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笙歌 今宵雨落 上——雾影缭篱

这一巴掌把刘猛给打得晕头转向，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李谨然早就已经边甩着手便向屋外走去。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唉，这年头的蚊子还真是嚣张啊~”

天骥的国色为银色。银色流苏的帐顶，细碎而严实的珠帘，一只银色的雄鹰在马车的侧面伸展开宽阔的翅膀，直欲呼啸着冲破云霄。

帝王的车辇自皇宫东门浩荡而出，前方两骑雪白神骏开路，竟是十足了排场。韩唯实在不明白一向奉行勤俭节约低调行事的大哥怎会做出如此举动，但是圣意依然到达了九王府，韩唯也只好盛装率众而出，候在门口恭迎圣驾。

车辇缓缓驰来，马蹄声敲击在地面上，错落而有序。韩唯一撩衣襟跪下，静候着。

刘猛一路小跑着跟过来，此时已是累的气喘吁吁。待车辇停稳之后，他连忙跑到车边，掀起珠帘。

韩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帝王车辇上徐徐走下来的人居然是……居然是李谨然！

那一瞬间，韩唯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可是就是因为太多了，他一个也没有抓住，反而让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他呆愣着跪在那里，不知道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反倒是李谨然低头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压低声音道：“外面人多，府内再说。”

韩唯扫了一眼四周，果然有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围在一旁，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着什么。显然，李谨然的出现不光让他震惊，也让这些个平民百姓们多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韩唯顺着李谨然的力气站起身，转过头闷不吭声地便进了府。其余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匆匆跟着回去了，顺手将大门关了个严实。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一路回了烟珑居，韩唯板着脸坐在椅子上，用力一拍桌子，吓得所有人都暗地里打了个哆嗦。

“说！怎么回事？”

李谨然没有被韩唯的气势吓倒，他淡然地在原地跪下，一言不发。

“哎呀九王爷，您怎么能对李公子这么严厉呢，人家现在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呢……”刘猛连忙谄笑着迎上来。

“谁让你进来的？”韩唯斜睨了他一眼，喝道，“来人，扔出去！”

“别……别呀九王爷，奴才可是特地送李公子回府的。皇上交代了奴才，一定要看着李公子安好才能回去啊！”刘猛夸张地呼天抢地。

“李公子？”韩唯眯起了眼睛，却不再理会刘猛，他只是看着底下安安静静不替自己辩白一句的李谨然，忽然冷冷一笑，“能乘坐皇帝的车辇的，怎能只是个小小的公子？我这小庙可留不住大神，要不您高抬贵脚，跟着狗奴才回去，也省的在这里做个小小的低等仆从？”

恶意的讽刺让李谨然的心底泛起一阵波澜，他不喜欢韩唯用这种语调说话。可是，想起刚才进门的时候，韩唯那与平常略微不同的走路姿势，他却又无法让自己说出只言片语。皇上的棍子岂是好挨的？自己连二十毛竹板都承受不了，可是韩唯却是连挨了打都不能表现出来，这样不是更辛苦？更何况，他是为了自己……

但是自己在那一夜却是软玉温香在怀……

这样的事实让他如何能说出口？

李谨然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为了不让韩唯看出破绽，他只好低下头去。

乌黑的发丝分开，顺着颈侧滑落，韩唯骤然发现，李谨然的脖颈上，居然有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印记！韩唯也早就已经不是懵懂少年了，他十分清楚那是什么，顿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天灵，却马上又被一盆冷水兜头泼灭。

原来是这个……李公子吗？

韩唯面如死灰，他用颤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掩藏好语气中的情绪，用一种最无情的声调道：“刘公公，李公子虽然受到了皇帝的恩宠，但是他仍旧是我九王府的家奴。我现在要依家规处置他，情形如何，你不妨一五一十告诉皇上。”

“是，奴才我一定会用这双‘狗眼’好好看清楚的。”刘猛鞠了一个大躬，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

“李谨然。”韩唯走到李谨然面前，用力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了头来，“若你想去皇上身边，现在就给我滚出九王府，我绝不阻拦！”

李谨然眉眼平和，没有韩唯想象中的喜悦或者惊慌，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奴才从未想过离开九王府。”

李谨然的回答让韩唯有一瞬的错愕，但他立刻咬牙切齿道：“那好，那就按照九王府的规矩来。奴才私自外宿，理当逐出王府。但念你并无脱逃之心，四十板如何？”

四十板？

李谨然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不管脸上有多么的淡然，对于挨打这样的事，本能是无法隐藏的。但是李谨然同时也明白，他只能接受。

不可否认，韩叶隐的确是个人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李谨然心上的一根刺。刺得他生疼，却又舍不得拔下。

韩唯……

从见他的第一眼，就注定了李谨然要与他一生相欠。

李谨然面色苍白地低下头，恭敬道：“谢王爷恩典。”

条凳立刻就被搬了上来，两个执板家丁分立两侧，厚重的梨木砸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犹若沉重的叹息。

