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恙敛眉定一定神,低声应了句:“好。”语毕缓缓起身,迟疑的看了对方一眼,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向着门外走去。
“等等。”青年突然叫住他,那个瞬间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欢喜没能逃过他的眼,“艳殇那里……有何动静。”然后那
双眼睛几乎是瞬间就湮灭了光彩,顿入死灰一片,凤淮恙张了张口,有些艰难的启齿:“不曾,有所行动。”还想再说
些什么,可是胸口好闷,压抑的喘不上气来。
青年漠然的嗯了一声,翻个身,恹恹睡去。背后注视着他的那道视线带着怨念与惆怅,终是无可奈何的离去。
风雨欲变。
在对方无法看到的角度里,季太初的双眼徐徐睁开,眼底却是一片波涛汹涌。为什么?他不懂。不懂对方为何到现在还
执着于尧山之上的那个人,即使他不了解其中纠结血腥的关系,却也应该能看得出自己恨不能将那人一把掐死的决心。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吃这种无谓的醋??他对艳殇余下的感情里,只有恨,不会,亦不曾有过爱的痕迹。
不爱……
季太初闭上眼,胸腔处厚厚囤积的痛楚密密麻麻渗透下来,犹如针扎在心。像是一场做不完的噩梦一样,他终于体会到
艳殇夜不能安寝的痛苦,果然沉重,每夜每夜的提防着,提防别人的背叛,因为随便一个细小的情节都有可能将他现在
辛苦走过的路全盘抹杀,甚至毁灭。不能输,他已经输掉了自己的过去,便再也不能输掉将来。
“艳殇……”嘴角下意识的溢出个笑意。快了。很快他们就能再见面,他想起那个曾经以爱的名义而不择手段捣毁他虚
假生活的男人,想起他冷漠而艳丽的微笑,想起他眼底深沉如海的波光,想起他们曾经在那一张洁白的象牙床上日夜不
休的交错缠绵,更想起凉园里他目光深深的望着他,固执而霸道的亲手喂他吃饭的场景……那么,那么多的场景。从艳
汤馆到食色轩,从食色轩到菖蒲宫。桃九苏,梅妩,艳殇。
一次次处心积虑的接近,一次次痛苦与欢愉的交错,叫人爱恨不能的痴情,让人骨髓发凉的凌-辱……
一次又一次。每当他产生可以逃离的错觉时,就会被对方强制的手段狠狠折断幻想,冷漠的彰显深爱,却会让人产生一
种如吸食鸦片般上瘾的痴迷。不可否认他真的动心过,但他不能认,他怎么能认,认了,就满盘皆输。
十月初七。阴,雾气隆重,厚重铅云开始逐渐囤积在头顶的天空,仿佛一场恶战的开端般令人压抑难忍。
青年泰然自若的坐在房檐上,膝间卧房着一架红檀木古琴,轻捻慢拨,琴声瑟瑟从指尖倾泻而出,戚戚然犹如谁在耳边
哭泣低诉,缠绵不绝。一曲终,青年从袖中缓缓取出一页请柬,藤花纹样,下方烙着鲜红的章,落款三个字:西亭越。
“鸿门宴……”青年扬起嘴角轻佻一笑,眼中含着讥讽与冷冽。“这曲子分外伤感,唤做什么?”一双手臂温柔绕过来
,凤淮恙半靠在他肩膀上微笑。青年捏着请柬的手不着痕迹的一僵,随后慢吞吞的说:“不过一曲凡音,俗不可耐。”
——九霄红尘泣。
曾经有着男人用世间独一无二的箫声为他指引前途,继而引来百鸟朝凰的盛景。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片璀璨的翅翼闪
烁中所呈现的金黄,那是顶点,是最高处的景色。想忘也忘不掉。
