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呢?快进来……”正在孤梦河震惊的关口,白楼幻从里面猛地伸出罩在宽袍大袖中的手,将孤梦河生生拽了进去。
一墙之隔便是地狱人间,一入沼狱,永不超生,这里不啻于人间的地狱,白楼幻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再残忍的东西看习惯了便麻木了。可是孤梦河不习惯,前世在军营里砍头杀人都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的事情,折磨战俘这般拙劣的手段也轮不到自己堂堂一个将军染指,可现在,面前扑鼻一股血腥气味,昏暗狭长的甬道一眼望不到边,牢房中犯人痛苦的嘶吼声绝望压抑,异常刺耳,搅得人内心翻涌。
白楼幻却施施然走在前边,徐徐摇着那柄白骨折扇,阴恻恻的笑容透过忽明忽灭的昏暗灯火,显得越发诡谲。
“到了”白楼幻轻飘飘地停在一处,指着辨不清面目的犯人,扭头对孤梦河道:“快来看看你的好兄弟黎伴……”
“黎伴?”孤梦河千想万想也不曾料到自己还能见到黎伴,那个陪伴自己渡过悠悠少年时光的家仆,那个亦兄亦友的少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狱中人血肉模糊,身上的血液早已凝结成痂,有些许伤口已经开始化脓,整个人哪还有点儿人形?静静躺在一边的刑具似笑得无比狰狞的小丑默默看着狼狈的犯人,等待下一轮酷刑开场。
“来人了……往后退……”白楼幻将孤梦河逼入监狱死角,本就逼仄的大牢中更显得促狭不堪,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纵然白楼幻与孤梦河只是毫无血肉躯体的游魂,但现在距离黎伴也不过一个人的距离,这下拉近了看来,黎伴原本清秀的面庞上已失尽血色,浑身瘫软在地,被折磨的体无完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
孤梦河看得出神,忽地只见大牢中闪进来三名带刀侍卫,锦衣华服,手中刀光嶙嶙,赫然便是夜行暗卫,为首一人上前一拳击向黎伴垂下来的头,这一拳显然不轻,黎伴本就神智不清,重击之下犹如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垂在地上,死鱼一样。
“快说……孤梦河究竟是生是死?”夜行暗卫冷笑道:“方才刷得你小崽子不过瘾了是吧?非得哥几个给你灌毒药才开心?”夜行暗卫呲牙裂目,恶鬼一般,那股折磨人的狠劲丝毫不逊色于地府中人,白楼幻看到这里不禁勾起唇角会心一笑。
“这个该死的白无常又在笑什么?”孤梦河眼见夜行暗卫不断折磨着黎伴,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三个人大卸八块,想着握紧的拳头攥得死死的,咯咯作响,正欲冲上去,却只觉胳膊一紧,被人拽住,回头一望,正是白无常,不知何时已飘到了自己身后。
“好好听着吧……”白楼幻扇柄抵住孤梦河腰际,示意其不要乱动,却只听那夜行暗卫将烧红得烙铁拿着手上玩物一般的把玩,徐徐探向黎伴裸露出来接近溃烂的皮肤,重重一按,便只听得黎伴“啊”地一声大叫,响彻整个密室。
“呸……我恨陵王一门入骨,又怎么庇护那个跋扈的小王爷!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黎伴说着目光之中起了杀意,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滴下,氤氲了他生来清澈的眼神,孤梦河将这一字一句听到心中,乌琰伞“砰”地一下便从手心滑落,倒是白楼幻眼急手快,接住伞拍了拍孤梦河肩膀冷笑道:“想不到吧?”
