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义也将白风寨的二三当家都叫来,介绍给他们认识。随后,四人回房安顿好,并吃了顿饭。待他们吃完饭,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
四人奔波一日,俱已困乏,正准备上床歇了,却有喽啰来传话,说大当家叫傅公子去他房间一趟,有事要请教。
秦犷顿时心生警戒,问:“大当家不找我们,单叫他去是什么意思?”
喽啰只说自己只是负责传话的,具体是为何事他也不清楚,说罢连催江平明快去。
江平明安慰秦犷道:“他既邀了我们入伙,应不会想害我们。我就去瞧瞧,你们先哄天骄睡了吧。”说罢整整衣冠,便随喽啰出了门。
第 16 章
江平明一走,朱明义马上就低声问秦犷:“大哥,那小子跟你说了几句悄悄话后你就同意入伙了,他到底跟你说了啥啊?”
秦犷先哄天骄脱了衣服躺下,才对朱明义说:“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这些人将来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手下。”
朱明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哟!我平日就觉得那人阴沉沉的,果然是个城府深的……”
“他为人其实——也不差的……”秦犷嘴上为江平明说着好话,心里兀自纳闷:自己和他初遇时,他明明对报仇复国一事毫不在意,为何现在却突然主动积极起来了呢?另一方面,也不晓得那郭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叫江平明单独前去见他,又所为何事?想着想着,眼皮愈发沉了起来。
却说江平明随着喽啰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房前,喽啰对着房里喊了声“大当家,我把傅丹青带来了”,就示意江平明进门去。
江平明问:“这是大当家的卧房?”
“不是,此处是他书房。” 喽啰说完就转身走了。
山贼头子要间书房有甚用?江平明心里嘲笑道,推门走进房中。只见四壁都挂着长短不一的书画卷轴,屋子正中央摆着张红木雕花大方桌,桌上还摆了套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紧挨着砚台放着一盘茶具。这不伦不类的摆设装饰让这间屋子不像书房,倒像是间卖画的铺子。
郭义正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拿着一卷画轴呵呵傻笑,见他来了,连忙招呼他坐下。
江平明搓了搓冻得冰凉的双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郭义见状,便亲自斟了杯热茶给他。江平明也不懂客气,端起茶杯就喝。喝完才想起来问:
“不知当家的找我有何指教?”
郭义摆摆手笑道:“李大龙说你精通书画,既然如此,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瞧瞧。”
“哦?”江平明做出一脸好奇的样子,心里却暗想这大老粗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的。
“傅兄弟对画的了解有多深?”郭义首先问道。
江平明冷冷一笑:“这个嘛,这天底下有的东西,你想叫我画什么,我就能画出什么。”
“听这话,看来傅兄弟对自己的画技颇自信呐!”郭义又将他打量一遍。
江平明不置可否,继续饮茶。
“前朝有一位名扬四海的画师,人称‘点睛郎君’,大名江沙,不知你可听说过?”
江平明心里发笑,嘴上还要淡定应答:“这是当然。”
郭义见他作肯定答复,急忙对他说:“我这有一幅江沙的真作,无奈寨里兄弟都是些粗人,没人懂行。今日有幸遇得了你这样的文化人,我就想给你看看,听听你的见解,你肯定比我们这帮老粗更能欣赏这画的精髓!”
江平明一扬眉毛:“噢?我听说此人的画作可是千金难求呀,你怎会搞到他的真迹?”
郭义自豪道:“这是我两年前带兄弟们去打劫一户大富商住处时一并搜来的,开始只晓得他家收藏了许多名家字画,我就都拿了去,想着日后可倒卖出去,再发一笔小财;后来有识字的兄弟看了,说那堆字画里以这幅画最为名贵,因为画中落款乃是鼎鼎大名的点睛郎君!”
