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夜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白皙修长的指节上是一排细小的牙印。那个女人明显是用了巧劲,不是很痛,伤处却缓缓沁出一粒血珠。
那个女子的唇角,也带着嫣红的液体。伊雨苒微微笑着,丁香舌尖一挑将唇上的鲜血咽了下去。
够了,真的够了。
她要的不多,一点点就够了。
伊雨苒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换上了刻骨铭心的苦楚。
她缓缓后退,她的身后的是鲜血满地的血腥。
她站在房前,细致的面颊上,缓缓浮现出红莲的印记,妖娆,美艳,而女子的面容几乎在瞬间便憔悴下来。
——那份美丽,是以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女的生命,祭奠而成。
红莲的痕迹在她的脸上顿了一瞬,然后炽热的火浪猛地扩散开来,以着猛虎下山的气势,直扑向女子身后的屋子。伊雨苒深深望了一眼玖夜,似是叹息一般道:“夜,小心我的父亲。”
不等着众人的反应,女子眸底带笑,转身走进了火海中。火舌舔上女子鹅黄色的衣角,炙烤她细嫩的皮肤。几乎是在一瞬间,女子的身影就消失在火海之中。
火海里,隐约传来女子清婉的歌声,带着略微的惆怅,但更多的是追忆和释然。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火海里,在所有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伊雨苒仰头望天,低声喃喃:“不能羞……”
她合上了眼睛,泪水终于从颊边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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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飒飒,民居内火光熊熊,民居外,众人大眼瞪小眼。
不是他们不肯救出那个女子,只是,那火不是普通的火,以他们的本事,就是三昧真火也无所畏惧。
可偏偏这是号称焚尽万物的红莲业火。
他们的灵器法宝进了这火都得化了,更不要说他们肉体凡胎。
苍瑞和苍炎面面相觑,犯人抓是抓住了,但,萧国的人没见着啊。等火停了,估计他们能捧出来的只有骨灰了。指着骨灰说她是杀人挖心的犯人,谁信啊。
“没事没事。”苍瑞很罕见地很兄弟爱地拍了拍苍炎的肩膀,道:“起码知道有一个女人很可疑,红衣服,半张脸毁容,还有线索呢。”拍得很用力,不知道是在安慰苍炎还是在安慰自己。
目光不自觉飘向被那个女人咬了一口的玖夜,却见他目光有些怔然地望着火里。火光映在他的眼底,有些淡淡的金色。
而苏忆殇有些担忧地站在他的旁边,目光在那处牙印上流连,一脸的欲言又止。
火势虽然不小,但都局限在那间屋舍之中,仿佛有着无形的结界存在,阻隔了火势的蔓延。
玖夜的身后,肖书宇默然站立,目光望着燃烧着的屋舍,眼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他开口道:“我在这里看着,你们先回去吧。”虽然火势没有蔓延的意图,但仍需小心为上。
众人点头,玖夜深深望了一眼屋舍,没说什么,便也随着众人离开了。
燃烧的屋舍渐渐从视线中消失,苏忆殇看了一眼从方才开始就有些沉默的哥哥,下意识咽了一口吐沫,小心翼翼道:“哥,你是不是……”爱上那个伊雨苒了?
话没有说完,实在是苏忆殇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里就有些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心里挠墙,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胸不够挺屁股不够翘长相也一般一般,连玖夜阁里的姑娘都比不上。难道……苏忆殇忽然为着自己想到的可能性而有些暗恼,暗自赌气道,要是死了能让他哥哥爱一辈子,他现在就找块豆腐撞死。
摇了摇头,玖夜轻声道:“我不讨厌她,现在有些羡慕她。”
“羡慕?”苏忆殇瞪眼,他可看不出对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羡慕的。
玖夜没有说话。
他真的有些羡慕,一个人竟然会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强烈到,就是他这种冷情了万年的老妖怪,也忍不住有些动容。
但,也仅仅只是动容,罢了。
梦无酒忽然道:“那个女子……挖心食心,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她是异族人。”浮荒无边,异族不计其数,其信奉习惯迥异于中原之地,要是这么说也多了几分合理。
“不是异族。”开阳长老摇了摇头,平日里没什么正经的脸上浮现怒意,道:“真是作孽,也不知道是哪个心狠的,竟然将这么一个小姑娘做成了傀儡。”
“傀儡?”今天天枢长老没来,反而是开阳长老兴致勃勃地要打先锋。众人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已经叫苦连天。本以为这么一个成天就知道打打打的人物说不出什么正经的话。想不到,开阳长老也能有这么长老宗师的一面。一时间,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凑了过来。
