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四月,清晨尤为地冷。
萧宇淙坐在御花园中,背后是顶着严寒艰难吐露绿芽的树木。冰蓝色的苍穹显得尤为高远,带着漠然却悲悯的神色,俯视着芸芸众生。
冰冷……
萧宇淙忽然想起了这个词,有些失神,末了却是一阵恍惚,随即脸上划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他忘了,那个词,早在很多年前就不会再和他联系在一起。
很多年前……那究竟是多少年呢?
萧宇淙出神地散发着阵阵寒意的湖面,往事一幕幕掠过眼前。
似乎,是在二十八年前呢。
那一年夏天,风光正好……
那年,他刚刚及冠。
不同于其他的皇室兄弟,他没有出身高贵的母妃——他的母妃是他国在皇帝四十寿宴的时候进贡的舞姬,美貌令金碧辉煌的宫殿黯淡,虽然在前些年的时候备受恩宠,为那些妃嫔嫉妒,甚至也诞下了皇子。但,待得几年后,一朝红颜老去,而美貌的妃嫔仍旧不断地被送进萧国后,她很快就失宠了,然后在那些妃嫔的挤兑中,郁郁而终。
萧宇淙仍然记得,在七岁的时候,他的母妃面容枯槁,曾经艳冠后宫的美貌没有留下丝毫。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声嘶力竭地大喊:“是那些女人害的本宫,是那些女人!宇琮,本宫的皇儿,你一定要给本宫报仇,一定要替本宫报仇……”
那个曾经美丽的,甚至还冠有他母妃称号的女子不停地诅咒这个皇宫,诅咒那些害过他的女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七岁的萧宇淙,那个在皇宫中被人传颂,性子最为和善的皇子,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的母妃保持着狰狞的表情咽了气,然后将自己乌青了一圈的手腕抽了出来,漂亮的眼底没有悲伤,只有厌烦。
作为那个女人的孩子,萧宇淙感受不到亲情,只有利用。
无休止地要求他学这儿学那儿,只是为了讨好那个已经年老衰弱的帝王,只要出现一点点错误,面对的便是毫不留情的毒打。在他四岁的时候,母妃已经失宠,而他所遭受的毒打也渐渐变得不可理喻,她甚至将她的失宠也归咎于他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
这个女人的心有多狠,没有人比他还要清楚。
在皇帝的面前,她永远是那个温柔的解语花,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却能毫不犹豫地杖毙下人,对那些怀孕的妃嫔下毒……他甚至还亲眼看到他扼死一个小小的孩童,他只有一岁的十五弟,只为了陷害令一个恩宠极盛的妃子。
那个女人心狠手辣,别的女人也在时刻算计。在这个皇宫里,女人似乎变成为极为凶狠的生物,她们有着美丽光洁的皮毛,但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她们的同类。
而他的父皇,那个曾与他母妃夜夜笙歌,甚至说过此生不悔生世相依誓言的男子,在他母妃死去的时候蹙紧眉头,不为曾经的恩爱,而是他费尽心力也想不起他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妃子。然后在其他爱妃的娇侬软语中,忘记了过问一下这个失去母妃的儿子,再次和他年轻美貌的妃子被翻红浪。
自萧宇淙懂事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做着离开这个肮脏皇宫的打算。而在他母妃死去后,他的欲望愈加炽烈。