江平明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原来这厮连大字都不识一个,还要硬充文人骚客,真是笑掉他大牙也。咳嗽几下,他才问郭义:“那图上落款写着他名字,你就当是他的真迹了?大当家可知晓,天下三百六十五行,其中一行人乃是以伪造名家字画为生的!”
郭义马上反驳道:“哎,我当然知道有仿字画的,但这幅画可是从那大富人家里弄来的,那富商又不傻,花大钱买来收藏的,定不会是伪造的假货!”
江平明心里笑他果然太天真,不谙此行却偏要充明白,便叫他把画作给自己瞧瞧。
郭义先用袖子抹了抹桌子,才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展开。一副寒鸦戏水图跃然纸上。鸦眼处一片空白。
郭义还在惋惜道:“唉,可惜这画也是没点睛的。若是点了睛,那可真就是稀世之宝,卖它个几万两银子都行啦!”
江平明冷静地端详一下,喟然道:“此作笔触灵动,浓淡相宜,不失为一幅好画,可惜只临得江沙其形,不得其神。”
郭义听不太懂,却隐约明白他的意思,瞪大眼道:“你——你的意思是它不是江沙画的?”
“可惜得很,当家的,你拿到的不是江沙真迹,而是一副技巧尚算得上高明的仿作。”江平明毫不留情地说。
“怎么可能!你这小子,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郭义怒道,“你这种没名没姓的酸腐文人,怎能一眼看出它是仿作而不是真品呢?!”
“你可以说我不懂画作,但有些证据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江平明不慌不忙,指着画作右侧题字的下方处道,“你看见此处有一块红色印章么?”
“对呀,这印章印的不就是江沙的大名么!”郭义嚷嚷道。
“真正见到过江沙画作的人都知道,江沙作画,只落款,不题诗词,更不印章。不信,你去城里找几个老画商或收藏人问问。”
郭义闻言瞠目结舌:“什——什么?!”
江平明摇摇头:“这伪造者可能只匆忙瞥见过几幅江沙真迹,或是从民间搞到了江沙画作的复刻版,自以为画得神似了,再和伪造其他画作一样仿造题字、印章,就万无一失,却不知江沙本人从不用印章。”
郭义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讷讷道:“搞了半天,这玩意竟是假的?”
江平明耸肩道:“你若不在意什么行家大手的名号,这幅画画得还挺不错的,可以收藏了去。”
郭义暴起,三两下将那画扯得稀烂,掷于地下,骂道:“这狗娘养的富商,眼睛被牛屎糊了,害你爷爷白高兴那么些时日!”
江平明见扫了他的兴,也不想再继续与他纠缠下去,便起身告辞。郭义还在兀自生闷气,也没留他。
当夜雪霁,月朗风清。江平明踏着雪,借着月光摸回了他们住的那间通铺。屋里还燃着一支蜡烛,三人都已合眼。朱明义睡在靠炕沿的最外边,秦犷躺在中间,天骄睡相不好,逞一个大字形把剩下的地方都占了。江平明见孩子睡得正香,不忍心推他,一时犯难。
秦犷突然侧了侧身,轻声对他说:“我们俩挤挤吧。”
江平明愣道:“原来你还没睡……”说罢除了外衫,先帮天骄把被子掖好,才吹熄蜡烛,自己钻进被子里,挨着秦犷躺下。
“郭义找你去干什么了?”秦犷急忙问。
江平明小声跟他讲了方才的经历,秦犷才放下心来,笑道:“连山贼头子都喜欢你的画,你真厉害!”
“他哪是喜欢,只是想转手发财罢了。”江平明鼻子里哼了一声,翻身背对秦犷。
一句话不投机就拉下脸来,这才是他的本性呀……秦犷心想,于是忍不住也翻身过去,拍拍他的肩,问:“你之前对我的复国之念嗤之以鼻,为何这次突然主动为此做打算了?”
