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命不该绝
长星山中偏僻之处,四位昔年老友把酒话谈,却相顾无言,而四人心中记挂的那位故人却悄然藏在树后,将一切秘密埋在心底。
本是良辰美景,平地里忽然刮来一阵妖风,掀得人衣袂翩飞,寒意沁骨,四人眼见天色骤变,便只好退至一旁的凉亭之中,此地正是山崖之上,远望乌云漫天,吞没光影,山雨欲来风满楼。
“嘿,稀奇,方才还是晴好的日头,真是旦夕风云变……”柳扶风双眸凝视着远方说道。
“扶风兄话中有话呐……江湖中谁人消息最灵通,自然唯有扶风兄!”莫七邪不知怎地竟将古琴端至身边,似要弹奏一曲,他生得本就眉清目秀,一抬首一投足之间颇有魏晋名士的闲雅风度,只是干什么都邪气凛然,唐门那些暗影仿佛与他瘦弱的身子重叠在一起,看似薄如蝉翼,却藏着巨大的力量,无尽的杀机,他纤细的手指落在七弦琴上,一路落花流水般趟出浅浅的调子。
风声,雨声,琴声。
莫七邪闭上眼,沉浸在琴声之中,世间杀人于无形的武器诸多,都逃不过刀剑二字,莫七邪却凭一副古琴闯天下,他常年神出鬼没,唐门的小辈竟无几个可以认出这位前辈,有嚣张跋扈之辈曾拦住他的去路,却在他手落在琴弦上时,应声倒地。
杀人不眨眼的俊俏公子,唐门四大护法之一,纵然二十年时光骤然流逝,依旧在江湖留有一席之地,毕竟唐门的机关暗器密不外传,莫七邪这等人简直就是活着的秘籍,尽管行事阴狠手辣,却无人敢说其半分不是。
“呵,老七也只有给我们弹些好听的小曲儿,平时一拿起这琴啊,不知眼前又要多上几俱尸体!”
一曲毕,天地为之低昂,雨势越来越大,竟将众人困在亭子之中,无法跨出一步,四人皆未携带雨具,只好暂避在此。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雨滂沱,天地笼罩在阴霾之中,眼前似什么也看不清了,除了无尽的雨水,仿佛还有血腥的气味从远处隐隐传来。
“不好!”花霜绝按剑而起,话音未落,四人已被团团围住,促狭的亭子里分明只有四个人,却有一种千山压顶的逼迫感袭来。
“莫七邪,你!”柳扶风回过意来,想起唐门的隐身之术,心下便将这当了莫七邪的圈套,可无奈手无缚鸡之力,除了默默的长叹一口气,便也只能立在中央,捶胸顿足。
其余二人因柳扶风一席话,便也死死盯住莫七邪,目露凶光,莫七邪一时有口难辨,气得以白眼相敬,本就分崩离析的关系如今更是支离破碎,四人心中各有所思。
“闲话少说!要打我花霜绝也不会怕你!”霎那之间,刀光剑意将狭小的凉亭照亮,肃杀的气氛在风中飘零,花霜绝剑意决绝,长剑龙吟,破风朝莫七邪刺去,莫七邪以琴音相迎,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高下。
正在二人剑拔弩张之时,黑云之中忽地涌出数道黑影,将四人团团围住,花霜绝与莫七邪战至正酣,猝不及防被这些黑衣人趁虚而入,几无招架之力,几招之间便被生擒。
俗世的侠客,归隐的高手,一念之差,竟落入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手中,四人还来不及细想,便被打昏过去,什么也忆不起了。
雨声骤歇,时光仿佛凝滞了一般,黑暗压抑着人透不过气来,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莫七邪等人才渐渐苏醒,眼皮犹如被千斤巨石压住,怎么也看不到光线,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这里犹如湖底深渊,吸进了尘世间一切光明,让人心也不自觉黯淡下来,遁入黑暗中。
“咳咳!”莫七邪忍住脑后的巨痛,免力支起身子,才发现手脚早已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其余三人悄无声息的倒在一旁,莫七邪心急火燎地唤道:“花霜绝,柳扶风,都给我醒醒!”