李谨然慢慢起身，先是解开了最外面一层韩叶隐赏赐的高级锦缎长袍，搭在一旁的椅背上，然后才慢慢伏了上去，深深埋下了头。

执板家丁将他的上衣衣襟撩起，动手要拽他的裤子。韩唯喝道：“不必去衣了，有外人在场，我还丢不起那个人！”

丢不起那个人！

这话深深砸在李谨然的心上，将心口的那根刺，又砸进几分。

板子带着呼啸的声音重重打在臀上，几乎要将血肉打烂。李谨然立刻咬住了衣袖，死命将呼喊抑制在了喉咙处。

“一、二、……”

第十四章

报数的声音清脆干净，随着数字的逐渐增多，李谨然的臀部慢慢肿胀了起来，将一条白绸底裤撑得鼓鼓囊囊。韩唯冷眼看着，眸子里映出了板子上下飞舞的影子，他觉得自己把心挂在了那厚重的板子上，上上下下无法落定。

二十板之后，隔着底裤，都可以看到李谨然的臀部已经变成了紫黑的颜色。再一板下去，砸在了伤势最重的臀峰处。李谨然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在那一刹那被生生撕裂，鲜血溢出，迅速染红了白绸。

两个执板人对视一眼，有默契地将板子的落定点略微下移，力道也放轻了一些。大腿虽然没有臀部肉厚，但是还是可以承受一些。谁都知道韩唯并不想重伤李谨然，所以也没有做过多的掩饰。这个明显的放水动作被韩唯看在眼里，让韩唯紧绷的心终于有了些许的舒缓。

而一旁的刘猛就没这么轻松了，当他看到李谨然的臀部被鲜血染红的时候，他忽然双腿一软，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刘公公，您可站稳了，还得您回去跟皇上报信呢！”韩唯冷冷地睨向刘猛。

刘猛被韩唯那种明显不善的眼神吓得一阵筛抖，再也不敢久留，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九王府。

视野里总算干净了，而一旁的责罚也已经接近尾声。最后五板，落在李谨然的身体上已经如同打在一个破烂的布偶上一般。但是，从李谨然紧抠着条凳的手指来看，他还没有晕过去。

四十板，是李谨然的一个限度。

这个韩唯是知道的，所以他没有难为自己。他知道即使自己说了再多的数字，一旦李谨然撑不下去，最先妥协的肯定是自己。

“回九王爷，四十板已打完。”执板人一个立正，再次将染血的板子往身边的地板上一戳。

“下去吧。”韩唯疲惫地挥挥手。

烟珑居只剩下李谨然和韩唯两个人。韩唯走到李谨然身边，用力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拽起来。李谨然此时方吐出口里咬着的衣角，冷汗湿透了他的头发，渗透进了他的眼睛，使那一双眼眸看上去氤氲着蒙蒙的雾气。

头发湿贴在肌肤上，使得那几块红斑愈发地乍眼。韩唯眯起眼睛，另一只手向后伸去，掀起了李谨然的上衣。

李谨然的背部光滑而细致，肌肉纹理清晰却不隆起，没有一丝繁赘。然而在这片如玉般美好的肌肤上，却分布了星星点点的暗红以及轻浅的齿痕。

韩唯默默地看着，视线却越来越犀利，他恨不得将视线化作一团烈火，烧掉所有的痕迹。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李谨然没有预料到，忍不住脱口呻吟了一声。

韩唯松开手，看着李谨然鲜血淋漓的臀部，却无往常那般难受的心情。他负手立在李谨然的面前，看都不看他，冷冷道：“你若喜欢这凳子，本王就将它赏赐给你如何？反正你也不喜欢你现在的那张床。”

李谨然的心一凉。

他本以为打过了，韩唯就会消气了。毕竟自己以往每次挨打，韩唯事后都会些许地表达着一种关切。可现在……这般冷漠的气息，却是直接钻进了李谨然的身体里，冻噬着他的心脏。

这会儿才觉出了臀部的痛，痛的难以忍受。李谨然咬紧牙关，慢慢从条凳上下来，跪在地上。

“谢九王爷……赏赐。”仅仅几个字，李谨然却说得痛苦万分。

韩唯没有对他作出任何的回应，只是悠悠走回了自己的椅子前，端起了桌上的茶盏。

李谨然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他费力地站起来，抱起条凳，一步一步向外面挪去。他每走一步，都要忍受着背后伤口的痛楚，以及内心看不见的崩塌。

李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迷弱苑的，所幸一路上没有太多的人，那些看见他的人，也没有过来询问。他将条凳小心放在地上，生怕吵着了不远的怜儿。然后，他随手拴住了门，向桌边走去。

桌上放着一个装水的罐子，虽然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几天了，但是，他现在真的很渴。

他抱着罐子猛喝起了水，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流入胃里，冷气蔓延向四肢。因挨了打而燥热的身体在冷气的刺激下骤然抽搐了起来。李谨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他放下罐子，踉跄退了几步，终于还是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上。

