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爹?”林隽偏起头来,露出几分怅惘和梦呓般的眼神,“艳殇,杀父之仇,不共戴
天。”
——你,怎可原谅?哪怕你和他并无感情,哪怕他是造成今日这一切孽障的罪魁祸首,可是艳殇,他终究是你父亲,你
的身体里留着一半他的血。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他,那一日,我也一样会死。
那么,你呢?你如何面对一切……
林隽摇摇头,眼神忽然犀利,足尖一点轻盈跃起,半空中长发美丽的舞动,眼神漠然:“不过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我先杀了你。”
——这是一出连环计。
凤淮恙,西亭越,六大门派,乃至四大公子……你们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棋子,唯有你们听我指挥,这出戏才能唱的
完美。
世间只能有一个天下第一。争与不争,到如今已经失去意义。我们走到这一步,究竟谁对谁错,究竟谁害了谁,也已经
没有争论下去的意义。唯一的结局是,生或者死。
凤淮恙爱季太初,爱到甘心将名利捧到他手边任君采撷;而西亭越妄想排除异己,所以他断会在最后关头使出一箭双雕
之计。名义上凤阳门与武林盟商讨合攻尧山,实际却是西亭越早已安排好要将凤阳门与尧山一道置之死地。只不过,杀
凤淮恙需要借艳殇之手,而杀掉艳殇,则又需要借助所有人的力量。于是这出戏唱到最后,就是一部连环计。
西亭越唯一的失算,是在穷尽想象之后依然没能料到林隽竟然身怀绝世无双的菖蒲神功,是股没能在一开始就将凤林二
人诛杀,造成如今凤阳门与武林盟人马厮杀的混战局面,此为其一;其二,尽管如今天下人皆知所谓的公子隽就是季太
初本人,而艳殇也的确如期望般赴约,明知是全套,却依然不能经得起季太初三个字的诱惑,这是劫。只是意外再次发
生,西亭越意料中艳殇应携的大批人马全然没有出现,出现的,仅仅是他自己。站在大局的立场便是说,菖蒲宫,不会
与凤阳门对抗。是故没能形成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场景,此为第二个败笔。
一步错,步步错。
西湖上,两道身影冷然对峙。飞舞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近身的攻击都被对方躲开,每一次看似平静的出手却
实则暗藏杀机,这样的林隽,艳殇从未见过,但却出乎意料的迷人。
“当初便想同你双修,只是没想到,你用起剑来也很美。”艳殇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一个侧身,将青年半抱在怀,半
空中凌厉的气浪劈来,衣裳下摆旋即撕烂。他看到对面青年布满戾气的双眼,美轮美奂:“是不是很怀念我在你身下曲
意承欢的日子?或者,干脆你也来体验一下?”
举剑劈来。衣袖灌满了凤,指尖裹着森白的剑直刺过去,擦身而过的瞬间,一缕青丝悄悄滑落。艳殇的身影微微一僵,
林隽以指抚摸剑身,笑的动情:“不必着急,碧落黄泉都等你,只是你永远要比我先行一步。”
“你真的要杀我?”艳殇长袖一挥,气势凛冽,双手牢牢握住青年剑端,白光一闪,刺痛瞳仁。剑身瞬间滑刺过来,几
乎是毫不迟疑的没入他肩膀,鲜血四溅。
艳殇一怔,青年步法奇快,眨眼到身前,指尖沾上一滴他伤口上的血,迷人的笑,瞳孔像一双绽放无垠的蔷薇花,舔舔
指尖道:“我不杀你,这出戏怎能唱的下去……”
“季太初……”艳殇感觉齿间结了一层冰,眼神一闪,面色不可抑止的灰败下来,不顾伤口反而紧紧抱住青年,“你…
…”
话未说完,林隽觉察出身后有恙,脚下湖面出现一道森然高大的身影,青年鬓角一跳,抽手拔剑,转身便是一掌,含了
五成的菖蒲内力,出掌瞬间风云变幻,倾盆大雨中,那人却硬生生与他对了一掌,掌力之浑厚,竟令林隽都不由踉跄一
步,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的味道,腰身被人抱住。
回头,是艳殇。
此刻二人都受了伤,一身功力又不相上下。林隽不甘,可周身杀气却是弱下下来,转而望向那从天而降不怕死之人,深
蓝劲装,体格魁梧,一张脸上五官俊挺如刀刻,洋溢着塞外大汉的豪迈与英武,眼神如鹰隼般紧紧盯过来。看见艳殇时
,目光中瞬间煞气翻滚,大喝一声“魔头!”便要举掌劈来。
林隽心道不好,这人一见艳殇便情绪失控,想来方才那一掌的目标也是他,只是与自己对了一掌后竟然摇摇晃晃还没倒
下?林隽心中一凛,一把拽过艳殇手臂狠狠一扯,腾空而起:“走!”