“这是怎么回事!”花霜绝被喊醒后眼见自己周身被铁链缠住,惊地大呼一声道:“莫七邪你这个卑鄙小人!”
“呵呵?我看你真是修炼剑法走火入魔了,如今我老七也是蛟龙入浅滩,困不能行,呵呵,好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爷身上的链子有没有比你少一根!”
花霜绝屏住呼吸,朝莫七邪出声地方向望去,这才发现莫七邪本就精瘦的身子被巨大的粗重铁链束缚住,根本毫无出手之力,心下一惊,叹道:“方才那些黑衣人若非你唐门中人,那会是谁?”
“我四人久不在江湖现身,到底是谁盯上了我们?”
正在四人茫然不知所措,互相猜忌之时,一道刺目的光线忽地照了进来,来者身形修长,如松柏一般,一袭紫袍锦衫,面容在微光在看得不太真切,但依稀是俊朗的轮廓,来者悄声踏入地牢之中,对众人俯首作揖道:“沐飞见过各位前辈!”
“狄沐飞?”四人异口同声,双目圆睁,似是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摘星楼少主狄沐飞是多么磊落清明的人物,怎会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再说方才那些人怎么会是摘星楼中人,武功招式并非摘星一脉。
“咳咳,原来如此……”蹲坐在角落中的柳扶风本就孱弱不已的身躯在铁链的束缚下更加不堪一击,他微微笑了笑,晶亮的眸子透着年轻时的狡诈果决,慢条斯理地望着众人道:“今日狄公子这番现身来见,恐怕我四人是活不了几个时辰了。”
“哦?”莫七邪这人行事很辣,冲动,一听自己命不保矣,皱眉凝思道:“狄沐飞,你怎会懂得我唐门机要秘术?”
“哈哈哈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此简单的道理,各位前辈竟猜不透?真是白在这江湖上扬威横行了几十年,看来你们几个归隐的归隐,失踪的失踪,真是不知彼时江湖并非此时江湖了啊!”狄沐飞唇边溢出丝丝诡谲冷笑,狭长凤眸流转间尽是邪气,哪还有名门正派的影子?分明就是个魔尊。
“听话的速速交出天机图残卷,恐怕还能保住小命,若是不从的话,呵,可休怪我剑下无情!”狄沐飞手中宝剑散发着一股妖邪之芒,但这四人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又怎可屈服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剑下?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呵,天机图嘛,我是真没有,反正我柳扶风也活不了几年,又仙已亡,人世再无知己,早死晚死又有何差别。”如此危机之时,竟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柳扶风最有骨气,他颇为不屑的瞥了一眼狄沐飞道:“不过柳某死之前,有一言相劝,不知狄公子可否想听?”
“呵呵,要让妙算谷的人开开金口是多么难的事情,少则百两,多则奉上性命,如今柳大侠愿意送我一句良言,我狄沐飞岂有不听之理?”狄沐飞收起噌亮的宝剑,冷笑地逼近柳扶风道:“扶风扶风,风骨不与众人同啊,宁死不屈,倒是条汉子,哈哈哈,我倒想给你个活命的机会!”
“噢?”柳扶风凝眸疑道:“呵,狄公子难道有求于我?”
瑟瑟的风在阴冷的地牢中四处游走,四人方才中了寒毒,此时恶寒袭身,纷纷冻得乌唇发紫,更衬地狄沐飞凌驾于万人之上,玩弄众人性命于鼓掌之间。
“嗯,柳大侠是个明白人,狄某如今有一事藏于心中甚是不解,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二?”狄沐飞垂眸,似是忆起了些旧事,恍惚中若有失神,“在下想知道叶隐然是否尚在人世?”
“叶隐然?呵,忘尘门小公子?不是早就举行了浩大的丧事吗?”柳扶风淡然笑道,有一种明知故犯的意味。
“可是在座各位想必心知肚明,那棺椁中并无叶隐然的尸体,可以说叶隐然是失踪了,而非死了,叶隐然已死之事不过是忘尘门自己放出的消息,真假难辨。”
狄沐飞从长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卷子,斜睨了众人一眼道:“我收到消息说叶谦然坠崖,但却未找到尸体,这么说来忘尘门岂不是故意做给江湖中人看的?这不是摆明了转移众人视线,难不成叶隐然身上有天机图残卷的秘密?”
