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我有江平明在手,谅他不敢冒然举事。父王那边我自有交待。”央金不在乎地摆摆手。
“平明兄弟!”秦犷热泪盈眶,被推着走出门外时屡屡回头望想江平明。
江平明无言地别过头去。
“秦犷,别忘了我的话——只要你敢造反,我就杀了他,到时还会将他的人头挂在下沙城门示众三日!”央金大声说。
秦犷露出愤恨而不甘的目光,和天骄一起被推出了府外。
那央金虽说诡计多端,却到底只有十七岁,本心还是个半大孩子,很喜欢玩乐。眼下他把江平明这名噪一时的画家弄到手,就像得了一件新奇玩具,每天都爱不释手。既然江平明会长期跟随他,要他作画也不急于一时。起初几日央金对江平明是百般讨好,吃穿用住一概以上宾的待遇招呼,府里的各式奇珍异宝也都拿来哄他高兴。江平明可没他那么好心情,又像当初和秦犷同住时那样,只当这个人不存在。
央金见江平明对他不理不睬,心生不满,威胁道:“你若不顺着我的意,我马上就叫人去把那姓秦的和小胖子抓回来,让他们死在你面前!”
江平明虽说心里愤懑得很,但又怕他真把那二人抓回来,只好忍气吞声,让央金缠着他来回折腾。央金是个话多的,几日下来,把江平明从小到大的事情都问了个遍,就差没问他上辈子是做什么的了。江平明耐着性子一一回答,想自己之前二十年里说过的话加起来估计都没有这几日说得多。
“公子不懂大叶语吗?”央金问。
“不懂。”
“真遗憾,我觉得你长得颇似我们族人,应该与我们很有渊源。”
央金说得不错,大叶族是北方出身的少数民族,族人大都生得人高马大,棕发碧眼,且头发卷曲。江平明的发质和轮廓都很像大叶人,只不过他的发色和眼珠都是汉人才有的黑色。
“我没必要懂大叶语,反正你也会说汉语。况且如今你们掌握朝政,中原居民大都是汉人,只怕是你们都要学习汉语,而不是他们学习大叶语了。”江平明不置可否地说。
大叶人生性豪放,不论男女,只要相熟,便会经常有搂抱之类的亲密之举。央金兴致高涨的时候也会像块牛皮糖一样黏着江平明,这让独自生活惯了的江平明很难接受。然而央金却还是老缠着他不放。
央金府上的仆役们对此情形见怪不怪,不过他们大都不懂汉语,因此也没什么人主动与江平明交流。江平明时常暗自忧心,不知那秦犷带着孩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斗转星移,江平明被困于央金府中已一月有余。时已深秋。一个北方飒飒的晚上,央金终于命江平明为他作画。
“你终日将我囚在这府里,我一时没有灵感。”江平明双手包胸,闭目养神。
“这好办!正巧今夜月明风清,我便带你出去走走。你可有想去之处?”央金与他相处久了,知他不像外表看上去般拘于礼节,便不再叫他“公子”,而是直接以“你”相称了。
“我想回我原来的住处看看。”江平明睁开眼睛。
“这可不行!我怕你有逃跑之心!”央金断然拒绝,随后又放软语气道:“最多可以陪你至弦海边转转。”
江平明叹口气,心想也罢,能出去散心,总比像笼中鸟雀一样被养在这府里好。
“入夜了,外面风大,你把这披上。”央金命人取来一件狐裘,让江平明穿上。
接过狐裘,江平明心情复杂。想他二十年来一直布衣素食,不曾想过会遭逢这等事情。难道自己后半生都要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王爷耗下去?那还真不如秦犷早日起兵造反,让央金把他一刀结果了来得痛快。
“发什么愣?快走啊!”央金见他心不在焉,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将他往门外拖。
因天气太冷,江平明又不会骑马,央金命人驾马车将他们载至海边。一路上,江平明不时掀开帘子往外望去。这座前朝旧都已经繁华不再。一路上,只见不少残垣断壁未被清除,而周围已匆忙建起新的房舍。路上行人稀少,不复往年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情景。然而在马车经过一家挂着红灯笼的构栏时,楼上依稀传出琴瑟觥筹之声。
“你在想什么?”央金紧挨着江平明,蹭蹭他问。不知为何,央金觉得江平明这人虽然冷淡,却让自己有种亲近感,好像两人之间真有什么渊源似的。
“没什么。只不过是看到物是人非,有点感怀罢了。”江平明身体往边上移了移。
“你在为你的国家灭亡而伤心吗?”央金又蹭上来。
江平明冷哼一声,道:“这国家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这山峰河流,花草树木,都不属于任何人。它们从来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我百年之后,山川仍在,枯木又会逢春。我又何必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悲伤呢。”
“哦?这么说来,谁当皇帝你都不在乎喽?”