那个男人……呵,现在应当跟艳殊在一起吧?他竟不知自己费尽心力救回的人,返老还童后依然有一颗黑暗的心,在近
乎变态的执着中挣扎沉浮,终究将世事衍化成一望无垠的恨。
恨意。
“八大门派的人已齐聚一堂,沈泷两家虽默默无闻,却也在静观其变,除此之外,姑苏世家已于派人遣人抵达西亭山庄
……”凤淮恙伏在他耳际轻轻的说,嗓音有一丝颤动,不知是紧张还是惶然。
“你怕?”青年扭头,锐利目光直直射过来,勾魂一般的摄人。凤淮恙一怔,摇摇头:“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你
对我的信心,只有在床上那么一丁点儿么。”青年低低的笑,眼波流转,听的人面红耳赤,嗔怪的别了他一眼,心中的
不安却无法驱散。
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究竟会发生什么,不过赢或输而已。赢了,就可独占鳌头,输的话,也许血流成河。可
他怕的从来就不是死亡,而是他季太初,惧怕尧山之巅的那个人一旦出现,那一双摄人魂魄的凤眸就会顷刻间颠覆他之
前种种努力。他的努力,似乎从未被认可过,这令他惶然。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刻,他与季太初肢体勾缠着咿呀呻吟,一
次次挥汗如雨,激烈的碰撞着赤-裸的身体,那种不安感也从未消失过。
只是今天似乎异常的强烈……
风声渐起。青年手中轻捻的帖子被卷入半空中,如蝴蝶般翩飞起舞,那是一抹刺目的红,逐渐降至尘埃叠底,再也看不
见。
——十月初八,西湖一聚,还请凤门主偕同公子隽一道前往,共商对尧山合围事宜。
凤淮恙闭上眼,将脸慢慢地埋进季太初怀里,无声呢喃:“你告诉我,为什么在爱的时候,心却依然凉的呢?……”
57岳峦崩摧
十月初八。有雨。
青年撑一把二十四折玉骨伞,姿态闲然立在武林盟的最后一道关卡前,微微一笑,前方忽而降下一片紫色衣袂,男人徐
徐落地后抚掌三声,笑曰:“果不愧被人称为白衣谪仙,凤门主,别来无恙。”
那男子,英挺五官,身姿健硕,伫立在眼前时挺拔如同一株傲人的白杨。凤淮恙向着他嫣然一笑,水波明眸含着一丝莫
可名状的温婉,口气却清凉:“自半年前合攻尧山之后,你我便各自为政,经久不见,西亭公子倒依然精气有佳,久违
了。”
西亭越绽开森白牙齿,低低一笑,半拱手:“请。”
堂内已然坐了六大门派的掌门人及弟子,见两人入得门内,一紫一白,尤以后者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夺人视线,只见
凤淮恙漫漫瞥了四周一眼,瞬间已有人再挪不开那视线。
“红颜祸水。”有谁低头轻蔑的吐露一句,话音未落,只觉眼前疾风速闪,紧跟着一股强大掌风席卷而来,面皮上刺骨
的疼,火辣辣,整个人几乎是飞了出去,撞断了一方案子后倒在墙角吐血不休。
众人错愕间,发觉那人正是崆峒老儿最得意的弟子,而方才那瞬间行动快如闪电狠狠教训了他的人,正姿态优美的半倚
着菱窗,慵懒目光含着一丝戏谑,嘴角笑容森冷。
不是凤淮恙。
那人戴了张十分精致的银凤面具,半罩住鼻梁以上的面目,露出的细长桃花眼妩媚生情,面具下方暴露的肌肤白皙如瓷
,衬着身上流水般顺畅的黑色丝绸长袍,不觉有种病态的美艳。青年修长的指尖惬意捻着一柄玉扇,漫不经心的扇了两
扇,闲闲笑道:“我的人,何时由的了你乱嚼舌根?”