这江湖犹如一个巨大的染缸,有义薄云天、豪气凌云不世出的大英雄,但更多的是随波逐流、见风转舵的普通人,以武艺较高下自然是桩妙事,但更多的时候是以权以势力而欺众人。
要说这天机图残卷如何引得江湖众人孜孜不倦地探究其秘密,概因“天机图出,天地失色”,传说获得这天机图的人不但可以习得傲世武功,更能学到战国时期谋略大家鬼谷子的兵家战略,所以这朝堂中,江湖上,人人皆为天机图抢得头破血流,上一次天机图现世还是二十年多年前。
那一次的风起云涌中,有多少人因这宝图而丧命已说不清楚,但是莫负天与冷又仙的事情却是传得沸沸扬扬。
二十年前,传说忘尘门大弟子莫负天身上藏有那天机图残卷,自此之后莫负天本来平淡地生活霎时被搅得腥风血雨,更因此事令他与门主之位失之交臂,而忘尘门中的“妙手神医”冷又仙乃是莫负天的师弟,那一夜莫负天被江湖各大门派围追堵截,生生逼上了绝路,莫负天决绝地告诉众人自己身上并没有那所谓的天机图,可众人依旧不依不饶,恨不得莫负天以死而谢天下,正当莫负天穷途末路,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之时,冷又仙出现,以一人之力而保了莫负天周全,并将莫负天早已被伤得筋脉尽断的身子给医好了,可他自己却拖着浑身浴血的身子失踪了,这一失踪便是不知埋骨何处,总之,再也无人知道冷又仙的踪迹。
“哈哈哈,当年我害了又仙,今时今日,又怎可以再害了叶谦然,什么千机山、妙算谷,这些都是愚人的把戏而已,得到天机图残卷又如何?得到这天下又如何?罢了,罢了,都是一场笑话。”柳扶风黯然神伤地摆了摆手,似不愿再说下去,眸子里的光宛如被晚风瞬间熄灭般,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再悔恨却已是逝去流水不可追。
落花飞散水云间,人世几多彷徨。
第二十二章 谪仙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扶风你又何必自责?”向来桀骜不驯,乖戾无常的白楼幻此时看着这当年的众人,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二十年韶华已然逝去,但曾经的伤痛往事丝毫未有减损半分,无端端想起来都犹如万蚁噬心,痛得无法自已。
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的命运,本是众星捧月,可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百世流芳的大英雄,朝夕之间堕入魔道,从此正与邪,邪与正,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那个他。
“莫负天,呵呵,不赦谷谷主啊,这可是我狄某人相当佩服的人……”狄沐飞忽地亮出宝剑,猛地挑断了缠绕在柳扶风身上的锁链,此剑削铁如泥,一瞥便不是俗物,但见狄沐飞的目光顺着剑瞥向柳扶风道:“嘿嘿,你四人之中就数你武功最差,可心思却最为玲珑剔透,是个明白人。”
狄沐飞说着又走向莫七邪,欺身逼近他,猛地将长剑刺向其面门,却在要碰到他鼻尖时戛然而止,莫七邪不由自主地闭紧双眸,却一副凛然地神情。
“很好,你也不怕死,果然是唐门中人!哈哈哈!”狄沐飞朗声大笑道:“可是你唐门之中却也有些狗鼠之辈,否则我又怎能学得这密不外传的隐身之术?行了,我也不想多费唇舌,你四人久不现身,忽地聚在一起难道不是有何值得商榷之事?”