“我七岁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弦海边,为一个隐居山林的教书先生所救,我醒来时已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是先生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我和先生一直住在那林中小屋,先生每日去邻村传道授业,我偶尔与邻村人来往。后来先生去世,我一个人住在林子里,没钱果腹时就以卖画为生。对我来说,山高皇帝远,我生我死,都与这世间没有太大的关系。”江平明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自嘲地笑笑。
央金闻言,心里顿时生出怜悯之感。“你这话要是被那姓秦的听见了,肯定会骂你丝毫没有爱国报国之心呢。对了,你的画技仿佛浑然天成,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我没有师傅。先生并不善作画,只教我读书习字。我年少时一人在林中闲来无聊,就以土为纸,以树枝作笔,自己涂涂画画,凡所见之物,皆可入画。再后来,先生见我对绘画有兴趣,便让我用纸笔作画。久而久之,我就画什么像什么了。”这些事,他连秦犷都没有告诉过,此刻却说给一个禁锢了他自由的家伙听,江平明觉得自己大概是寂寞久了。
央金听罢连声惊叹:“自学成才!你真是个奇人!”
马车来到了弦海之滨。央金吩咐车夫在一旁等着,自己和江平明沿着海边漫步。
这夜天气清朗。海上一轮明月高悬于夜幕中,在黑暗的海面上铺了一道狭长的金光。天空中无星无云,海与天仿佛浑然一体,颜色浓重如墨。耳畔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与有规律的浪潮向海岸冲来的哗哗声。
江平明停下脚步,面朝海浪,迎风而立。央金也识趣地没出声,站在他身后陪着他。
沉默良久,江平明开口问身后之人:“你想要我为你画些什么?”
央金原本一心想看到点睛后的效果,想让他画花鸟鱼虫与美人之类的,此时却不知是不是为眼前壮阔的景色所感染,沉吟道:“你……去过北方么?”
江平明微愣,答曰:“我自从被先生带回他家中后,并不曾出过远门,所及之处最远也就是旧京与这海边了。北方自然是没去过的。”
央金眨眼一笑:“好!我就要考验一下你的画技了——你说你是因为不断描绘你看见的东西,才越画越好的,那么,未曾见过的东西,你可能画出来?”
江平明想了想,说:“之前我所画过的‘未曾见过之物’,只有美女而已,无他。”
央金大笑:“你说你未曾见过美人?”
江平明老实道来:“要说容貌端正的女子嘛,邻村多少有几位;我去城里的时候,偶然也能见到一些。不过我想,那些都不算是真正的美人吧……故我很少画美人图,画的时候也大都是凭空想象罢了。”
“这好办,我回去就命人挑一批艳丽的舞姬来。我认为我们大叶族的女子,无论样貌身材,都要比汉人女子美上许多的!”央金拍拍江平明的肩。
“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想让我画美人图?”江平明鄙夷地斜眼瞧他。自己差点忘了,这小子只是个叶公好龙的伪书画痴罢了,说要出什么千金良宅,原来想要的也不过是那些个地主老财们都想要的美女图。
“不不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央金见江平明的冷淡脾气又上来了,急忙解释道:“方才扯远了……我问你是否去过北方,是想……是想请你为我画一张我家乡的山水画!”
“哦?你的家乡?”江平明这才放缓了态度,认真地问。
“对……我父王一直觊觎中原沃土,我们兄弟几人先后随他南下、争夺洛朝城池;我的几位兄长年纪较大,早早就跟了父王去;我是最晚离开家乡的,不过也已有三年未归了。”央金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江平明不冷不热地说:“你既然思乡,当初老实呆在家乡就好啊,自己大老远跑出来侵略别国国土,嘴上还抱怨着不能归家,让人听了去真是笑话。”
“不!”提起此事,央金的情绪变得激动,“我们大叶族一向认为首领之位是‘能者居之’,既然洛朝朝廷腐败,洛献帝老迈昏庸、治国无方,与其见这中原的大好河山日渐凋零,为何不让我大叶族取而代之!论兵力,大叶的军士们远胜那些洛朝养着的懦夫;论帝王术,我父兄哪一个不强于献帝老儿百倍?这天下,当然是能者居之!”
他慷慨激昂地陈词一番,江平明也无从反驳,只点头道:“你将你家乡的山水风景细细说与我听,我尽量试着在画上还原出来。”
央金一听,马上就乐得手舞足蹈,先前的激动情绪一扫而空。江平明忍不住问他:“你年纪到底多大?”
“我已经满十七了!”央金将胸脯一挺。
江平明略吃一惊。虽然央金很多行为都像小孩子,但他身为赫朝将军,作风狠辣,自己先前猜他大概是二十左右,不想他比自己估计的还要小上三岁。
“还是个孩子罢了。”江平明轻笑一声。
“我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是小孩子了!”央金不高兴地反驳道,“说我是小孩,你又比我大上多少!”