这神不知鬼不觉,几乎是从天而降的青年,正是公子隽。
“林公子这是何故!”崆峒老儿愠怒低吼,本就对其好感全无,此次赴宴也不过是虚伪掩饰,可对方如此作为已显然是
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不光崆峒一派,其他门派也已从起初这场杀鸡儆猴的震惊里缓和过来,面上浮起不同程度的阴霾。
林隽低笑一声,玉扇噌的合拢,还未等众人反映过来,那步伐风流却又快的眼花缭乱,眨眼间就到了那被打的弟子眼前
,在他尚愕然之际,冷冷抬脚,一把狠狠的踩碎了他的胸骨,尚能听到骨骼清脆的断裂声。
那血腥的一幕几乎令人瞬间感觉到了寒意,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一阵狂风吹袭大地,而那种恐惧,与尧山之巅的主人所带
来的,几乎没有丝毫的不同!
“你以为名门正派是如何光荣呢?同样是踩着看不见的坑脏上位,你有何资格鄙夷他人,有什么资格呢……”青年形状
薄美的唇优美起合,阴冷嗓音仿佛从地狱间传来,夹带着令人脊背发麻的刺痛,吐出最后两个字。
“杂碎。”
太初——!
凤淮恙强忍住即将冲口而出的疾呼,指尖不留神掐进肉里。他这是在……维护他吗?是在维护他吧!见不得他被人鄙夷
,见不得些微带有侮辱性的言辞,他是在保护他吗?在他心里,他已经重要到,可以被保护了么……
凤淮恙雀跃的想哭。
“小林公子,这是作何?”西亭越仍是笑,只是眼神已沾上杀戮前的戾气。既然对方已经懒于伪装,那这出戏再勉强唱
下去也不会博得什么头彩,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只是有一点意外的是,那青年的武功竟远比他预料的高,单从他悄无声
息的潜入这房间开始,到他比起当年风靡天下的季墨白毫不逊色的轻功步伐,甚至于他踩碎那弟子胸骨时冷漠残忍的杀
气……
他还是,季太初吗??
“作何。”林隽轻轻抽回脚,漫不经心的弹了弹溅上衣襟上的一滴血,在众人即将按耐不住的愠怒中殷殷的笑了起来,
说,“做什么,你不比我更清楚吗?唤我林公子的是你,放出风声说我是半年前失踪的季太初也是你,西亭越,你有多
少张伪善的面具呢?我真想全都翻出来看一遍,咯咯……”
“季太初!”剑光一闪,却是武功掌门韩问最先无法容忍他的嚣张,举剑气势凛冽而来。林隽冷冷望着他,剑光有一瞬
间刺痛瞳孔,他嘴角的笑意迅速沉寂下去,随之浮起的,是一道阴森诡谲的弧线。
——还缺少一样贴身的利器。
他知道,从他重生后他就知道,从前的季太初已经没埋葬,活下来的这个人,不能再有丝毫的仁慈留给别人戳伤自己。
他不是报复,不需要报复,他只需要遵循天命,既然上天安排给他如此纠缠错位的人生,他就将错将错,不惜一切代价
站上巅峰。
但,还缺了什么。他有绝世神功和所有以爱之名义供他差遣的棋子,还差了什么?是一样利器,可以杀人的利器。
“阿隽!”凤淮恙神情一凛,脚下步伐移动的迅速,饶是够快,却已经挡不住韩问劈下来的那一剑。疾风中,他看到林
隽阴然的眉目,瞳孔中央嗜血的红,妖艳如蔻丹。仅仅一瞬间,所有人都还不曾发觉出什么,那青年修长的指尖已经扣
住韩问脉门。
“活了这么久,不累么?”林隽温柔的笑,却只有韩问清楚那一瞬间手无缚鸡之力的痛苦,如砧板鱼肉,他一身技艺在
他面前成了笑柄,只短短瞬息,他甚至看不清楚青年出招,那强大的内息逼的他筋脉尽断,真气逆行,然后下一秒,他
的脉门被人扣住,温柔嗓音就在耳边。
“累了,就,歇歇吧。”
——咔嚓、咔嚓嚓。手脚腕被以不可思议的程度折断,丢在地上的男人面无狰狞,丧失尊严的滚动着,发出阵阵凄厉哀
嚎,令所有欲拔剑而出之人都心生忌惮。
那不是季太初,不是!真的季太初曾如何被艳殇折磨凌-辱,如今不过消失半年,再出现却竟然有了一身震惊天下的内