然而,在没有能力没有机会脱逃之前,他要小心。
于是,在众位皇子中,他成了一位在绘画上有着一丝天分但在其他方面没有丝毫建树的皇子。他的父皇虽然不负责任,但他却有着极为出色的皇子,太子,二皇兄……他们在父皇的面前兄友弟恭,但在背后则是不断争斗,互不相让。而一些没有足够的身份背景称帝的皇子也纷纷投靠了兄长们,成为他们势力的一部分。
唯有萧宇淙,默默在看着他们争斗,然后,数着自己可以离开牢笼的日子。
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他终于及冠,在皇室中有了出宫建府的资格。而他的父皇在考察了一下这个被忽视了十多年的儿子后,在发现他的资质平庸后,随便安排了一个闲职就准他出宫了。
终于能够得到自己的他,心是雀跃的。
然后,在那片融融的春光中,满树杏花飘落似雨的古桥旁,他看见了一身白衣的她。
苏晴。
然后,一切都是那么得不可思议,他们相识,他们游山玩水,他们讨论诗词……他发现自己倾心于她,耐不住心中的炙热,他表达了自己的心意。而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那个颠倒众生的美貌女子微微一愣,然后缓缓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她说:“是吗……我也喜欢你。”
他欣喜若狂。
他进宫,向他父皇禀报了此事,并表达自己娶妻的意愿。本来以为自己会遭受一定的责难——但他的父皇显然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儿子的婚事。他只是草草点头后便又钻进了温柔乡里。
萧宇淙满心欢喜地迎娶了苏晴,并且发誓她是他此生的唯一,若有离弃,永不超生。
有苏晴相伴的日子是极为幸福的,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开怀的一天。但他没有想到,幸福的日子竟是如此短暂。
有一天,太子上门,指名要他将自己的妻子当做玩物送进他太子府中。
太子是父皇的嫡长子,身份贵不可言,自幼颇受娇惯,一向极为好色。萧宇淙曾经无意中听见他对七哥说他们的十三弟长得够美,可惜是个男人,不然的话一定直接拖上床。而他的七哥当即调笑了几句,说不如试试,现在有很多高官家都蓄养男宠,据说滋味不错。当时的萧宇淙说实在的,真的有些怕了。当夜就故意在御花园中滑到,脸被锋利的碎石子割出一道道伤痕,当时太子见了也颇有些唏嘘,倒也再没有多看一眼。而在太子不在注意的日子里,萧宇淙脸上的伤渐渐痊愈,竟然连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萧宇淙也警惕了不少,此后本来就不受注意的身影更是尽量不在公共场合出现。
如今见太子竟然把主意打到苏晴的身上,还理直气壮地要求他把自己的妻子献给他做玩物,萧宇淙觉得自己压抑了二十年的负面情绪在瞬间就爆发了。
他是将太子赶出他的府邸的。
太子气得够呛,不敢想象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身份比之下人奴才不差多少的萧宇淙竟然敢反抗他。本就对苏晴美貌十分垂涎的太子当即下了许多命令,让手下人在萧宇淙的府邸中闹事,并在朝中不断打压他。
萧宇淙本就不贪恋那些虚物,见太子将此事越闹越大,甚至还出现公然抢人的情况,若非苏晴会些功夫,怕已是被抢进了太子府中。心中愤然的同时,对着皇城愈加失望,当即就决定带苏晴离开此地,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隐居——他就不信萧国势力够大,能翻遍整个浮荒大陆!
