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也从秦犷处得知了洛朝被大叶一族取而代之的事,不过除了些许欷歔外,并未有多伤感,大概是他们与外界并无多大联系,与世无争的关系。
然而,相安无事地过了半个月后,秦犷不甘心就这样屈从于新朝,他内心的复国之火并未随着恬静的田园生活熄灭,反而越烧越炽。他想找个机会去外面看看眼下是什么情况,也想与旧日的部下联系。
机会很快就来了。月底,村里的一部分人要去城里赶集,把收获的渔粮卖掉,换些日常的必须品来。秦犷提议说自己也去,其他人没作多想就答应了。
他回到住处,等夜里哄天骄睡下后,去找江平明,说了自己要随村人一起进城的事。江平明正靠在窗上看一本书,听他说了,没什么反应,只“嗯”了一声。
“我想……我这一去就是三四天,这几天,天骄就拜托你……好好看顾了。”秦犷恳求。
“好啊。”江平明翻了一页,眼睛没离开书,说:“反正他白天就去学堂,晚上我看着他吃饭睡觉,没什么难的。”
秦犷迟疑一下,又问:“天骄这些日子早上都是跟我一起到邻村去的……我不在,怕他一个人——不安全,你可否帮个忙,那几日早晚接送他?”
江平明眉头一皱,翻个白眼道:“就你家这孩子金贵!你瞧邻村和他同年的小子,都能独个儿去海边捡螃蟹捞鱼了!”
秦犷只好低声下气地再哀求几声,才换来江平明一句“好吧”。据秦犷平日观察,江平明其实并不讨厌天骄。他会不耐烦,大概是因为之前一个人呆惯了,现下里生活中突然多出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与他们相处。
第 4 章
秦犷很是放心不下小天骄。不过小孩子的适应力其实要远比大人强。天骄现在跟同窗的孩童们混熟了,每天都乐颠颠地去上学,并不介意秦犷要离开三四天。
秦犷动身那天清早,一早起来就发现江平明竟然帮他准备好了路上吃的干粮,让他既惊讶又感动,连声向之道谢。
江平明没回礼,自顾自地说:“虽然新朝已经建立,不过听说旧京仍不安定,你们此行可要小心,最好能尽快回来。”
秦犷忙点头称是。
吃过早饭,秦犷先出了门,临走时见江平明正在水盆前抓着天骄给他抹脸,心里不禁想:如果有个像这样能帮自己做饭添衣带孩子的妻子,应该不错。这么思量着,秦犷心里忍不住有了想娶妻的念头。
秦犷他们离开的第一天,村子里一切如常。第二天清早,江平明起床做了早饭,等天骄吃完,就拉着他出门,送他去私塾。林中的清晨本该十分幽静,而江平明拉着天骄没走几步,就听见远处传来淅淅沙沙的声音,像是茂密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随后,林中另一个方向响起了马蹄的践踏声和马喷鼻响的声音。江平明直觉事有蹊跷,急忙拉着天骄跑回房内,把院门拴好。
“叔叔,发生什么事了?”天骄睁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紧张的江平明。
“村里以前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动静,我想还是警惕点好……”江平明弯身抱起他,自己坐在床上,“嘘——我们先别出声……”
天骄只觉得好奇,却也听话地没再提问。
江平明把他放在床上,自己走到门前,贴着门听了听,外面的声响先近后远,好像是奔着邻村去的。他心里暗暗纳闷:从自己记事起,这个地方一向与世隔绝,只有村里人外出,基本没有外人进来;而眼下这动静表示来者肯定不止一个人,而是有一群人,不知道他们是来做甚的。
他还想再仔细听听,不过瓦房离邻村不算近,徒步走过去都要将近一刻钟,村子里发生什么事,在这儿是听不见的。江平明只觉得心神不宁,便轻声对天骄说:“今日就暂且别去先生那儿了,我们在家休息一下可好?”
天骄不理解,童稚的声音充满疑惑:“为什么呀?不是叔叔你说要我发奋读书的吗?”
江平明只道:“我怕村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总之,书一日不读也没大碍,你就听我的,好好在这儿呆着!”想了想,又忍不住说:“你就在这屋里温习一下先生平日讲过的内容,我去村里看看,如果没事,就马上回来带你去学堂。”
天骄见他神色紧张,马上也开始害怕起来:“叔叔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一个人在这里……我、我害怕!”
江平明一时间很为难。确实,如果他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他没法向秦犷交代;可若带他一起,只怕路上遇见麻烦,他二人都脱不开身。
思前想后,江平明把心一横,就牵了天骄的手,带他一起出了门。
一路上江平明都很警惕,不时四下张望一番。天骄倒也听话,没吵也没闹。
快到村子的时候,只见村前围了一大批人马,再仔细看,那些人都身披银甲,手持长刀,中间有个人骑着匹高头大马,正以不标准的汉语高声向村里的人问话:
“大约半月前,有没有一个粗壮男人带着个小孩子来过这里?!”骑在马上问话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叶王宠爱的小儿子、赫朝大将军之一的央金。
江平明一听觉得不对,这问的,不正是秦犷和天骄吗?他马上捂住天骄的嘴,闪身把孩子抱进附近一簇矮树从中,示意道:“千万别出声!”