功……
“凤凰泣血,九步含笑。”青年半垂着眼皮吐出八个字,“这就是你们一直期待的菖蒲录内功心法,我如今告诉了你,
你也不过是废人一具。”
那八个字的涵义,唯恐世间除了他与艳殊再无人能明白,就连季墨白和艳殇,也不过是被假象欺骗的傀儡而已。世人以
为的菖蒲神功多么惊天动地,虽然他也的确有能力惊天动地,你看,他不过是被人为的改造成一具杀人机器,他甚至能
感觉到皮肤下血液叫嚣奔涌的声音,多么的,令人亢奋。
——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半年。
林隽冲着众人勾一勾唇角:“要一起吗?”笑容邪肆。
太初……
凤淮恙胸口绞痛,踉跄上前,左边一阵掌风袭来,失神中竟被西亭越一掌击中肩膀,脚步微乱,仍迅速的反手一击。在
西亭越背后,是林隽毫无感情的双眼,冷漠阴戾。再也无力羞愧自己一时不济而枉费凤阳门多年于世的辉煌存在,他凤
淮恙到底是因为爱他,爱惨了他。
“太初……”他有些惶然的唤,无心与西亭越纠缠,看到对方0瞬间充血的眼眶,就在他以为自己或许会死在那个纷繁
错乱的瞬间时,他忽然觉察出四周的寂静,然后他听到一声轻笑。
“是你吗,艳殇。”
青年的三千长发飞舞不停,凤淮恙站在他身后一尺见方的距离,却终究抓不住那滑掠而过的衣袂。林隽拖着长长的黑色
衣摆,不疾不徐转了个身,向着那不知何时出现,却已经震压全场的男子温柔一笑:“是你啊,艳殇。”
红衣如血,美艳天成。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这一身令人着魔的殷红,漆黑如墨的长发,精致到让人想摧毁的五官,冷艳
中带着勾魂夺魄的性感,无情,却又多情。
男子站在林隽身前一尺见方的距离,低沉嗓音带着性感和诱惑轻轻的唤:“太初。季太初。”
尘埃落定。
刀光剑影。铿锵火星。
凤淮恙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在那场混乱里,他可以握住对方冰凉的手,可以有那么一次机会能试图温暖对方已
经冷却的心,后来的后来,还会不会有泪流满面的机会。可事实是在艳殇出现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季太初……不,是
林隽,林隽眼神里瞬间迸发得光彩,瑰丽到近乎于神魔化。那是血液被点燃后沸腾的颜色,也是他凤淮恙穷其一生,都
到不了的岸。
西湖,大雨滂沱。
凤阳门与武林盟的人马终于短兵相接,凤淮恙纵有一身好武艺,但孤身一人独抗六大门派和西亭越,加之心神不宁,显
然已居下势。
林隽呢?
西湖中央吊心亭,一双人影安静对峙。一红一黑,红衣人发如流泉艳色殊绝,黑衣人倨傲不凡却又妩媚风流。
“我还少一样东西。”林隽说。
“你想要我的命?”艳殇望着他,眼神宁静,说,“我不会给你。”因为我想留着它来爱你。
“不。”林隽笑,“我还少一样衬手的兵器。”
艳殇沉默。
“你懂我的意思吗?艳殊。”林隽温柔的看着他,“我就不信这半年来季墨白同你在一起时,他不曾对你提过有关菖蒲
录的分毫。”
“凤凰泣血,九步含笑?”艳殇微微蹙眉,“这是菖蒲录第九阶的内功心法,若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已被他分筋错骨,
重新锻造……”
“他是你的父亲。”林隽无声的笑,“而我,我也不是季太初,我的名字叫,林隽。”笑容忽然变得那样刺目。
“你是不是季太初已经与我无关……”艳殇望着他,眼神深邃,“在我心里,你从来都只是我想要得到的人。”和想要
爱的那一个,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