转战陆地。
林隽一身轻功秉承季墨白,而今放眼天下也无几人能敌,故水战比地上要优势的多。但情急之中想到方才与艳殇纠缠时
刺了他一剑,他轻功应当不及自己,但好在有一身菖蒲宫护体,换到陆地自然对他有利。
林隽心中粗粗盘算一下便做出决定,仓促中竟未觉察出自己某一刻的心软和偏颇,某一瞬间的决定,已明显背离了最初
的抉择。而一想到菖蒲录,艳殊的声音就如鬼魅般在他耳边折磨不休,菖蒲录没有第九阶,那便是意味着凡修炼了第九
阶的人都非死即魔。林隽想到这些,疾行中握着艳殇的手指不由扣紧,眼眸闪过一丝自己无法察觉到的刺痛。
“有埋伏……”艳殇忽然倾身抱住他,二人从天而降,落在一片山峦地带。转身远眺,也并未跳离西湖多远,那人既然
能受的住他一掌,却为何这样久都没能追来?林隽锁眉深思,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就是大漠明勋,邱重月。”艳殇并无在意自己血流不止的肩膀,却反手握住青年方才情急中伸出的援手,眼眸含笑
。
青年冷哼一声,面上阴云密布。想也知对艳氏父子恨之入骨,有身怀异域内功的人,也只有那一个邱重月。况且他时隔
多年后再度踏足中原就是为了寻找季墨白,如今出现在这里,怕多半又是西亭越的阴谋,用他来做最后一步棋,本意借
他之手除他二人,成功则顺理成章可找到季墨白,即便失败,也能或多或少的挫敌。
“果然阴毒!”
千算万算,总还有失算的一步,不过还好,他内伤并不严重,艳殇又只是受了剑伤,如果那人再追来……等等,他要杀
的人不就是艳殇,那他现在为何要管他死活?!
反映过来的林隽,脸上瞬间结了一层霜,五指一扣内力勃发,转眼便向着艳殇招呼过去。后者为他突如其来的变脸似乎
早有准备,足尖一点倾身避开,长发飞舞之中,不退反近。
“别动。”突如其来的强势,被人拦腰抱住的动作有着久违的霸道和压迫感,林隽想转身,但两人功力不相上下,理智
告诉他过于挣扎只会让随后赶来的第三人得逞。
林隽冷冷望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我真是佩服你,何时何地都能发情……”“那也要因人而异。”艳殇从善
如流答,厚颜无耻将脸低下来,扭过淌血的伤口给对方看,垂下眼睛,“我只想抱一抱你,在你杀掉我之前。”
林隽表情一僵,眼神别开来:“……你刚才说有埋伏是怎么回事?”“嗯?”陶醉于青年发香的男子近乎痴迷的望着他
,眼睛里有星光闪烁跳跃,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随口扯的一个谎言即将成真。
“什么……味道?”林隽动了动鼻尖,更确定自己嗅到了一股类似于焰火崩裂后的弹药味……等等,火药?!
林隽脸色一沉:“不好,他们要炸山!”
话音未落,前方山谷中一片振聋发聩的轰鸣声接连响起,林隽反手去抓艳殇,却被对方用力一推,继而一阵巨大的轰鸣
声在脚下响起,土崩瓦解,岳峦崩摧……
眼前一黑,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林隽脑中反复回荡的是艳殇低沉磁性的嗓音,一遍遍不停说着:“我只想抱一抱你,在
你杀掉我之前。”
——艳殇,艳殇……
58梦死
穷山断崖,恶水环绕。
一场倾盆大雨过后,西湖左畔桑槐写意的美景变成狼藉不堪的残垣断壁,是在那一场激烈的混斗中,世事开始阴错阳差
的朝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醉生梦死,花天酒地。怎么感觉那是一个无休止循环的梦魇,重复的次数太多,却愈发的失真,尽管,那些都是曾经鲜
活存在于他脑海中的记忆。
——他是谁,季太初?还是,林隽呢……
埋在碎石砾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继而从各处传来的痛感震撼了神经,身体,像一具因老化而运转不灵的机器,大
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猎猎生疼,小到每一个指尖每一根发丝,都在撕扯着,血肉模糊。
——或许应该庆幸,如果不是暗战前那一场大雨淋湿了山体内埋藏的部分火药,如今横躺在这断壁下的应该是一具七零
八落的尸体,而不是是遍体鳞伤的,活人。
他没死。
青年缓慢的睁开眼,灰尘从上方的缝隙中窸窸窣窣落了下来,有一些钻进眼角,生涩僵硬,眼泪无意识的分泌。他愣了
许久方才意识到,他没死。旋即一道寒光从眼底滑过,那眼神瞬间又燃起阴沉凛冽,像一丛焕发生机的仇恨之火,傲慢
,且阴毒。青年扯了扯嘴角,漾开他二十多年来最丑陋的一个笑……
他竟没死,那么,艳殇呢??