离开的当晚,他那早不知将自己的存在抛在何处的父皇竟然派人传旨,说是要举行家宴,要携王妃出席。
那时的萧宇淙不知道,这么一个家宴会令他失去自己的挚爱。
萧宇淙思虑再三,想到太子也不敢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干出些龌龊事情,而皇宫中的人虽然令自己厌恶,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此次离开,他和苏晴便不准备回来了,遂下了决定,参加宫宴。
参加家宴的不止有他的父皇皇兄,还有一个被父皇奉做上宾的中年男子,据说是在昆仑修道的上仙。
他一向不相信世间有妖魔鬼怪,重霄上仙之类,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令他无措。
那个中年男子,那个昆仑上仙,竟然说苏晴是妖。
萧宇淙觉得原本被自己死死压抑住的愤怒,在那一刻,猛然爆发出来。
他从未如此得愤怒,他几乎下意识就想到了这是太子为了得到苏晴的阴谋。然而,那位中年男子的脸上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令萧宇淙无比地厌恶。
他说,他是被妖孽迷惑了。
他说,不能看这妖孽美貌如花就心存爱恋,这不过是化形术罢了。
他说,他们的本质上,都是丑陋的妖物。
他说,这世间的妖孽皆是邪恶的。
他说……他说……
而苏晴的脸,却越来越苍白。
最后,那个中年男子对苏晴动了手,而心急想要保护苏晴的自己则被那个男子轻而易举地制住。
他看见,苏晴的头顶出现白色的狐耳,锦绣的衣裳下露出白色的狐尾时,萧宇淙怔然。
苏晴目光平静,但萧宇淙却能轻易地看清她眼中的哀痛挣扎,以及,看见自己放手时的失望。
那犹如梦魇,自此与他今后的梦境纠缠。
皇帝以他识人不清引妖孽入宫为名,责令他在府中反思……萧宇淙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的府邸,无论白日黑夜,只是怔然回忆当初曾与苏晴度过的日子。
——他并不是介意她是妖怪,当时他只是看着半妖形态的苏晴,有些惊到罢了。他其实……其实,妖怪仙魔,不过是皮囊,他爱的是苏晴这个人。
但仍旧太晚了……苏晴已经被压进了锁妖塔里。
午夜梦回,悔恨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心——若是当日,若是当日他和苏晴早早离开,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段没有终期的分离。
他对于皇室的厌恶,变成了难解的恨意。
他有足够的耐心地颠覆这个皇室,使太子被废掉,扶住二皇兄登上皇位……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当初派去推波助澜阻止他和苏晴离开的人是他派来的,不过没有关心,他在皇宫中住了二十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而且,他得救苏晴出来。
暗地里渐渐组成了自己的势力,萧宇淙看似忘记了曾经的发妻,但没有人知道,每当春日杏花飘落的时候,他就会站在杏树下,默默等待一日。
后来,他听说了昆仑之地发生的灾祸。而他请来的能人异士则说,那是妖魔界与昆仑发生冲突,最后锁妖塔倒塌造成的祸事。
锁妖塔倒塌了吗?
萧宇淙心中有些恍惚,然后眼底渐渐涌出欣喜。
苏晴会回来的。萧宇淙告诉自己,哪怕她是回来报仇的。他会让她看见一个不同于曾经的自己……一个和她,没有什么两样的自己。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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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萧宇淙轻轻微笑,那个曾在杏花中蓦然绽放的笑容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这个已入中年的男子身上,重现。
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块蓝色的粗糙布料,描绘着上面凌乱中带着傲气的字迹,凤眸眨了眨,一滴即便当年失去苏晴时也不曾落下的泪水,滑落下来。
第五十四章:这算表白
午后惹人沉醉的阳光醺然,照在身上就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由于萧国接近极北的雪域,四月里少了春日特有的融融春光。好在时候已经到了,昨夜本还是含着花苞艰难抵御寒风的杏树,在今日的时候已经绽开了细微的弧度。近看或许还没有什么,但远远看去,整个树上似乎笼罩着艳色的薄雾。
而这片艳色里,夹杂着一分纤尘不染的白色。