韩唯闭着眼睛站了很久，他听着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上一眼，直到周围彻底地安静下来。他走到韩冀留下的那副山水画前，伫立凝视。那些个他早已镌刻进心底的线条此刻却变成了一道道杂乱的墨迹，整幅画如同数张交叠而成的网，牢牢地裹住了他，让他无法畅快呼吸。

他发现自己，并不真正的了解自己……

“少爷……”方叔满头大汗自外面跑进来。方叔一早便去了西街巡视，那里是属于韩唯的辖区，所以方叔并不知道这一连串事情的始末。只是，他一进院子便看到了地上断断续续的鲜红色血迹，心底也多少了点底儿。看着韩唯笼罩着阴云的侧脸，方叔没有直接询问，而是打算过一会去李谨然那里看看。

“嗯，回来了？”韩唯漫不禁心地应了一句。

“是，少爷。”方叔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递给韩唯，“这是西街大小店铺最近的情况，经营都没什么问题。有几家新开的店铺都给您送来了礼物，我全退回去了。只有……”

方叔的话头忽然变得犹豫起来。

“只有什么？”韩唯察觉到了不对，追问道。

“只有一件礼物，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方叔为难道。

“但凡是此等东西一律退还，这我早有明令，方叔有何困惑？”

“这……”方叔跺一跺脚，忽然冲外唤道，“你还不进来叩见王爷？”

韩唯皱起眉头，看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从外面闪了进来，直跪倒在自己的面前。是个男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看不清楚相貌，但是华丽的衣饰下却隐约可见匀称的身体轮廓。

“九王殿下万福。”

声音很干净清脆，宛若林间的小鸟，让韩唯的心情有些和缓。

“你是谁？”

“回禀九王殿下，小人是青鸟馆的百灵。”

“百灵？还真的是只鸟儿呢！”韩唯的唇边露出了些许的笑意，“这青鸟馆是什么地方？”

“回……禀九王殿下，青鸟馆是……是西街新开的一家小倌馆……”百灵的声音有些颤抖。

韩唯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方叔口中的“礼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韩唯的脑子却忽然浮现出了李谨然的脸，还有他那白皙的背部上的五彩斑斓。猛然的，一股火气自小腹升腾而起。

“抬起头来。”韩唯命令道。

百灵乖巧地将头抬了起来。

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若从身形来看有十七八岁，那这张脸却只有十五六。皮肤是少年特有的白皙柔嫩，一双似鸟般的大眼睛里水光闪闪。他似乎有些紧张，细白的牙齿略略咬住了下唇，使得那双莹润的唇瓣浮现出了自然的桃红。

“你是那家馆子老板的什么人？”韩唯问道。

“老板是小人的恩人。”百灵简短地回答。

“那你知道他送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韩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少年的脸色，发现他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小人知道。小人……还是个清倌，但是技巧什么的都懂，一定可以让九王殿下满意的。”百灵再度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韩唯忽然冷笑了一声。

事到如今百灵倒是镇定了下来，但这一声冷笑惊得方叔是汗毛乍起。他连忙拱手道：“要是少爷不喜欢，我现在就把他赶回去……”

“不，他想留就留下吧。方叔，把他送到暖香阁去，打理一下，我一会过去。”韩唯扭头进了内室。

好热。

燥热。

他拽拽领口，好让自己能大口的呼吸。脑海里全是李谨然的影子，以及韩叶隐那炙热的眼神。

他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神与韩叶隐别无二致。

他需要释放。

第十五章

暖香阁与迷弱苑毗邻，两居之间仅有一条长廊相隔。韩唯披了一件外衣，伏在窗边，静静地眺望着对面寂然的院落。那一地的茉莉如一片碎银，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染上了一层艳丽的色调。

一阵小风吹过，拨弄了床畔的纱帘。那稚嫩而苍白的脸庞正埋在层层的锦被中，熟睡着皱起了眉头。那孩子没有说谎，但是那个时候的韩唯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他越是想甩掉脑海里李谨然的影子，那些影子便越是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里没有百灵强忍的笑容，只有李谨然淡漠的眼神。

等他恍然回过神来的时候，百灵已经晕过去了。韩唯有些自责，他起身为百灵盖好被子，然后就一直这样发呆。

方叔悄悄地走了进来。

方叔先是看了看床上的百灵，然后才铁青着脸走到韩唯身后。

韩唯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很不好。”

方叔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友善，这让韩唯心里一紧，但是他并没有追问。

方叔深知韩唯的性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垂下头缓缓道：“李谨然他……这次挨打完之后没有上药。他似乎是有意避开大家的，连屋门都反锁了。我是觉得情况不对，所以叫人撞开了门，才发现他已经晕倒在地上了。”

方叔平淡的叙述让韩唯握着窗棂的手渐渐收紧，他咬了牙，不让自己表现出丁点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