见众人以着前所未有的好奇的求知的眼神看向自己,开阳长老顿时面子十足,当初没能在玖夜身上发挥的诲人不倦的精神就发作了。当即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女孩子,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她被人以秘法变成了傀儡。那种傀儡,又称人傀。”
“人傀?”梦无酒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开阳长老,这种学术性的话从摇光师叔那里说出来倒有几分可信度,但从开阳长老嘴里说出来,真假还真的不好判断。
趁着某人的黑脸师父不在这里,开阳长老狠狠地拍了梦无酒的后脑勺一下。然后,无视那幽怨的小眼神,继续道:“所谓人傀,其实就是将一种邪物植进人的身体里,以人的生命为养料来培育那些东西。我看那个女子脸上的红莲着实诡异,内含红莲业火,应该是修罗族……至于挖心食心,恐怕是那红莲已经将她体内的生命力蚕食一空,唯有用人心来保持皮相的完好。”
一时间,众人的脸色有些不好。
苍瑞苍炎不说,本就和伊雨苒不熟;而昆仑仙境的人,虽然伊雨苒有意识地结交,但修行多年本心平淡,哪来那么多的感情来分给一个陌生人。虽说修真者自诩匡扶正义与妖魔斗智斗勇,其实他们也就对他们曾经出来的人间有些眷恋,而其上居住的人类,只是顺便罢了。
“糟了。”苍瑞猛地站住,眼中带着惊惶,道:“今晚皇兄宴请伊丞相,此刻,伊丞相就在皇宫里。”
第四十三章:苍倾澜,幽月
皇帝赐宴辰清殿,这不可谓不是一种恩宠。
伊森川,沧澜十八年,先皇澜帝御笔钦点的状元,后任户部尚书一职。在任期间,政绩卓越,于沧澜二十年擢升为右丞相一职,兼任太子太傅。先皇驾崩后,太子苍风继任皇位,伊丞相升为左丞相并兼太傅一职。
伊丞相的年岁并不比皇帝大多少,但却是皇帝的老师。伊丞相的年纪远远小于右丞相,但他的政绩能力远非右丞相可比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辰清殿里,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举杯,遥遥向着伊丞相一敬。风帝的手指轻轻敲着摆满珍馐的桌案,英俊成熟的脸上似笑非笑,而后缓缓道:“伊相,朕平生最佩服的人,便是你了。”
这次虽说名义上是为饮宴,但皇帝却屏退了所有的宫女侍卫。空荡荡的大殿里唯有两人,一个是端坐于圣位的皇帝,一个便是坐在下手位的一身黑色锦袍的丞相,伊森川。
此时,伊丞相在朝中翻云覆雨的手中把玩着一个白色玉杯,听见了皇帝的话,他的脸上倒没有什么喜色,只是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缓缓道:“不敢当。”
神态里,没有对皇帝的丝毫敬畏。
所幸这里没有其他人存在,不然的话一定指着伊森川的鼻子说大逆不道,然后折子像雪花似的飘向皇帝的桌案上,一致要求处决左丞相。
皇帝无所谓地耸肩,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但眼睛一直在打量着下面的男子。末了,皇帝淡淡道:“哎呀,伊相,你说,杀了萧国皇帝亲舅的人,究竟是谁呢?”
伊丞相轻笑,道:“皇上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抬头看上一身黄袍的帝王,无所谓地笑:“自然是……微臣了。哦哦,不对,是微臣亲手制住他,然后,由伊雨苒,不对,应该叫苍雨苒,挖心放血,最后,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皇帝的脸色一变,而后缓缓道:“朕倒是不知,伊丞相的女儿竟然姓苍。”
伊森川笑得痛快:“怎么,以为微臣在说笑吗?皇上以为,臣会要一个不是幽月生的孩子吗?那个孩子可是微臣亲手扼死的,至于伊雨苒,可不就是当年在皇宫里‘夭折’的十一公主。”
皇帝缓缓一笑,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凝重,道:“伊相,朕,倒真是小看了你。”
“皇上,微臣也小看了你。”伊森川的脸上笑容不变,但眼底的仇恨渐渐浮现出来。他缓缓地站起身,星眸里带着凌厉,死死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微臣从没有想到,一个惜才爱才对国事兢兢业业降尊纡贵和微臣深交的皇帝,竟然一直有着那么龌龊的心思。微臣一直没有想到,所谓的皇恩浩荡,目的不过是要微臣亲离子散。”
伊森川冷冷地笑了起来,道:“微臣何德何能,竟然劳陛下将放在国事上的心思分在身上,谋划了三年,只为了使我们夫妇离心。”
“真是好心计啊,苍倾澜。”
端坐于帝位上的皇帝不置可否地耸肩,但面容却缓缓发生了扭曲,直到那张风帝的面容变得有些陌生。那是一张和风帝有五分相似的男子,但面容更加地贵气。看年纪似乎是不小了,两鬓处染着白霜。
——正是澜帝,苍倾澜。
“不愧是伊森川。”苍倾澜赞许地拍手,脸上挂着笑,但眼底却一片冰冷。他的声音比起风帝更加得清冷,声线里带着无可比拟的高贵,“不愧是……让幽月动了心的男人。只可惜……”
伊森川冷冷地笑,但听到“幽月”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划过一丝愧疚与深情。忆起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想起那个高傲的女子为了自己换上粗布麻衣洗手羹汤的情景,他忽然觉得那个忍耐的十几年的情感猛然喷发出来,有如天下第一的毒药,狠狠地腐蚀啃噬自己早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他的双手按在桌案上,止不住地颤抖,那个杀伐决断,甚至亲手引导自己养育的十六年的女儿走上不归死路也面色不改的男子,卸下了戴了几十年的面具,像是一个做错了的孩子一般,无措中惊惶地寻找着出路。他恶狠狠地看向帝王,恨声道:“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要不是你,幽月会一直在我的身边,眼底心里满是我一个人的影子。而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在十七年前就开始沉睡,不老不死,永远维持着一个幼童的身形。
