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唯没兴趣理他是干什么的,招手叫了小二,让他快点给自己弄条鱼上来。小二见他气度非凡,知道非富即贵,乐呵呵地赶紧应了。
桌上备有茶水,韩唯自己拿了杯子斟茶,发现是上好的雨林清茶,这画舫主人品位不俗。
正喝着茶呢,就听一声轻轻浅浅的“叮”,是从那纱幔里发出来的。就这一声,四周其他的客人都一下子精神起来,吃饭喝茶都顾不上了,齐齐往大台子处看去。
然后是“叮叮咚咚”,有人在调琴。这琴声干净悦耳,仿佛高山流水之间的自然之声,不由得吸引了韩唯的注意。韩唯目力了得,看那纱幔上透出来的影子,似乎是个男子。手指很长,高起轻落之间,有一种脱俗的韵味。
似乎……似曾相识……
他眯起眼睛,细细听那人的琴声。
“客官,您的西湖醋鱼。”小二小心将鱼放在桌子上,然后站着笑呵呵听琴。
可是现在韩唯却对色香味俱全的醋鱼失去了兴趣,他用筷子戳了戳,想了想又把筷子放下。
“小二。”他叫道。
小二凑过来,小声道:“客官麻烦您小声点,这晚春公子正弹琴呢,您这样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我正想问你,这弹奏者是何人?”韩唯压低了声音。
“哦,原来客官您不知道啊!晚春公子可是江南的名人,一手好琴弹得是天地动容啊!刚来江南不到半年,就已经人尽皆知了。传说想听晚春公子一曲,那是难于登天啊!”小二表情很夸张,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能听到晚春公子的演奏显得很自豪。
“不到半年……”韩唯摸摸下巴沉思。
正想着呢,忽听那纱幔中幽幽飘出一句话来。
“情到浓时情转薄,道是有情却无情,我送你七个字,你要哪一个呢?”
这声音婉转多情,带着几分哀怨。恐怕自己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能带出这种味道吧?韩唯微微一笑,他拿筷子轻轻敲击茶杯,跟上纱幔中人的琴声。
“有情亦或是无情,若能用口说出,岂非掺了几分肤浅?”
“肤浅又有何妨?世人只道甜言蜜语是毒药,却不知没有毒药的感情更不长久。若你不讲心中所想坦白说出,别人有如何能知晓你的心意呢?”
“……”韩唯放下筷子,冷笑一声,“既然这么想对我说教,又干嘛不露出真面目来?藏头遮尾,还谈什么坦白!”
琴声一滞,随即换了调子。纱幔中之人似乎很无奈一笑,不再说话。
韩唯却冷下脸来,手指一转,一只竹筷夹着风声飞向纱幔,将纱幔钉在了一边的柱子上,露出了纱幔中人的真貌。
“他在哪里?”韩唯冷声问
周围听琴的客人们不由得齐齐抽了一口冷气。晚春公子向来卖艺不卖身,甚至连他的真貌都甚少有人知道。如今一看,竟是惊世之绝色,身姿纤细若扶柳,唇角一抹浅笑,勾动了无数人心尖一颤。
晚春晚春,春过了,可不就临夏了么!
只见临夏没有丝毫动容,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动着琴弦,那美妙的琴声在韩唯听来却是越来越烦躁。他一拍桌子走过去,刚要质问,却听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韩唯一愣,心头迅速闪过了李谨然的影子。李谨然善乐器,其中最擅长的便是笛!他立刻循着声音找去,看到画舫门口隐约露出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见韩唯注意到自己了,马上收了笛声,跑了出去。
“等等!”韩唯赶忙追过去。
临夏轻轻一瞥韩唯的背影,笑容依旧,眸中似有些许的怅然。
那白衣人并不是李谨然。
当韩唯追到甲板上,看那白衣人拿着笛子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由得一声苦笑。自己是怎么了,魔障了么?不过是身形有那么点相似,自己就跟失心疯了似的。他摇摇头,转身想走。
“那个……”谁知那白衣人竟然主动开口了,他似乎有些害怕,声音在发抖,“等……等一下……”
韩唯一愣,回头看他。
那白衣人喘了口气,慢慢走过来,将手里的笛子递给韩唯。
只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竹笛,似乎刚制成没有多久,上面还留有清晰的竹香。韩唯握着笛子,不解地看着那白衣人。
“有人……一个很漂亮的公子要我把这个竹笛交给你……”白衣人歪头想了想。
“交给我?”