第六章 沼狱(下)
自然是想不到的,这个从小与自己一同玩到大的孩子不是本性天真,老实本分吗?他明明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家仆啊!七岁那年自己贪玩去后山不小心被毒蛇咬到,是黎伴不顾性命危险将蛇毒淬了出来,自己才能保的性命,更不用说一起策马塞上,一同比武练剑,一道弯弓射箭,那些林林总总的往事一瞬间清晰无比,孤梦河垂眸失神,半晌缓不神来,黎伴所言字字如冰锥扎得孤梦河本已千穿百孔的心又多了几道口子。
孤梦河哀伤地从袖子里缓缓摸出断成两半的银质面具,想起黎伴在炎热的夏夜为自己连夜赶制这面具的幸苦,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这个黎伴当真是潜伏在陵王府中的细作吗?孤梦河不敢再细想下去,他不想知道这惨烈的真相。
“他便是设下圈套害你落入敌军陷阱的真凶,你既然想要救雪妃,不如就取了他的性命吧?”白楼幻凑近孤梦河耳畔,淳淳诱导道。
“不用你操心……”孤梦河双眸一闭,倒吸一口凉气。
“不用我操心?那行……七日之后我去给雪妃收尸……”白楼幻说着便欲飘出牢室外。
“且慢……”孤梦河用伞挡住了白楼幻的去路。
“这个也不让杀,那个也不让杀……孤梦河你好大的面子,你以为你是地府的阎罗还是人间的帝王?”白楼幻一贯的牙尖嘴利,嘴上是总也不肯饶人的。“你看看他……性命堪虞,活着也是受罪,留他一条贱命孤苦无依的活在人间岂不是更难受?再说,你不是不知道他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难过。”
“人命哪有你说得如此轻贱?”孤梦河反唇相讥。
“哦?怕是比白某说得还要轻贱吧,死在孤将军手中的无辜之人又有多少?”白楼幻反问道,言下之意便是让孤梦河好好回忆一番往日里在战场杀敌手上也沾染了不少无辜士兵的鲜血,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此时黎伴已被几个残酷的夜行暗卫折磨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带头的暗卫冷笑一声,拎起身旁盛满盐水的木桶腾地向黎伴头顶浇了过去,黎伴清秀的五官因忍受着噬骨之痛而扭曲变形,说话的气息渐渐微弱,气若游丝,却还是死命咬牙坚持道:“我真的没有藏起孤梦河!杀死他的穿膛暗箭本来就是我放的,我干嘛又要救走他?山岭里野兽孤狼那么多,说不定是被叼走了……”说着声音渐渐微弱,痛地昏死了过去。
“真不禁打啊……这小子死没死,嘴还挺硬的?”开口说话的暗卫是个扎鬓大汉,满脸匪气,手中顺势提起另一个木桶又想将黎伴再次浇醒。
“叫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来干蠢事的!”一声冰凉入骨的声音猛地传来,惊得孤梦河猛然抬首,徐徐向暗室外看去,来者身形没入黑暗中,依稀是个英挺的男子,一袭紫色锦袍上缀繁花锦簇,活脱脱一个孔雀模样,甚是照耀,头顶玉冠剔透晶莹,赫然世家弟子的风度仪态,只是一张脸掩于银质面具下,看不清面容,显得颇为神秘。
“都给我滚出去……”来者一声令下,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三名夜行暗卫声势立马短了一截,唯唯诺诺地回道:“小的们这就走……”说着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了出来,似十分害怕这眼前的神秘人。
待三名暗卫离开之后,狭窄局促的暗室内便只剩下游离在生死边缘的黎伴与那个神秘的紫衣人,白楼幻与孤梦河不过是融入空气里的影子罢了,活人触不到,摸不着,二人依旧站在一旁,静静观详着这一切,不动声色。
“黎伴,还记得我是谁吗?”紫衣男子伏身凑近黎伴,从腰际抽出一柄长剑,剑音凄然,宛如龙吟,一瞥便知是把好剑,黎伴虽昏死过去,却被这刺耳的剑音吵醒,却不愿睁开双眼,只一味闭目装死,妄想逃过一劫。
“黎伴,少跟我装死……自有让你生不如死的时候!快说,孤梦河究竟去哪里了?”来者显然是不耐烦了,猛地提起黎伴破烂的衣襟,二者距离忽地逼近,黎伴似乎已贴到了银面人的鼻尖上。
“呸!孤梦河早就死透了,那一箭寒毒入骨,就算没死,一个月内也会毒发身亡!”