他们的孩子,继承了他的智慧和幽月的美丽,应该是皇族都不可比拟的天之骄子,就是哪一天他的孩子想要站在凡间的顶端想要登基为帝,那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颠覆一个国家。
“朕做了什么吗?”苍国里最尊贵的男人缓缓起身,一身赭黄色衣裳的苍倾澜站起身来,星眸里闪烁着厌恶鄙视的冷光,一字一句道:“伊相莫不是忘记了,那日朕宴请众臣,是爱卿你轻薄了皇后的亲妹,一位世家的小姐。你想要将此事压下,但那位小姐怀孕了。”
“是你。”伊森川冷冷道:“这件事不就是你安排的吗?”看他左右为难,看他究竟是坚持对幽月的誓言还是屈从于所谓的责任上。
“没错,是朕安排的。但是,伊相。”苍倾澜缓缓绽出一个带着冷意的微笑,“伊相,你可以选择离开的。”带着幽月远走高飞,舍弃那些功名利禄,而不是屈从于皇后家的势力,皇帝的圣旨而要娶一位平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幽月的骄傲,对于伊森川的背叛,幽月因为有情所以不会报复,但不代表她会忍气吞声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另娶。她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带着自己的骄傲离开,永远不会再见他。
伊森川默然,眼中一片空洞,但若细细看去,那黑色的眸底尽是绝望,就如同十七年前。
澜帝的话仍在继续,但冷意中却多了几分难以遏制的愤怒:“可是,你做了什么?”
“伊森川,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在那一年我看到进京赴考的你,看见曾经一身红衣永远高贵的幽月一身布衣,曾经可以轻而易举将那些上仙击退的手中提着的却是菜篮的时候,我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凭什么,我有什么不如你的?我对幽月百依百顺,甚至愿意为她舍弃皇位舍弃我所有的亲人,可她只回了我一个背影。而你为她做了什么?”
“在圣旨来了的时候,你领了。那一刻你就是背叛你懂不懂,那么,没有资格继续留在她身边的你,凭什么挽留她?”
“挽留不了她的你,凭什么又杀了她?”
高高在上的帝王死死盯着殿下的伊森川,眼中有恨,有怨,更多的不知名的复杂情感,以及淡淡的疑问。
他问他,既然爱着幽月,为什么要杀了她。
伊森川苦笑,眼底满是无措,喃喃道:“我没有想杀她,我只是想要挽留她。”
那一日,他追了出去,拦住了那个女子。而他们的孩子就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拦住母亲,苦苦哀求。
那时候,幽月说了什么?
对,她说,要么和她一起离开,什么都不管不顾,要么就放她离开,自此天涯相隔,永世不见。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只爱她一人,他说就是迎了那个女人进府也不会再碰她。
他终究还是不愿意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
幽月眼底有失望,有痛心,但没有泪水,没有再去试图改变丈夫的心意。
最终,他的匕首刺进了幽月的手臂。
他没有真的想要伤害她,只是,他像是着了魔似的,心中想着只要她受了伤就暂时无法离开,只要暂时无法离开,他就能扭转她的心意,留下来,不分离。
但是,血却止不住地流,似乎是想要将她身体里面所有的血液流尽了一般。
他仓皇,他无措,他不知道,这么一点小小的伤竟然成了她的致命伤。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一个绝顶的高手,因为他初遇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一人杀尽所有围攻她的人,身上不沾染一点血液灰尘。
他想,那么强大的人,怎么就会因着这么小的伤口就要死去了呢。
他反反复复地说,不要吓他,不要吓他。
而那个美丽的女子只是看着不断流淌的血色,苍白的两颊不染一丝血色,黑色的瞳渐渐变成金色,流转着无奈悲伤的光芒,缓缓道:“宿命,这便是修罗的宿命。”
然后目光留恋地看了一眼他和已经吓呆了的儿子,伸手拍了拍儿子的额头,喃喃道,“睡吧。”
于是,他的儿子十七年来,身体再没有生长,也没有再醒过来。
而他的妻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仰头望着天空,不言不语,最后流尽了身体的血。
那一日,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而三天后,他迎娶了那个世家小姐。当夜就将那个女人投进了刑室里,问出了当日的事情,猜到了策划这一切的帝王。
他回到自己的院落,找到那放置着自己妻子的屋子,他想要对她说,他没有背叛她,可是,看到的却是空落落的床榻。而第二天,便传来了皇帝退位的消息。
他知道,是澜帝将幽月的尸体带走了。
应该能救回来吧,虽然心脏不在跳动,虽然已经没有了脉搏,但是,幽月的身体依旧柔软,面目鲜活如昔,仿佛只是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