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判官笔法判古今的崔府君亦是我的同道众人,鬼医之术倒比我想得还要高明。”白楼幻释怀一笑,他心知画皮鬼有救,便也心生欢喜。
散发着淡蓝光芒的判官笔朝虚空中一掷,千百道丝线便似千百条藤蔓缠住判官笔,道道丝线化作箭矢一般朝画皮鬼的方向飞去,而崔府君从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则渐渐扩张成半张人皮朝画皮鬼扑去,整个场面颇为骇人,画皮鬼疼痛难掩一时不禁呻吟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画皮鬼渐渐昏迷过去,崔府君累的大汗淋漓,使出了浑身法术,昏聩乏力竟也不支地跪在了地上,白楼幻忙上前一大步扶住他道:“无碍吧?”
崔府君摆摆手笑得异常温润道:“我,我不要紧,画皮鬼再休息个七七四十九天便可以复原了,当初救他回来是看中了他的易容之术,如今我又怎能弃他于不顾?”
甄姬见状,也忙不迭地派侍女将画皮鬼转移到了后殿内好生照料,小阎王看见这一切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有别样愁云涌上心头,他一双狭长凤眸仿佛会说话一般盯着崔府君道:“崔崔,你,是否像本王隐瞒了什么?”
崔府君浑身乏力,嘴唇发白地回道:“怎敢欺瞒殿下?”
“哦?”小阎王意味深长地应声,心中却已了然三分,崔府君一介判官怎无端端会了鬼医之术而从不相告,其中必有蹊跷,可是崔府君不愿意说,他一个落魄阎王亦是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晚风摇曳,魍魍魉魉在昏暗的宫灯中竟也昏昏欲睡了,整座阎王殿仿若地府之中做困兽之斗的虎狼,虽则咆哮嘶吼却禁锢在牢笼之中分身乏术,半点也移动不了,明为大王,实为奴役。
“白卿,崔崔,你们也走吧……阎王殿内该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叔父若一心想谋害本王,就让他冲着本王一个人来吧!至少半个月内不会出大事,我会让甄姬好好照顾画皮鬼的。”小阎王说得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崔府君却已激动的心绪起伏不定,猝不及防吐出一大滩血,溅了一地,落到白楼幻的白衣上仿佛寒冬腊月里的红梅,触目惊心。
“崔……崔府君,此乃本王旨意!”小阎王心知崔府君忠心耿耿,这种危机关头定然不会舍弃自己一人卸甲而逃,便只好拿出帝王威严命令道:“即刻启程去往人间!本王心意已决,爱卿无需多言了!”
“殿下!”崔府君高喝一声,小阎王垂首不语,仿佛一曲离歌起。
第六十五章 孤若星阙
这一曲离歌缓缓淌着,越过幽冥,越过万仞高山,在夜色中寂寥回荡。
九重宫阙内一间华丽的宫殿内一个紫衣人半掀起卷帘,挑眉望着深蓝色苍穹中的煌煌都城,此时万籁俱寂,乱鸦声敛,唯有温柔的月色兀自洒在这人单薄瘦削的身子上,他拾起桌上的半扇面具扣住了脸,却依然抵挡不了那凌烈逼人的美,这种孤傲的气质在旖旎月色中越发冷寂,宛若刀削的侧颜分明诉说着主人的不屑。
在他身后,那个昏庸无能的年轻帝王发出安稳而有规律的呼吸,紫衣人冷漠地抽了抽唇角,又披上一件黑色的披风。星阙,星阙,本是天上的宫阙,可如今的他却是幽冥与人间徘徊的断魂人,只有戴上面具的那一刻才能安心地回到多年前的自己,乖张傲慢的孤王府小王爷。
他一掠之间,翻身飞出殿外,身影在琉璃瓦间徐徐疾行,他抽出腰间的竹笛奏了声信号,便有三列纵队的黑衣人跟上了他的步伐,停当在城门外的马匹正等待着他们的光临。