“哦?你的手段倒是够狠的……还记得我是谁吗?”紫衣男子说话语调柔软下来,如水波抚过巨石,瞬间温润如玉。
黎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面上微微有些动容,盯着紫衣男子面具上洞穿的双瞳看了进去,只觉那人眼眸犹如一池寒潭,深不可测,心下微微皱眉,不置可否。
“好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紫衣男子缓缓揭下银质面具,一瞬间幽暗的密室被骤然照亮,宛如明月透过密室的墙壁照了进来。
“孤……孤……孤星阙?”黎伴吓得脸色惨白,哑然失色。
第七章 惊蛰
春雷始鸣,万物复苏,嫩芽吐蕊,莺飞鸟鸣,白楼幻用折扇挡在额头上,遮住了春日里的暖阳,似笑非笑地望着伞下的孤梦河,此时二人已从沼狱中出来,孤梦河眼见黎伴出卖陵王一门,又见到自己已沦为男宠的三哥,心中说不出的压抑难受,只觉得这阳光照在身上毒辣辣的,心头阴霾是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若是不愿杀了黎伴,你还可以去上江镇,那镇子瘟疫横行,尽是些垂死之人,与其受人嫌弃苟活于世,不如死了自在,小王爷若还不肯动手,这日子可是不等人的。”白楼幻收了折扇,一股暗香浮动,这扇子以白骨为骨,沉甸甸份量十足,边缘如利刃般尖削凛冽,区区一把折扇却比那些刀剑看起来还要可怕,分明就是杀人于无形的金贵兵器,合着一抹风雅意蕴,与白楼幻甚是匹配。
白楼幻一路旁敲侧击,不为别的,就为了逼孤梦河尽快动手,毕竟雪妃死期将至,平日里人们总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瞒着阎王玩“死人还阳”这一套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白楼幻与孤梦河乃是黑白无常,做的便是索命的勾当,孤梦河现在如此拖泥带水,除了耽误时机外,一点益处也没有。
“我下不了手……”孤梦河觉得这些人命实在无辜,不由得想起前世在战场上砍下的那些战士头颅,这些人难道又不无辜吗?呵,当时只是容不得细想,敌军敌军杀红了眼,双方各自为了自己的家国而战,哪有空去想对错,但现在这样去对垂死的囚犯或病人下手,岂是君子所为?
“那好啊……等着去给雪妃收尸吧……小王爷何等骄傲之人,定是不肯与我辈同流合污做些下贱勾当的……”白楼幻挑眉冷笑,点眸若漆,深邃地令人倒吸凉气,明明是和煦的笑容偏如寒冬赛北的朔风,冷冽如刀割,深深刺进孤梦河心中,“不过,若是老陵王与你的兄弟手足在地府里受苦,可别来找我白某算账……在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好一个例行公事!”孤梦河薄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心中挣扎已不言而喻,生也不是,死也不死,进退两难,穷途末路,这滋味太难受,眼前还有一个出言不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白无常不停地刺激着自己本就脆弱不已的神思。
“三天时间,你好好想想……”白楼幻不知何时找了一株大树,懒洋洋地背倚在上面,凤眸为了躲避灼热的光线眯成了一条细缝,微微上挑的眉梢流露出一股复杂气质,难辨正邪,似游离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孤魂,任脚下悬崖万丈,却悠然自得毫不畏惧,他将手中描金的折扇徐徐摊开,趁着良辰又在扇面上勾勒了一番,许是孤梦河见多了,便也见怪不怪的靠近白楼幻,麻木而空洞地立着,看看自己又将在何处落脚。
一黑一白,两缕孤魂,好似天涯相伴的交织在一起的两股力量,成为冥冥众生通往地府的引路人,长明灯一盏,引君过彼岸,奈何桥上魂,三世等一人,只是那些或畏惧或憎恨无常鬼的人却不曾想到这地府里的勾魂使也有前世,就像刑台上的刽子手一般,虽不是他们下达的杀令,而那些生命却血流成河,凋零在他们手中,久而久之,沾染了这些残暴杀虐,人就会变得喜怒无常,越发地嗜血,到最后分不清究竟是被迫去执行死刑,还是爱上了这份残暴扭曲的工作。