他侧耳再听,只听村里有人战战兢兢地问:“请、请问这位军爷,您带着这么多兵,是来干什么的呀?”
“少废话!将军问你什么,你就照实回答!”旁边一个士兵喝道。此人的汉语讲得准确且流利,江平明猜他应该是汉人。洛国人十之八九都是汉族人,旧都更是清一色的汉人,几乎找不出几个外族人。那个骑马的将军说汉语的腔调却很怪,难道他们是……江平明心里一惊,继续偷听。
“我嘛,是赫朝的将军,奉命追捕逃亡的前朝罪臣和皇室余孽!你们只要老实告诉本将军,有没有男人带着孩子来过你们这儿!”
村里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都被吓怕了,急忙说:“确实是有男人带着孩子来,不过听说他们俩是叔侄,本是富家人士,因避战乱逃到这里,并不知道是什么前朝将军和皇、皇室什么余孽啊……”
央金一听大喜,急忙唤当日将那二人追至悬崖边的兵士出来,命令道:“你们描述下那个男人还有孩子的样貌,看看是不是这两个人!”
那些兵士都不会说汉语,只得将情况讲与央金,再由央金代问村民:“那男人是不是约摸身高九尺,方脸浓眉、皮肤黑,体格粗壮?孩子大概六七岁左右?”
村里人虽说挺待见那个叫秦扬的男人,眼下见一群凶恶的官兵持刀逼问,为了保命,也不敢隐瞒,纷纷点头称是。
“好极了!”央金大笑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那秦扬昨日一早就跟人进城赶集去了,要两三日后才会回来……”张大娘讷讷道。
“小的呢?”
“啊?”
“将军是问你,那孩子呢!”一旁那个汉语流利的副将喝道。
村里人赶紧把教书先生拱出来。那教书先生带着一群孩子,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那、那秦天骄本是每日都来我这儿读书习字,但、但今日不知何故,迟迟不见他、他来……”
央金闻得那一大一小今日都恰好不在村里,不由大怒道:“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儿般好诓吗!怎可能这么凑巧,他二人此时都不在!一定是你们窝藏逃犯!”
“没有哇!我们怎敢诓您啊,大将军!”村民们哀叫道。
央金一心急着想捉拿那二人,不耐地命令身后的士兵们:“给我搜!把这村子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找不出他们来!”
士兵们马上涌入村内,挨家挨户粗暴地翻找起来,吓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
躲在树从中的江平明已是浑身冷汗。太阳逐渐升高,那草叶上的露珠滴在脸上,更觉寒冷。纵然他平素向来冷静,此时却也乱了方寸,脑子里一团混乱。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逃!江平明抱起天骄,站起身来,飞快地往回逃去。
那边央金下令:“点燃火把!”
副将忙问:“将军,大白天的,点火把做什么?”
央金哼了一声,厉声道:“若我今天得不到那二人,就将这村子付之一炬!”
村民们一听都慌了,哭号着求央金不要这样做。
“要留住你们的命,还是要保那二人的命,你们自行抉择!”央金得意地在马背上说。他十四五岁起就跟随父兄四下征战,人性本恶,这一点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不愁逼不出那两个逃犯。
那教书先生一心想活命,马上跑到马前,哆嗦着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央金说:“大将军请息怒啊……那秦扬确实是与本村的另一些人进城卖货去了,他侄子秦天骄今日无故旷学,想必还呆在家里……喔、老朽的意思是,那叔侄二人当日为一个叫江沙的画师所救,一直居于他处,将军若是不信,尽可带兵去那江沙的住处守着,不愁等不到秦扬回来!”
央金闻言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你说——那个收留了他们的人叫江沙?还是个画师?”
“千真万确啊!老朽怎敢欺骗将军!”教书先生不停地扣首求饶,其他人也连声附和。
“好哇!真是天助我也!”央金转身吩咐副将:“你留下一半人马在这儿把守,其他人随我来!老头子,你来引路!”
“啊?我么?!我……我……”教书先生本以为把实情告诉这帮人后就没事了,没想到这年轻的将军还要让他带路,吓得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央金不耐烦地给身边另一个骑马的手下一个眼色,那人会意,一把将老头抓上马来,大声道:“指路!”