“指挥使!都准备好了!”为首一名黑衣人上前请示道。
“好的,可都是遴选出来的上等千里马?”紫衣人眸光一荡,看着那些嘶鸣不已的马匹心满意足的笑了。
孤星阙的身份扑朔迷离,一方面他是皇帝的男宠,一方面又是暗卫的指挥使,只是这两种身份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在金銮帐内他媚色撩人,倾国倾城;在一群手持长剑的暗卫面前他便是雷厉风行的指挥使,拜那个年轻又宠他的小皇帝所至,他在这两种身份内自由穿梭,他步步隐忍承受着骂名,谁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他很孤傲,一直如此,仿佛天下江山在他眼中都算不上什么,兴许这便是那小皇帝对他爱不释手的原因所在,若能让一个孤绝的男人臣服在自己脚下该是多大的快感,彼时英雄,此时不过也是个悻臣角色而已。
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就在离都城不远地郊外是一片山清水秀之处,巍巍耸起的山峦像巨兽高昂起的头,孤星阙傲立马上命令两列人马守在山下,自己则领着一列小队马不停蹄地深入了暗夜孤山之中,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豁然开朗之地,飞流直下的瀑布似白练从天而降,而在那瀑布之中竟有悬棺数座点缀其间,显得格外悚然。
孤星阙绕到瀑布边的悬崖上,翻身下马,腰际半点绳索也没有套,倒是一身好轻功顺着湍急的瀑布似飞鸟般滑翔下去,堪堪落在一口棺材上,他手指翻飞射出四枚开口钉,将棺材板震碎大半,不消一会儿,一个黑色的身影就从那棺材中直直倒在了他身上,他扶住那黑衣人,飞身一震,掠回到悬崖边,朝周围侍卫索要了火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杂草枯树,那个被平放在地上的黑衣人竟有一副与他一样绝美的面容。
“梦河……”孤星阙深情地唤道。
那个禁闭着双眸的黑衣人缓缓睁开双眼,脸色煞白的盯着孤星阙,蹙起秀眉诧异道:“三,三哥!”
“咳,咳咳,这是怎么回事?”孤梦河被孤星阙扶起来,依旧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他不是堕入地府成了黑无常吗?他不是方才还与那个该死的白楼幻在一起吗?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七弟,先歇歇吧,这些事我往后再跟你说。”说着并指按住了孤梦河的薄唇。
孤星阙将孤梦河放到马背上,拉了拉缰绳,让其靠在自己身上,便放心地策马绝尘而去,孤梦河靠在紫衣男子的怀中,无端端想起儿时纵马骑射的欢快场景,只是那时候身边的人早已一个个远去,此情相同而此景却早已不在了。
就在孤梦河睁眼的刹那,身在阎王殿内的白楼幻心头不由一紧。
“怎么了?”崔府君歇息了一会儿,力气恢复了大半,但嘴唇依旧苍白,他跟白楼幻两个人就要拖着伤痕磷磷的残躯败体去往更加险恶莫测的人间了。
小阎王此时也屏息而视,抬手生起“浮楼幻境”,幻境中孤梦河与孤星阙已然在策马狂奔,望到这里不禁哀叹出声道:“诶,来不及了吗?”
“来不来得及,也得有次一趟……微臣就此别过,还请殿下务必保重!”白楼幻深深一拜。
“老白,我们该以何种身份还阳?”
“你依旧做你的判官,我便是孤魂野鬼了!”白楼幻浅笑答道。
“什么?孤魂野鬼?人间那么多不明所以的狗道士、臭和尚,你不怕魂飞魄散?”崔府君不安地追问着。
“那又如何?再跟他们说我是白无常?不是都将我发配到无间地狱了吗?我何以再用白无常的身份面对地府众生?”