“商榷?呵呵,我老七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大家都是为了天机图残卷而来,狄公子也不用白费苦心了,今日就算你将我四人杀掉,也得不到零星半点的线索……扶风兄是有可能知道些内幕,可是我看他的样子怕是不打算说了……”莫七邪额前白发被削到一缕,模样有些滑稽,但是那冷瑟的眼神却一如往昔。
“少主,少主……”大牢外忽地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卫举着火把闯了进来,匆忙慌张的样子似是有急事需要禀告,狄沐飞挑眉抬手,示意侍卫退出去再说,接着便笑着向大牢中的众人作揖道:“那晚辈先告辞了,各位前辈先歇息一会儿,我待会儿会吩咐下人送点酒水点心过来……”
这温文尔雅的气度与俊俏容貌中浅藏的风华无论如何也像是人中龙凤,而非包藏祸心的欺世魔君,狄沐飞与叶谦然本是当世最受瞩目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叶隐然下落不明,狄沐飞可谓前途无量,再说摘星楼正邪两道通吃已是不争的事实。
“呵呵,送来的莫非是酒肉穿肠过的毒药?”花霜绝终于开口,他一颗心痴迷于剑术,对那天机图感兴趣也全是想知晓其中是否藏着秘籍或是绝世兵器的下落,他这一味痴迷可谓害人害己,任何事物太过痴迷要么就是入了化境得道,要么就是陷入一种呆滞的境地,出也出不来,也进阶不得。
“花前辈爱吃不吃,饿死了可是大大地耻辱,呵!告辞!”狄沐飞说着步出牢外,渐渐走向黑暗之中,狱中又陷入一片昏暗,暧昧不明犹如鬼祟的人心,什么朋友道义在利益面前都脆弱不堪,一击即碎,这四人方才若是不互相猜忌,不大打出手,又怎会落入狄沐飞的手中?
“这小子……不简单,谋略武功都胜谦然太多,难道谦然贤侄也是心知这华山一战自己必输,所以干脆捏造了死去的假象?又或者……”柳扶风愁眉深锁,欲言又止。
四人相顾无言,天灾不如人祸,此话不假。
黑云压月,明月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隐于阴云之中,狄沐飞随侍卫出得牢外,冷声问道:“究竟有何事,如此焦迫?难道?”
那侍卫点头一笑,禀报道:“少主猜得不错,下属已查到叶歉然的下落……”
“人呢?是死是活?”狄沐飞眉宇间秀色夹杂着刚毅,听闻有了叶歉然的下落,却是刹那之间失了镇定,悲喜交加一般急急催问道:“消息可属实?”
“属实,人活着,但是下落不明,上一次是出现在冯秀镇,现在小的们正在这镇子方圆百里来细细搜查,就是把这地给掀起来,也绝对要把叶公子找出来!”那探子似有十足把握一般回道。
“好了,你退下去吧……”狄沐飞示意那探子退下,自己却起了心思要去冯秀镇外一趟,他心里总是隐约觉得叶谦然与自己冥冥之中有一种宿命的引子联在一起,一条看不见的线。
狄沐飞抬首望了望月色,忆起一些旧事。
那一年自己不过也是初露峥嵘的年纪,年少气盛,谁都不放在眼里,那一日去塞外办事,路过一处客栈,眼见几名莽撞大汉欺负弱女子,忍不住拔剑相救,没想到另有一位英雄一道出手,自己向来自恃武功不错,却没想到不过堪堪与那人平分秋色而已。
还记得初见他时的情景,同是英雄年少,不免有些互相看不顺眼,可是叶谦然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一袭紫色长衫,端得是年少气盛,风华一瞬,五官又是刀雕玉琢的精致,让人看了不免心生好感。
“英雄,喝酒……”狄沐飞举起手中花雕酒向叶谦然敬道:“不知阁下可是忘尘门中人?”
“呵,英雄莫非是摘星楼的?”叶谦然泯然一笑。
本是知音难寻觅,冥冥之中该相惜,却成孽,却成劫,人算不如天算。
我知你为忘尘门中人,你知我为摘星楼中人,若是一般的弟子也罢了,可偏偏这两个人的身份皆是不俗,都是未来门派的接班人,中流砥柱,这样的身份注定了二人无法成为惺惺相惜的兄弟,更因这其中千回百转的曲折,成为宿敌。
每每在午夜酒醉之时想起这身不由己的身份,恨不得沉沦不起,一睡不醒,他也并非想至叶谦然于死地,只是爹爹的吩咐,摘星楼的命运都系在他一人身上,他又有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