江平明想要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遇上秦犷后,他也跟着一起倒霉,危险是一个接连一个,有家归不得,还要舍命陪着他们过出生入死的日子。他才不甘心一直这样下去。思前想后,他认为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秦犷尽快有足够的力量和新朝对峙。反正他只是个受秦犷和前朝太子牵连的倒霉平民,等秦犷与大叶人两军对垒时,自然不会再有人把精力放在他身上,他就能得以抽身了。当然,这些话他可不打算跟秦犷说,那人是个重情义却死脑筋的,若知道自己想逃,说不定又会帮倒忙。
于是他拿定主义,秦犷问他,他只说:“如你所愿还不好么!”说罢,无论秦犷再问什么,他都闭口不答。秦犷也拿他没辄,只得睡了。
翌日早晨,秦犷醒来,发觉一侧空空的,朱明义已不在房中。他想起昨日朱明义自告奋勇说要去纳投名状,心中不免担忧。他起身穿戴完毕,又唤江平明和天骄起身。
那帮山贼也并不是日日都要出去打家劫舍,此日他们暂时没有外出的打算,都呆在自家院中,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牌九,或一群人喝酒闲聊,悠然自得。秦犷本想让江平明继续督促天骄读书习字,但前日出逃时分文未带,更别提书本什么的了。江平明想了想,便不抱希望地去郭义处借,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不过他去找郭义时,见到郭义身边跟着一个梳着小辫、模样颇为可爱的小姑娘,一时好奇,便问:“这孩子是谁家的?”
郭义自豪地答:“这是我的宝贝女儿,叫喜娘,今年八岁了。”
江平明随口应道:“噢,如此说来,令嫒比我们天骄大上一岁。”
还没等郭义开口,名叫喜娘的小姑娘就好奇地打量起江平明,丝毫不胆怯地问:“你说我比谁大一岁呀?”
江平明冲她笑笑:“我朋友的侄子,他小你一岁。”
喜娘继续问:“他在哪儿?”
江平明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便看看郭义,郭义忽然很高兴地说:“我们寨里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小毛头,平日她总嫌没人陪她一起玩,现在多了你们那个小鬼,就叫喜娘跟他做个伴儿,一起玩吧!”
“他可以跟我一起玩吗?”喜娘很开心地问父亲。
“当然!傅兄弟,你就带她去吧!”郭义对江平明道。
还没等江平明点头,喜娘就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带我去!”
江平明不擅应付小孩,只得任她抓着自己,带她去他们的住处。
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很容易玩到一起去。从那日起,天骄就和喜娘结成了玩伴,不顾天寒地冻,漫山遍野四处疯跑。秦犷觉得天骄这样成日贪玩不太好,便要求他上午必须和江平明读书,下午才可以出去玩。喜娘得知此事后也不闹脾气,反倒也早早起床,跑来看天骄念书。江平明本以为这小妮子会嫌无趣、坐不住,没想到喜娘很是聪敏,有时他提出的问题,天骄抓耳挠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却能答得一字不差。
话分两路。且说那日早上秦犷醒来发现朱明义不在,暗自为之担心,却又无事可作,只得在房间里闷坐。天骄和喜娘见面后马上被喜娘拉出去玩了,江平明也闲了下来。两人在房中并排坐在炕头,一时无言。
良久,秦犷感慨道:“走到这一步,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我秦犷这辈子光明磊落,自问没辜负过谁,唯独对不起平明兄弟你。我欠你救命之恩,又连累你至此,真不知该怎么赎罪……”
江平明也叹口气,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并不懂兵法与纵横之术,你也别指望我能帮上你什么忙。不过依我看,你眼下首先要取得郭义的信任,捞得个二当家的位置再做打算。别忘了洛朝开国皇帝就是出身草莽,既然他有一跃成龙的本事,我想凭你的能力,想要一步步夺回江山,也并不是难事,不过是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秦犷感激地说:“你在我落难时挺身相助,秦犷感恩戴德……这江山是一定要夺回来的,不过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天骄,他才是皇室的血脉……只是他现在年纪太小,无法理解我在他身上寄托的希望,唉……”
江平明有些木然地眨了眨眼。这些日子里他恍惚感到有些陌生的画面出现在自己的记忆中。但若是拼命去想,头就会很痛。虽然心里是计划着等秦犷有足够的实力和大叶人对峙时他就功成身退,可正如自己所言,达到那一切需要时间。这时间很可能要长达几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那个耐心,陪身边这个人等到那个时候。
天放晴了,地上积雪开始融化。比之前更冷了。朱明义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了。郭义在手下报信后出门迎接他,秦犷听闻兄弟回来,急忙也跑出去,江平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
朱明义看上去很疲惫,,外袍上沾着些血迹,身上背着个大包袱。
秦犷急忙冲上前去,问:“哪儿受伤了?”