杏树并不是很高的树杈上侧坐着一个一身雪缎白衣的男子,右腿曲起,左腿平放,身体完全靠着枝干上,雪色的衣料软软垂下,暗银色绣上的云纹在微风带起的涟漪中,荡出流水微光的纹路。他的左手垫在颈部,原本束好的发此刻有些凌乱,发梢处染着阳光金色的光线,像是沐浴在圣洁中的神子。他的右手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银灰色的凤眸在这有些刺目的阳光中微微眯起,却仍旧舍不得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粉色的薄唇紧紧抿着,整张脸比起平日的柔和多了几分严谨。
——正是玖夜。
出了皇宫的玖夜直接回了驿馆,本以为能第一个见到苏忆殇——他都准备将苍瑞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了,没想到他那狐狸弟弟也出门了,想必应该是为了萧国遗迹的事情。
在刚到萧国的时候,他就按着本门特有的暗号找到他师父师叔留给他的讯息,知道了遗迹的事情。但玖夜实在不是一个能将天下安危当做己任的人。更何况,他虽然入了昆仑仙境,但他骨子里其实还是妖怪,毕竟,他做了几万年的妖怪,这二十几年的人类生活连他寿命的零头都不到。
而苏忆殇是狐族的玄狐王,他的弟弟,现在又多了一层他心上人的身份。他若参与此事,碍着师门,他必然站在了苏忆殇的对立面……他还不至于为了人间大义连自己最知心最乖巧的弟弟都忍下心下手灭了。
再说,他的“沐清风”也就第五层,修为和肖书宇师兄差不多。而昆仑门内人才济济,又有揽星掌门这种“老妖怪”的存在,就是要冲锋陷阵也轮不到他出手。
所以,玖夜很安心,很没有负罪心里地回到了驿馆里,在等着狐狸弟弟回来的时间里,抽空研究研究那件可以令他获得极大幸福,狐狸弟弟也能获得极大快感的事情。
——虽然那天晚上他没有做到最后,但那亲吻拥抱之后心似乎都融化了的感觉可造不了假。
他举着书卷,像是私塾里面的学童,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虽然,一般的学者不会去汲取这样的知识。
这本书是早晨的时候从祈瑞殿里取回来其中一本启蒙书籍。
玖夜从来不知道,男子之间的性事会是那样的繁琐,有着一些讲究。但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的是,平日里最讨厌麻烦的他,竟然没有觉得不耐烦,心中反倒有一种难掩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从萧叶祈那里拿来的书,内容十分具体。它并不是玖夜想象中的赤裸裸的春宫图,反而里面有着大段的文字,告诉他,如何令双方获得最大的快感。
譬如——
“唔,原来进入之前还要用润滑剂呢。”玖夜恍然大悟,难怪昨天晚上他连个手指都塞不进去,原来是没有进行润滑的缘故。随即,他的目光迅速浏览后面的一连串陌生的名字,附带每种药膏所蕴含的是哪种花香。玖夜心中默默点头,等小殇回来后问问他喜欢什么花。
再譬如——
“哦,原来还可以弄些春药助兴。”玖夜醍醐灌顶,第一次的时候承受的一方会有些疼,用些春药倒是可以麻痹一下痛觉;同时还能欣赏一下情动难耐的时候主动求欢的小殇,可谓一举多得。玖夜点头,看着下面按着药效强烈程度排下来的各种春药名称,心道:小殇是妖,普通人的体质和他没法儿比,估计这些轻微的对小殇没作用,得去买一些药效强烈的。
平整的指甲重重地在排在最后的“蚀骨”下划出一道白印。
……
“呃……亲吻可以放松承受者的心房,口腔中的上颚尤为敏感?”玖夜略有些诧异地挑眉,上颚很敏感?
将书放在膝盖上,玖夜微微抿唇,然后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上颚……“唔。”玖夜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一下,确实很痒,恨不得伸手进去挠两下。而他这一颤,膝盖上的书直接掉了下去,“啪”的一声落在有些光秃秃的草地上。
随即,一只白皙得近乎有些透明的手将那书卷捡了起来。
玖夜的凤眸微微眯起,眸底流转着银灰色的流光。
那只手的主人,仰头看向玖夜。
他有着一张堪称美丽却不失英气的面容,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一丝一缕被柔和的晚风吹起,被身后温暖的蜜金色余晖染成浅浅的金色。清风有如一个顽皮的孩童,牵起那人青色的衣角,温柔,眷恋。
一瞬间,玖夜有些恍然——原来,已经是黄昏了。
那双绯红色的桃花眼徐徐弯起,如同两弯月牙,流转着动人心魄的波光。他摇了摇手中的书,道:“哥哥……什么时候看起了《诗经》,你小时候不就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吗?”
凤眸眨了眨,被黄昏下的美色蛊惑的神智迅速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