般做真的奏效,很快的,凤凰就收了翅膀,为浴火中静静忍耐。
遗音,我在看着你,你知道么?
长清微微闭上眼,神色温柔,那绵绵箫声萦绕在耳更似带了无限情意。凤凰隔着火帘睁眼看他,从迷茫到渐渐认出是谁,便愈加乖巧起来,即使受着极致的痛楚,也再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分毫。
这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火势最大,观若火海,映得天边也火红一片。妖精野兽被凤凰气息所慑,没有一个敢轻易靠近,早早就逃得远远的。
风大,火更大。
到了最后长清几乎看不见凤凰的影子,若不是还隐约听见它的叫声,他只怕心慌得要纵身跳进去一看。
不知何时,风渐渐停了,半晌之后,一只金黄的凤凰掠过火海而出,翅膀掠过之地,火光渐熄了。只见它“即即”朝天一叫,展翅直奔青云而去。
眼前的景物在晃动,长清再也提不起气力,嘴角刚提起一丝笑容,阖眼的瞬间人也往后倒去。
下一刻,玉箫落地,人却被稳稳托住。
“长清……”
凤凰在天际环绕一圈,忽而调转方向俯冲下来,落在一棵梧桐树上。风声呼呼掠过林间,百鸟从不同的方向飞过来,声势浩大。
金光一闪,少年俊美的身影露出来,正是涅盘重生之后的遗音。
杜鹃鸟上前,化作一个娇俏的女子,对着遗音俯身叩拜下去,恭敬道:“恭喜凤主重生得道,木兮率众人前来恭贺,并亲迎凤主回族中重掌大权!”
遗音冷冷打量这群人一眼,从树上跳下,往反方向走去,淡淡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更不是你们的什么凤主,你们认错人了。”
“凤主要去哪里?”木兮紧紧跟上,满脸忧色地看着他。
“警告你们,不要跟过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遗音冷声呵斥。
木兮在原地站住,对着少年渐渐走远的背影忧声道:“不管凤主承不承认,凤族都是你的家,你的责任!请凤主跟我回去!”
……
“长清!长清!”
一路疾奔回竹屋,遗音笑着推开门,“长清!我回来了!呼,你怎么也没等我,害得我差点以为……”
桌边的人听见声响却没有回头,只慢慢喝了口茶,摇了摇头,淡淡道:“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遗音当即怔在门口,似乎有些不认识他一般,喃喃道:“长清,你说什么?”
“我养你这么久等的就是今日,如今你已不再需要我保护,我们缘分已尽,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罢……”
第二十二章
“你说什么呢?”遗音匆匆走上前,蹲在他面前,仰起头来将嘴角拉得大大的,笑得很用力,“这里就是我唯一的去处,你要赶我去哪里呢?而且……而且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离开了么?长清,你从来不撒谎的,不要玩了。”
长清静静垂眸看他,慢吞吞地说:“那是哄你的话,这也信?”
“难道你说在我涅盘之后给我答案,也是用来哄我的吗?”
“不是,”长清站起来,身影在光晕里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说得每一个字都让遗音入赘冰窖,“你要的答案,此刻还不清楚么?我的心里怎么会装下你这样少不更事的孩子?”
“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遗音猛地站起来,眸光锐利如刀,又似含了泪,竟然比任何一刻都要透亮得令人难以直视。
长清却毫不犹豫地面对他,坦然而冷漠地说道:“没有。”
“好,好极了……”遗音摇摇欲坠地退后几步,声音嘶哑地低笑起来,“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仙君你啊,我如何高攀得起?”
“你走吧。”长清微微皱起眉。
外面响起蹬蹬的脚步声,木兮打了个手势给身后的人,让他们止不步后独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放柔声音道:“凤主,跟我回去吧,莫要再给仙君添麻烦了。”
“你也觉得我是个麻烦?”
“凤主,我不是这个……”
遗音挥开她搀扶的手,脸色惨白地靠在门边,这副模样竟像大病了一场,三魂丢了五魄似的。
“长清,我不会走,”遗音低声说,“这一生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否则就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话音未落,一条金色的捆仙绳忽然从他袖口溜了出来,飞快在他缠绕起来,遗音大惊,匆忙念动口诀,却发现一丝用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