“勾魂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情”白楼幻这样想着“生生死死,苍生何辜,与其痛苦的活着,不如舒服的死去”这恐怕便是他如今的态度了吧,再说善恶真有分别吗?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生前一心从善如流之人,死后就能得道成仙?生前残暴不仁的昏君下到地府就一定会受到惩戒吗?实则不然,这二十年来白楼幻看到得东西太多,那些曾经坚守的信念早已分崩离析,支离破碎,一点影子儿都不剩了。
他的心太冷,冷得犹如披着他身上的白袍,寒冬白雪一般,孤梦河想着,却发现眼前阡陌纵横的村落,繁华的街巷里自己越来越远,想是白楼幻的扇子又起了作用,这次,倒不知道要去哪里。
“到了!”入目一片流水潺潺,山泉溪涧清澈见底,春日里桃花灿烂,姹紫嫣红,莺歌燕舞,悦耳的鸟鸣声不绝于耳,这分明是一处世外桃源,孤梦河有些被震住了,常年忍受塞北风沙侵蚀,眼前除了滚滚黄沙,茫茫大漠,哪里见过这三月江南的妩媚旖旎,当下便有些沉醉似地愣住了。
穿过小溪上曲曲折折的木栈道,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座虽称不上华美却相当精致的木屋,白楼幻在前边笑意盈盈的带着路,孤梦河踏进那小屋却发现内室相当宽敞,满屋挂满了书画,檀木桌上的青铜鼎袅袅升起一缕篆字烟,铺展在桌上的白色宣纸似静静等待归客来挥毫泼墨,文房四宝排列地整整齐齐,一窥便知这里的主人擅弄笔墨,至于是不是附庸风雅便不得而知了。
“这是?”孤梦河皱眉。
“我家……”白楼幻轻描淡写的答道,将那金贵折扇往桌上随意一丢,缓缓踱进了内室,“我去歇息了……你自便……”
“没听说过白无常还需要休息的,更没听说过白无常还能有一处自己的宅子……”孤梦河心中疑窦丛生,这个白无常跟自己以前所知道的阴间勾魂使大相径亭,诡谲万分。
“噢,若是想取黎伴性命,桌上的白骨扇自会相助于你。”帘外清风徐徐而入,花香满溢,看起来倒像是神仙般逍遥自在的日子,与阴森地府,狰狞恶鬼丝毫没有干系,白楼幻身影消失在了帘后,一瞬间静谧无声。
没了白楼幻聒噪不停的唠叨与讥笑,孤梦河反倒觉得说不出来的落寞寂寥,呆怔地望着桌上描金折扇兀自出神,本想伸手去拿扇子却不慎打翻了砚台,松烟墨氤氲出一片深深浅浅的阴霾,斑驳的墨迹宛若三尺寒潭中若隐若现的映出一个男子的轮廓,“黎伴,你究竟是不是细作?”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孤梦河一把操起桌上的折扇,奔向屋外,浑身浸透着一股决绝的气势,闭目养神的白楼幻将一切动静看在眼中,释然地笑了笑。
良辰美景,桃源深处,本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逸然岁月,白楼幻却难以成眠,难眠的又何止今日?在地府漫长无涯,难见天日的煎熬中,人世已悄然走过二十载春秋,还有谁记得白楼幻这个人呢?白楼幻紧闭的双眸上,长睫微动,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铠甲,威风凛凛的男子,男子手中怀抱着一个粉雕玉琢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身边的美妇人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俨然乐享天伦的一家子,可只消一瞬,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不知从哪儿闪现出来,其准无比的穿透了那高大男子的铠甲,顿时血溅三尺,满室浪迹,婴儿哇哇地啼哭声将白楼幻猛地惊醒。
第八章 夜袭
“咦,血的腥味,人血的腥味……”白楼幻猛地睁开眼,窗外已是明月西悬,树影婆娑,凉风习习撩拨地人浑身恶寒,可到底也是地府专业收尸队的头目,这点人血腥味倒不至于令白楼幻被煞到,只是深沉的暗夜中,屋子里未有一盏明灯,却有一声清冷孤寂的说话声随着夜风荡入白楼幻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