“可在本王心中你就是那整日笑嘻嘻勾魂夺魄地白无常啊……”小阎王与白楼幻相视一笑,彼此都心知此去千难万险,不输无间地狱半分,下一次再相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甄姬到后殿去照顾画皮鬼了,阎王殿内座上便只冷冷清清坐着小阎王,白楼幻不由心中一紧,这里人丁萧索连小鬼都没有几个想必都是被小阎王打发走了,转轮王势力越来越大,此时还未动小阎王半根寒毛不过是考虑到面子问题,待到来日时机成熟,必定要喧宾夺主一举将小阎王给摧垮。
崔府君匍匐在大殿内宛若上次与小阎王决裂的情景,二人都心知主仆之间不过作戏一场,可是临到分别依旧愁云惨淡,崔府君不禁喃喃念道:“十方街上的糖葫芦,陛下若惦记了,我会带回来的。”
“呵……”小阎王咧开嘴,忽然露出天真的模样,弯弯的眉眼煞是好看,“崔崔,本王会去人间寻你的。”
“那再好也不过了,还请殿下有空差人传达阎王殿内事务,此次不过是避难,待到一切风波平息,我自当回来继续效力。”崔府君说完起身,又深深一拜,仿佛将这些年长长的情义都诉了个干净。
第六十六章 惟恐不乱
天光大作,晨光微熹,又是人间一日好秋色,喧闹的大街上珠宝店、绸缎庄、剑器行依次排开,可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倒也是一番繁盛景象,可是谁也不知道熙国的腐朽已渗到了骨子里,徒有繁华旖旎的表象而已,王公贵族依旧歌舞升平挥金如土,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一个浑身裹在黑衣中的纤瘦男子缓缓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头上戴着斗笠,面上遮着面纱,仿佛完全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外表一般踽踽独行,身后背着的长剑渲染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堕落!”那男子浅浅的呢喃了一句,便迅速拐入一个无人的小巷之中。
逼仄的小巷之中是一处荒败地宅邸,落上灰尘的牌匾被秋风吹得摇摇欲坠,可依稀还能辨得那上面曾用朱漆勾勒地大字——“陵王府”。
很显然,成王败寇,孤王爷被满门抄斩,坊间传闻此去时常有冤魂厉鬼出没,于是谁也不敢再靠近此处,本来繁华的巷口被生生逼退了一条街,从此这条路上便少有人行走,那男子徒手推开大门,用长剑挑开蛛网,一步步行了进去,他仿佛还能看到儿时承欢父母膝下,与一众兄弟骑马喧闹的时光,只是岁月无声,如利刃割破了脸,眼角虽不曾生出皱纹,心中却早已伤痕累累。
孤星坠落成灰。
他将孤梦河安顿在这里,此处是孤老王爷在都城的寓所,他犹记得当自己十岁时便已举家搬至荣城,在那之前,他还时常与当今的皇上,那时的太子一起嬉戏,那时的太子天真活泼,只是手腕非常,生性残暴,曾有宫女打碎他心爱的花瓶,他便一气之下将那宫女给烹煮以泄心头之愤。
那小皇帝很喜欢他,兴许从那时便已初现端倪,有了暧昧的眉目,孤星阙男生女相,皮肤白皙,生得秀气,那小皇帝当时便时常缠着他喊叫道:“星阙以后嫁给我为妃吧!不,不,不!为后!”
“噗,小主子,星阙是男子,只能给你当护国大将军,万万不能做你后宫!”宫女忍俊不禁,掩唇笑道。
“我喜欢他,又有何不可!以后我就是皇帝,天下人都要听我的!”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之间孤星阙已长成七尺男儿,丰神俊朗且文武双全,他正想建立一番功业之际,忽然被下旨召到都城,从此之后明为上宾,实则被软禁起来,他心有不甘又无处发泄,只好每日耽溺于声色,夜夜卖醉,那时候小皇帝便时不时想亲近他,只是碍于君臣身份不敢下手。
直到后来,这个表面上看来玩世不恭沉迷于炼丹升仙的皇帝心机深沉的将了陵王一军,便肆无忌惮将孤星阙给圈养了起来,当了自己的后宫,为怕引来争议又给孤星阙安了一个身份,名唤:“谦奴。”
谦卑的奴隶,哈,孤星阙不禁扯出一抹自嘲的冷笑,长剑挽了个剑花,仿佛下一刻就要割开那小皇帝的喉咙。
他来到孤梦河床前时,他这个七弟还在沉沉睡意之中,他用柔和的眼神爱惜地打量着眼前人,喃喃自语道:“梦河,我们来报仇吧,终于可以报仇了!”
“三哥,住手!”一股明显想使又使不出来的力量攀上了孤星阙的手臂,微微睁开双眼的孤梦河气若游丝的劝道:“没用的,不要报仇了!”