九死一生之后第一个跃入脑海的名字竟然会是他,难道只是因为在危险降临的最后一刻,是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卷进怀
里,用整个身躯为他承接了第一波危机的重量……
林隽眼皮跳了一跳,尝试抬起右手,痛,想必是腕骨被碎石砸伤的缘故,他敏锐的嗅到一股血腥味,意外的,却不是来
自于自己。
——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嘀嗒,嘀嗒……
粘湿的液体滴在额头上,那股咸涩的血腥味道更重了,他下意识的抬了抬眼皮,眼睑一沉,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眼皮
滑下来,滑到青白的面颊上。
艳殇?!
心里咯噔一声,林隽忍痛抬头,却在看见那副景象的瞬间怔愣住。
——果然是他。
那样细薄精美的轮廓,即便被掩埋于烟尘废墟中,即便大半张脸上都布满了石砾的割刺伤痕,鲜血淋漓。他却还是能断
定那是他,艳殇,曾经乃至昨日之前令人闻之寂然的角色,在那一场危急到来时,义无反顾把他抱在怀里的男人……
林隽的心,一沉。
山体炸裂时他们都在高处,他尚且记得那一刻的地动山摇,如果不是因为老天爷出手相助,这一次他们应当必死无疑。
但是现在他还活着,艳殇……
他不会死,他不能死,既然他林隽都能如此苟活着,那个人,他凭什么比他先死??!
胸口烧开一片炙烈的火焰。林隽咬了咬牙将半边身子从碎石堆里拔出,周身大大小小七八道伤口,好在因为艳殇的缘故
伤的并不算重,只是流血过多致使清醒后有些头晕乏力。他用一条胳膊勉强撑起身体,喘着粗气歇息了片刻,然后试图
抬起左手时倏然发现,那条手臂已毫无知觉。
心脏忽的就沉了下去,一路的沉不到底。林隽红着眼睛转身去扒埋在自己偏上方的那个人,细腻颀白的五根指头缝里满
是脏污,狼狈不堪的去扒去挖。因为是一条胳膊所以十分吃力,过程中又要小心不能触动上方的大石堆,怕万一一个失
误致使那塌方二次下陷,届时生存的希望就是零。
这般艰难而小心翼翼的扒着自己埋在乱石中的左手臂,扒到一半时,林隽忽然停下了,眼睛直直的钉在自己胳膊上,通
红的眼眶野兽一般,突如其来的涌现出一片疯狂的煞气。
“又是你!又是你?!!……”青年骤然癫狂,疯了一般拖住自己的手臂向外拉扯,那截胳膊却像是沉钝的死物一般,
拉扯中被石头尖锐的棱角戳的鲜血淋漓也未能感受到丝毫痛意。林隽的心却像被一只手伸进胸口里,一把把将温度往外
掏,掏的血肉模糊。
胳膊拔出一半的时候,他看到那一截藤蔓般柔软的手臂,以最坚定的姿态牢牢攥着他的手腕,交缠的两条小臂布满伤痕
,却远远没有上面覆盖的那一截来的触目惊心。
断了么?断了吧。
他方明白为何自己的手臂没有丝毫知觉,那或许是被制压的太久血液循环不流通,所以麻木。可是当他拖拽着自己的胳
膊却直接将艳殇的身体从乱石中扒捡出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个人在那个时候,还是护着他的……
仿佛被一记钝器猛然击中要害,那个霎那间,林隽的世界失明了。
——“我喜欢你。”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低沉磁性的嗓音,余味荡漾,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诱惑。
“我会带你走,季太初。”
“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不过是讨厌你关心别人而已。”
“我要带你离开,从此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能得到你,掌控你……”
“……因为发现自己喜欢你,所以不能容许你的身边有别人存在,来分离你的温暖。绝对,绝对不可以。”
“可以原谅你,但,没有以后了,季太初……”
“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你看着我,看着我。说,你是属于我的?”
“不要走,太初,太初啊……”
——不要走。不管你是林隽,还是季太初,不要走,只要是你就可以,只要是你。
“……我只是想抱一抱你,在你亲手杀了我之前。”
青年捂着脸蹲在那具支离破碎的身体前面,泪流满面。
怎么会是你?换做是谁我都可以狠心,换做是谁我都可以在此刻毫不留情的补上一剑,可是为什么突然没有力气,没有
力气感应你的脉搏,试探你的鼻息。艳殇,你活着还是死了,都是我的一种讽刺。
——活着,你救了我,我应该谢你还是恨你?艳殊是我们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沟壑。
——死了,你仍救我,我该惋惜还是庆幸?艳殊不再是你我之间任何一人的魔障,菖蒲录,天下第一,都会过去。唯独
你,世上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你……
如果说有什么在撕扯他的内心,那只能是欲望和私心的争执。无论居于任何一方都是痛苦的,而痛苦,是他这一世重新
来过后唯一清晰的记忆。
“你带给我了什么?有哪些时刻是欢愉的,有哪些……”青年缓缓抬起手臂,慢慢的,极为认真的将那人的身体从黑暗
的石堆中释放出来,一点一点清晰他的轮廓。
漆黑长发缠绕的脖颈,弧线精美的下颚,艳丽的五官。他还是很美,即便在一片狼藉中被晦暗所玷污,可是藏不住那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