“我大你半轮又一岁。”
“半轮?那是什么意思?”央金虽然汉语说得算是比较流畅了,却不曾听过这种说法。
“汉人计时,习惯以十二累进:一纪十二年,一年十二个月,一日十二时辰。按民间叫法,十二年为一轮,半轮即是六年,我说我大你半轮又一岁,即是大你七岁。”
央金思考片刻,才弄明白,说:“原来你大我这么多,和我四哥同岁呢。”
湿冷的海风吹来,江平明忍不住将身上的狐裘拢了拢。央金见他觉得冷了,便提议打道回府。
第 7 章
在回去的路上,央金滔滔不绝地给江平明讲起自己家乡的山水风情和民风习俗,江平明只是静静地听着。待马车回府时,已近二更。
江平明洗漱完毕,回到了央金特意命人为他收拾出的气派卧房中,觉得并无睡意,于是略作思索,就绕过屏风来到前室,在桌上铺纸研墨,作起画来。他一动起笔来就兴致高涨,连画了五六张才停下。等他就寝时,天上的启明星都大亮了。
第二天央金跑去找江平明,本想看着他作画,不料江平明拿着几大张已经画好的成品给他,口中问着:“你看看,这和你们那儿的风景有几分相似?我尽力了。”
央金一瞧,只见那几幅画有的画着北国连绵的山脉,还有当地闻名遐尔的那条大河,就连河边的船只,和拉船的纤夫,都与自己昨晚跟他描述的相差无几。其他几张则画了高大茂密的杨树和桦树的林子,以及大片大片的麦田。
虽然画面上只有黑白二色,不过透过笔锋深浅和墨色浓淡,给人一种“开天辟地于黑白之间”的印象。这大概就是汉人水墨画的精妙之处吧,央金这样想。
“画得还过得去么?”江平明见央金持画不语,神色变化不停,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画技来。
“你……简直——简直神了!”央金激动得嘴唇发抖,把画放回桌上,猛地执起江平明的手,叫起来:“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明明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仅听我寥寥数句,就能把景色都画得如此准确……”
央金近来很喜欢在江平明面前展示自己的汉语水平,一抓着机会就卖弄四字词语。你那哪叫“寥寥数句”,我昨晚听你说了整整一路啊。江平明腹诽起来。
一旁央金又不断地求他画些花鸟鱼虫并给它们点睛。江平明昨日睡得晚,被他在耳边吵得心烦,随口说:“你不是说你之前搞到一些我没点睛的画作么?拿来,我加几笔,点了睛就是。”
央金一听,马上命人去把之前收藏的江平明的画都取了过来,毕恭毕敬地摆在桌上。
江平明随便展开一轴,是一幅林鸟图。一只鸟儿栖在一株老树的枝杈上,羽翼丰满,只是眼睛处是两点空白,看着像是在朝人翻着白眼,说不出地怪异。他将卷轴摊开,于白玉笔筒中取出一只小叶筋,沾了焦墨,提笔往那两处空白上各点上一笔,鸟儿的双目顿时变得活灵活现,顾盼生姿起来。
央金看得眼睛发直——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他正欲展开其他卷轴,却听江平明冷淡地说:“我早就说过,我从不为达官贵人画点睛之作,今日为你破例,只因当日为了那秦犷和孩子的性命,被迫与你交换条件。我肯为你这种人破例一次,已是我的底线;你若贪心不足,那恕我宁死不从!”
这话好比往央金烧得正热的心头泼上一盆冷水,让央金十分气闷。自己这段日子以来对他是百般尊敬,有求必应,到头来只换得他一句“你这种人”,这算是怎么回事!
正欲争执之时,外面有家仆来报:“小王爷,二王爷来访!”
央金瞪了江平明一眼,收起刚才那幅花鸟图,气哼哼地推门离去。
来到会客厅中,格齐正坐着喝甜茶。
“二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找我,又所为何事?”央金没好气地问。
“你最近的行径,我可都听人说了——听说你抓到了前朝太子和那个将军,却又把他们都放了?”格齐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看了幼弟一眼。
“是,没错。”央金也不心虚,坦然承认。
“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明知道父王要他们死,还把他二人都放了!以那两人的身份,随时会对我朝造成威胁!我们措鲁家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天下,难道你要把它葬送了么!”体格粗壮的格齐一拍小圆桌,桌上的茶壶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二哥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央金拉了另一把椅子坐下,不慌不忙道,“前太子才年方七岁,那将军如今只是孤家寡人,身边并无一兵半卒,连家都没了,试问这样的两个人,还能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况且我就算放了他们,也无异于放马归槽,只要我想,再把他们抓回来,也是轻而易举。”
“你少拿圣旨当儿戏!”格齐怒道,“这江山才刚到手,父王的龙椅都还没坐热,你怎能掉以轻心!还有,我听说你最近还把一个什么画师养在府里?竟然效仿那些汉人士大夫的靡靡之风,你进了中原后可真是玩物丧志!”
“哎,他的作品可是千金难求,你不懂!”央金白他一眼,“总之你放心,我央金不管怎么说,都是赫朝八王子、还是骠骑将军,自然不会做出有损我族前途的事。二哥你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