朱明义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儿,一点小伤,不碍事。”转身将包袱抛给郭义,高声道:“大当家,这就是我们的投名状了,您笑纳!”
郭义打开包袱上的结。包袱里是一堆银子,整锭的元宝和小块的碎银都有。还夹杂着几块金子,和一堆零七八碎的镯子金钗之类的首饰。
摸着那些财宝,郭义咧嘴笑道:“朱兄弟真行啊!单枪匹马,上哪儿抢了这么些好东西!”
朱明义道:“大当家莫问来路,这些金银总够我们几个入伙了吧?”
“够、够!好吧,你不想说,那我也不逼你说,总之干得不错!以后大家就一起快意恩仇!”郭义从那包财物里挑出三锭银元宝,给了朱、秦、江每人一锭,随即吩咐手下将剩下的东西均给其他弟兄。
当时天还没黑,江平明借着雪地的反光看了看他们三人得到的元宝。细看之下,不难看出秦犷手中那锭成色要好于他与朱明义得到的。郭义为人粗放,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江平明判断秦犷得到的那锭银子是官银,而自己和朱明义的则是私人所铸。
那边一干人等分起赃来。那些个镯链首饰没人想要,有人嫌道:“这些娘们儿戴的东西留着也没甚用处,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儿,不如把它们都凑一起,改日拿去金匠那儿熔了吧!”
江平明闻声望去,只见那个正在抱怨的汉子手里摆弄着一支镶着翠玉的金簪。他只觉得那簪子的花式很是眼熟。细细回想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悄悄将手中的元宝翻了个个儿,只见底部果然刻着个“齐”字。
江平明再看朱明义,他虽然正与秦犷交谈,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双目也不敢正视秦犷。
果然,他是去劫了齐家。江平明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将那锭私银收入袖中。他不想将这个发现告诉秦犷。否则以秦犷的性情,必会怪朱明义动他家人,然后与朱反目成仇。朱明义肯定是心中有恨,恨那齐家女人告发了他们,害死了自己的老娘,才会去劫了齐家。见他身上血迹斑斑,说不定是把齐家老太杀了。既然他不肯说,那自己也要佯装不知情,否则难保他不会想杀人灭口。
第 17 章
就这样,秦犷他们在白风寨入了伙。秦犷自小都受到身为大将军的父亲的教导,男儿要保家卫国;不想如今却沦为一介山贼,要做那打家劫舍的营生。一开始他心里很不痛快。他也看得出朱明义比他更不痛快。他们四个人是逃脱了官府的追捕,而他们的自由是建立在众多弟兄和女眷们的牺牲上的,朱明义更因此失去了母亲。虽然朱明义并未因此对他有怨言,秦犷却明白,朱明义心里有气。从前那么爽朗的一条汉子,自那之后却变了个人,整天阴沉沉的。秦犷想开导他,然而朱老夫人的死与自己的舅母脱不了干系,想到这一点秦犷就心虚,也不好再主动与朱明义说话。结果两人表面上仍然称兄道弟,实际上隔阂却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