“嗯……他说是交给……出来追我的人……”白衣人用手指抓抓脸,“本来应该直接给你的,可是……被你吓了一跳,不知觉就跑了……”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一个震动。那白衣人一时没防备,被甩了出去。韩唯伸手去拉,没有拉到。眼看那白衣人掉进了水里,似乎也不会游泳,韩唯来不及多想,将笛子别在腰间就跳了下去。
船上伙计们也发现了有人落水,赶忙停船放下绳索。不少人聚集在甲板上紧张地观望。终于,当看到韩唯拖着那白衣人浮上水面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将两人拉上船,那个白衣人喝了不少水,晕过去了。一个会点医术的书生正在给他拍背,让他吐出些水来。韩唯拖着步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个清静的角落坐下,喘了口气。
他从腰间拿出那只笛子,放在手心里细细地摩挲着。
白衣人口中说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要给自己笛子?韩唯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什么都想着,却又什么都想不明白。湿透了的衣服裹在身上,渐渐渗出了寒意。他抬起头,看大片乌云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满布在头顶之上,大滴的雨点就这么落下,砸在了脸颊上,滑落。
“客官,下雨了,快进去吧!”伙计看他不动,以为他刚刚救人受伤了,过来想要扶他。韩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管我了,你进去吧。”
伙计看着无奈,拉又拉不动,这雨越下越大,他只好自己回去了。
韩唯低垂着头坐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笛子。这一场急雨给了他冷静下来的时间。他忽然想起来,当初自己也曾在这湖上,救过李谨然。那时候的心情,他还清楚的记得。可是,明明那么害怕失去,明明有着失而复得的狂喜,那么那之后,为什么要丢他一个人在这里?如果……如果那一次,他能够把双手抓的紧一些,再紧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了?
他自嘲一笑,想站起来。可是身体有些僵,竟使不出一丝力气。他颓然地扶着船帮,想要借力。
这时,雨声依旧,头顶上却突然没了雨点。韩唯一愣,茫然抬起头,只见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一把雨伞。然后,便听得身后有人幽幽道:“你这是何苦呢?”
韩唯的心一颤,猛地转过身。果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人!
只见李谨然一袭白衣,披着厚厚的狐狸毛披风,可是仍是敌不过这雨水带来的寒气。他脸色苍白,握着伞的指节出泛出了隐隐色青紫。韩唯看到了,不由得皱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李谨然的手。
可是李谨然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看着韩唯,淡淡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已经结束了,你不该来这里。”
“我……”韩唯一时语塞,他舔舔唇,想起刚刚临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然后他鼓足勇气,对上李谨然的眸子,“我想见你……”
“想见我……为什么?”李谨然的语调中似乎带着些嘲弄。而这一次,韩唯却是空张了口,没能说出话来。
李谨然摇了摇头,撑着伞慢慢往舱中走去。
“这个……”韩唯忽然举起手中的笛子,“是你给我的么?”
“……”李谨然没有说话。
“你还记着以前的事,还在怪我是不是?”韩唯冲过来,拦在李谨然的面前,“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你,可是我已经接受惩罚了。如果你觉得不够,要怎样你可以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是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给我个机会,别走好么?”
“……你凭什么说我对你有感觉?”
“凭你怕冷,可是在这种雨天还肯出来见我,凭你身上的这条白狐狸毛披风!”韩唯指着那披风,“这时我在行刑之前的那天给你披上的,我记得!”
李谨然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脖颈处柔软的白狐狸毛,它的温度让他安心。多少个寒冷的夜晚,他都是拥着这条披风入眠的。那个时候,浮现在眼前的,总是韩唯的脸。
可是,他们可以这样下去么?
李谨然咬咬牙,狠心解开披风,丢给韩唯。他冷冷道:“前朝后主李谨然已死,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你走吧!”
韩唯抱着那白狐狸披风愣了良久,忽然淡淡道:“李谨然已死?那么是不是我让韩唯也死了,就可以了?”
李谨然被他的话惊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看韩唯已然抱着白狐狸披风,慢慢走向船头。他回头看了李谨然一眼,就要往下跳。
那一刻,当李谨然意识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扑了过去。一个小浪打来,船身微微倾斜。当李谨然伸手扯到韩唯的胳膊时,韩唯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回过头。两人的位置和角度,刚刚好。
江南的雨就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几乎一下子就停住了。乌云散开,太阳露出脸来。金灿灿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韩唯和李谨然两人半眯着眼睛,看着彼此近在咫尺的脸,呆愣了许久。
“哎呀,这光天化日的,太性急了吧?”临夏出了船舱,懒洋洋地打趣道。
“呃……”
两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分开,齐齐别过脸去。韩唯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将白狐狸皮披风披在李谨然身上,虽然有些湿了,但是也比没有好吧。刚刚碰到的时候,觉得……
碰到……
韩唯不由得用手指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唇,回味刚才的感觉。李谨然的唇好软好凉,但是有股好闻的味道。
再看李谨然,只见他面向太阳,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阳光柔和了轮廓,他微眯着眼睛,唇边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正文完——
番外:小默默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太监房管事黄公公晚上训完了房,准备回去睡觉时,忽然发现在院子拐角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大雪阻碍了视线,看不太清楚。黄公公左右想了想,别是冻坏了的小猫小狗什么的吧,那多可怜啊。黄公公本就热心肠,平日里看到小动物都会忍不住过去照顾的,于是他放下了手里的灯笼,踩着过靴面的雪走了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把黄公公吓了一大跳。原来那里不知道谁放了个小竹篮,篮子里已经积了不少的雪。而在那雪下面,竟然是一个被层层裹起来的小孩子!