“窝囊!”孤星阙摘掉斗笠,露出一张俊俏的脸,他秀眉因怒气而微皱,却有种让人挥之不去的心疼,他双手扶上孤梦河的肩膀道:“七弟,地府一行就折损了你的士气吗?难道你没有看见我陵王一门死得多么凄惨吗?难道你没看见三哥如何被凌辱吗?”说起来句句渗血,冷透心扉,仿佛兀自在伤口上洒了一层盐。
孤梦河挣扎地坐了起来道:“转轮王有阴谋,他是在利用你!”
“利用又如何?难道我就不可以利用他了吗?”
“哦?”孤梦河茫然诧异地问道。
“哼,转轮王要的不过是人间三百年的大乱之期,而我要的不过是那小皇帝一条狗命与他的江山,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再说我们手上全无兵力,转轮王答应复活黎朝地宫中三万精兵!”
“什么?你说复活什么?”
“那地宫之中的人都是活着的时候被灌入水银生生憋死的,本就怨气冲天,若能利用这匹军队部署妥当,再加之熙国如今本就民怨四起,定能一举围城杀了那该死的狗皇帝。”
“再说,就算杀不死他,我亦会长驱直入与他玉石俱焚。”孤星阙说着眸光黯淡下去,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复仇烈焰在心中熊熊燃烧,就是闭着眼跪着爬进宫殿内,也要手刃仇人。
“三哥你忘了么?我们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战,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战,如果只是为了复仇,岂不违背初衷?”孤梦河披上衣裳,目光灼灼地望着孤星阙道。
“哼!你懂什么,人性本恶,世人争名逐利,就算没有人插足,他们也会自己斗殴起来,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好人,要让他们变好起来便不能给他们安顺的太平盛世,定要让他们在颠沛流离中学会坚强,学会互爱,安逸的日子只会助长他们的自私,如果能让所有人都好起来,牺牲一些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孤梦河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答。他觉得心中有种邪恶的因子在隐隐作动,仿佛有另一个脑袋,一个黑暗中的黑衣男子朝他殷切教导道:“世人不知自爱,必要重塑天下!”
他凛然一惊,浑身颤抖,总觉得那个曾经杀伐果决,骁勇善战的孤少将军回不来了,脊髓中仿佛被人抽掉了一根魂魄,现在的自己懦弱无能,畏首畏脚,简直就不是自己了!可是下意识却无论如何也没了当年的气魄。
是了,一定是那白楼幻做的手脚,他定是用了些自己不知道的诡秘法术,眼前的灰尘中仿佛浮出了那人掩扇轻笑的邪气轮廓。
第六十七章 若临人间
日影透过破败的窗户斜照进来,阳光的影子洒在孤星阙身上,柔化了他冰一样的棱角,他望着孤梦河的目光尽是宠溺与关怀。
孤梦河身上盖着的锦被与这凋零的环境格格不入,显是孤星阙的安排。“三哥……”孤梦河又唤了一声。
“怎么了?”孤星阙帮孤梦河穿好衣裳,又倒了杯茶徐徐递过来,他纤细的手指攀上孤梦河苍白的脸仿佛在把玩一件玉器,神态庄重而温柔。“梦河,有了那三万精兵就像我们在深山老林中囤集训练了十年的兵力一般,他们怨深仇重,一旦苏醒,便如燎原之怒火,必就一举焚裂熙国!”
孤梦河觉得浑身难受,理智与下意识交织挣扎,理智明明告诉他此举不对,可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性在眼前幻化出一片烽火连天,尸山血海的景象,当他看见那些浑身浴血的士兵一排排的倒下竟获得了奇异的快感。难道是自己好战吗?孤梦河觉得万般不可思议。
“七弟,你要振作,长枪在手,你还是骁勇善战的七小王爷啊!”孤星阙爱怜地望着呆滞的孤梦河,恨不得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七弟,你难道不记得了吗?那日你战死沙场,有人故意从你背后射出一道冷箭,你所率三千精兵尽没,他们每个人都曾经是你生死相依的兄弟啊,他们哪一个不是想着抛头颅、洒热血保卫国家的好男儿?结果呢?结果因为那个狗皇帝猜忌父王谋杀,嫉妒你的英才,便被自己人埋伏所杀,杀掉外族是功勋,杀掉自己国家的人难道不是耻辱吗?难道你不耻于内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