教书先生抖个不停的手刚指出一个方向,央金就挥鞭策马,带着大队直冲那方向而去。
江平明才刚带着天骄回到家中,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嘈杂之声,心里连叫不妙,急得额上都渗出细汗。飞速地想了下家中可以藏匿的地方,急忙又抱起天骄经过后院,来到厨房。厨房盛米的大缸里还剩半缸米,勉强可以把天骄这么大的孩子藏进去。
江平明把天骄放进米缸中,原本只有半缸的花白米粒马上就挤得满了上来,几乎要把天骄淹没。
“叔叔,这是要干什么呀?”天骄还不清楚状况,满脸疑惑。
江平明这一路抱着他跑回来,早就累得气喘嘘嘘,怒道:“富家子弟吃得真好,你胖得简直像只小猪!听好!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不过外面那帮人都是冲着你和你叔父来的,你若不想死,就乖乖躲在这里,不是我和你叔父来叫你,你千万别出来!假如有人进来搜查,你切记要把头埋进米里,不能让他们发现,否则你的小命就没了!听见没有!”
天骄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连头都不会点了。
外面只听哐当一声,破旧的院门被强行砸开了。
江平明浑身一颤,急忙将米缸的盖子盖上,奔了出去。
他来到前门,发现一大帮士兵冲了进来,把他的菜地踏得一塌糊涂。江平明立刻就来了气,大声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敢随意闯入民居、还毁我菜园?”
央金见屋里出来个年轻男人,转头问教书先生:“此人就是你说的江沙?”
那教书先生一把老骨头差点被马颠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
江平明见到他,心想不好,定是他把秦扬二人和自己同住的事情告诉了这帮人,但脸上还要强装不解,问:“先生,敢问您带了这么一批人来我这儿,这是做什么?”
没等教书先生答话,央金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问:“你就是人称‘点睛郎君’的江沙么?”
江平明刚才在村外偷听到央金讲话,早就对这蛮横霸道的小子心有不忿,没好气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央金细细打量起这位颇富盛名的画师。
“看你的相貌,你不是汉人吧?”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央金得出结论。
江平明自幼就因样貌饱受旁人的闲言碎语,此时更是怒向胆边生:“我幼时就被生父母遗弃在弦海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哪族人!”
“江公子别气恼,本将军只是觉得你长得与我们大叶族人颇有几分相似,才猜你是不是大叶人呢——”央金笑眯眯地说,翻身下马,对江平明作了个揖,彬彬有礼地问:“我和我这帮手下踏坏了公子的院子,还请公子别见怪,日后我会十倍赔偿的!只是今日我们来此有要事,还望公子你照实相告了!”
“你们想干什么?”江平明警觉地问。
“我听邻村里的人说,有从前朝宫中逃出来的秦姓叔侄被你收留,居于此处,是么?”央金脸上仍是一脸笑意,一反之前在邻村动辙威胁村民的样子。
“我收留了一对叔侄是不假,不过我从未听说他们是前朝宫中逃出来的,而且,就算是,那也与我无关!”江平明别过脸去。
央金莞尔一笑:“说得是,不知者无罪嘛。不过希望你合作些,把那对叔侄俩交出来!刀剑无眼,我可不想伤了江公子呀。”
江平明只道:“那秦扬今日与邻村的人进城赶集,走的时候不放心他小侄子,就带着孩子一起走了。你们要找,就去那旧京城里找,别在我家撒野!”
央金没吭声,只盯着江平明的脸看。江平明心里着急,却不得不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反瞪回去。
“虽然公子这么说,不过那二人乃是朝廷要犯,我们不得不严加注意。得罪了!”央金眯起眼,厉声用母语道:“给我搜!柜橱盆罐都不要放过!”
第 5 章
大班士兵马上涌入内院,在屋内翻箱倒柜,还把东西乱扔乱摔。江平明又气又急,怒视央金,心里只求天骄机灵点儿,别被发现了。
一部分士兵来到厨房里,四处翻拣。
“哎,地板也要扒开看看!听说有些人家里有地道!”
有人扒开地板,皱眉道:“下面的木头都烂了!哪有地道!”
又有人揭开米缸,随口说:“哟,虽说他家很穷,这米缸里的米还是满满的嘛!”说罢欲伸手去搅,却发现米里钻出一条肉虫,恶心得赶快将盖子扔了回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江平明立在院中不动,心里却是紧张得不行。央金却在等候期间不紧不慢地用蹩脚的汉语对他说:“本人久仰点睛郎君的大名,也曾四处搜集江公子的大作,只可惜得到的全都是没有点过睛的画作,美则美矣,却稍嫌不足……今日有幸得见公子本尊,还请公子赏脸,画一幅点睛之作给我,我马上差人回宫取黄金千两赠与公子!”
江平明冷笑:“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号,想必也应该知道我的习惯——我从不为官商贵人点睛!”
“你一介草民,休得放肆!”央金身边一个副官喝道。
央金转头瞪他一眼:“休要对江公子无礼!”又对江平明说:“公子,本人平时就好收集些名家字画,是真心想求你一幅点睛之作、拿回去好好品味收藏,请你务必答应我才是!况且,公子一表人才,画技高超,怎能委屈自己住在这穷山恶水之间、与那不识字的山野村夫们过同样的穷苦日子呢!若公子肯为我作画,我不仅奉上黄金千两,还会赠你千亩良宅与忠心家仆,让公子能舒舒服服地在家钻研书画之道,公子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