黄公公见那小孩已经冻得脸色发紫,来不及多想,赶紧抱了回房。他抖掉篮子里的雪,将那小孩抱出来。
孩子不大,最多刚出了满月,一张小脸由于乍暖变得红扑扑的。黄公公抱起他的时候,从孩子的身上掉下一块帕子,帕子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齐”字。
“是姓齐,还是叫齐?”黄公公纳闷了一会。转头看小娃就那么乖乖得任他抱着,不哭不闹。黄公公一下子乐了,呵,不爱出声啊!这么沉默,干脆就叫齐默好了!
黄公公估计着,这齐默的母亲应该是皇宫里的宫女,不小心生下来了却又不能养,所以才把他丢掉的吧?黄公公曾经托人出去打听,看看有没有愿意收留小孩子的人家,但是大家都觉得这孩子来历不明,不想要。黄公公索性就决定,还是自己养吧!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带个小孩子,应该还没有问题。
就这样,齐默在太监房开始慢慢成长起来。齐默从小聪明好学,办事干净利落,外加一张小脸长的粉粉嫩嫩,十足招人爱。倒是黄公公这个名字起得有先见,这娃小时候不爱哭,长大了倒也安安静静,不爱说话。
黄公公从来没有想过要给齐默净身,他想等着,等齐默大些了,自己老了,便带齐默告老还乡。这样一个灵气的孩子,如果当了太监多可惜啊!可是天不从人愿,后宫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正常男子存在呢?尽管黄公公多方面隐瞒,最终齐默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传到了当时皇帝的耳朵里。
当时还是李谨然的父亲在位,这位皇帝脾气不太好,一听后宫居然有个男子,顿时火冒三丈,带着一种侍卫便来到了太监房。
那是个夏天的下午,齐默正在院子里挑水。太阳晒得全身都暖洋洋的,他脱了外衣,用清水洗了把脸。水珠沾在头发上痒痒的,他微微一笑,扬起的唇角带出了一丝调皮的意味。
“皇上驾到!”
远远地,就听到了一声又尖又细的传报。齐默吓了一跳,皇上怎会忽然到这里来的?他赶忙放下水桶,抄起衣服披上,安静跪好。以往几次出去帮忙时见到官员,齐默总是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这样才能避免给黄公公添麻烦。可是这一次,他错了。
当皇上怒气冲冲走进太监房的院子里时,立刻有人指着齐默道:“就是他!”
齐默是低着头的,所以并没有看到这一场景。他只是听了这句话,本能地觉得事情好像有点奇怪。
两个侍卫上前按住齐默,齐默心底一惊,但是他并没有挣扎,顺从地被押到了皇帝面前。
只听皇帝压抑着怒气,狠狠道:“抬起头来!”
齐默短暂地思量了一下,乖乖抬起头。
下巴被狠狠掐住,一个侍卫用力将齐默的脸整个抬起,让他无法逃避皇帝的目光。
皇帝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齐默当时刚好十四岁,身体还未发育完全,第二性征并不明显,因此倒也和太监真假难辨。皇帝见他唇红齿白,一双大大的眼睛清澈通透,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心中的气不知怎的,竟好像小了一点?
“你叫齐默?”
齐默眨眨眼睛,下巴被捏着,没办法出声,只能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来。
皇帝一挥手,示意侍卫退下去。他走到齐默面前,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肌肤柔嫩,吹弹可破,竟比自己后宫那些个妃嫔的脸颊手感还要好。
齐默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态度的变化,他轻轻偏过头,躲开了皇帝的手。
皇帝一愣,可是却越发的对齐默感兴趣。他后退一步,坐在太监刚刚搬过来的椅子上,看着齐默。
“起来说话。”
齐默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他一直低着头,保持该有的恭谨。
“前些日子有人到朕这来告了你一状,你可知道何事?”皇帝倒没了先前的着急,悠然地问道。
“奴才不知。”
齐默心里有底,自己没招谁没惹谁,若是出了事,大概就是那个了吧……他心里暗自思忖,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多少,自己今天是否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你知道的,难道要朕提醒?”皇帝有意无意将目光向下移,移到了齐默的腰胯处,冷冷一笑。
齐默知道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撩衣袍跪下,坦白道:“齐默知错,请皇上降罪!”
“降罪?你这可是死罪,知道么?”皇帝玩味地看着齐默露在外面的手腕子,白白嫩嫩,细的两根手指可以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