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般随风撞入眼帘……纷纷碎裂。
他压住狂跑的脚步,压不住剧烈的呼吸,慢慢地,伸手推开那扇松木栅栏。院里那个女子,静静地垂头叠衣,乌溜溜的
发心,散开流动的光晕,一圈一圈,能烫伤人的眼睛。她仰起脸,像往常那样对着他笑:“来了?”她说,迅速站起身
,看看日头:“这时候就到家了?”她问:“吃过饭了吗?”说着就扭身往灶房走:“我去看看,还有张饼子,我给你
热热。”
“赵敏!”赵辉一把拽住她,嗓子发苦发酸。她总是这样,总这样啥都为旁人想:“为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为
什么?!”
“你……小点儿声。”赵敏急急瞅了眼隔屋,见刘氏房门关严了,才转过来,拉着他进了灶房,推他坐好,又蹲下去起
灶:“你坐会儿,先吃点儿垫底。”
赵辉推开她,一脚就踹散了那堆柴,恨,满腔的恨,却不知该恨谁:“为什么?!你不能等等?!为什么是……”他说
不下去。
赵敏僵着身子,半晌之后,才慢慢地开口:“他家殷实,他爸答应,”她的眼睛看向窗外,那眸子迎着光淡得几近化开
,像个万事无忧的娃娃:“答应把我妈一块儿接过去……”她默了会儿转过来,轻巧地一撩额前的刘海,冲他俏皮地笑
:“你急啥?我从小就照顾我弟,惯了……没事儿。”
她的笑像一堵墙,直塌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倒退两步,拧着眉撇开脸。他急啥?他急有用?“要有啥,”他畏光般
侧过身,吸了口气儿:“要帮忙……记着跟我们说。”
“好。”赵敏跟出来,在门边叫住他:“赵辉,”她的眼边慢慢湿起来,像镶了一层剔透的水晶玻璃,抬手轻轻掸掸他
袖管:“……谢谢。”
赵辉扭头就出了院门。那个周日,纪康跟他一道儿下到镇上,竭尽全力千挑万选,为赵敏置办出一套嫁妆。赵喜也出了
份子,人却脱不开身。
两人走在脱皮掉屑的沙石街上,长时间暴晒着,长时间沉默。对此事,纪康只字不提,只是在离开前,瞅着他低声说:
“赵辉,要不,我还去县城里干一段儿?”见他默然不语,随即揉了揉他的头,又笑了:“我就说说,你进去吧,我回
了。”
“纪康,”赵辉叫住他,却找不着话,过了会儿才说:“你路上慢点,当心点儿。”
“呵,”纪康一笑,挥了挥手:“你快进去。”说罢就转身快步离开。
赵辉慢慢靠向校门边烫手的红砖墙,仰起头,眯着眼,盯着那血红的落日……还好……还好……赵敏的事儿虽让他心口
绞痛,让他寝食难安,让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幸好,人还在。他深深地,极缓极慢地吸口气儿,他跟他也是,
都还,年轻轻地活着……
只要他明年毕了业,只要他俩一道儿离开,离开这鬼地方……只要能和和气气,不吵不闹,好好地在一块儿……哪怕受
再多苦,他也愿……总有那一天,他想,恨恨地想,日子总能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他收回目光,看向那长长的身影
渐渐远去,一时间满心热辣辣的侥幸,又同时为自己的侥幸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所期待的,热切祈盼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赵辉没有等到周末就给李氏带回了那块红布。周四上午,又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第二节课间。梅晓红匆匆跑上楼,
把他叫出教室:“赵辉,你回家一趟。”
“啥?”赵辉心一沉,猛然攥紧了拳:“纪康——他?!”
“纪康?”梅晓红一愣:“纪康什么?”
“哦,没事。”背心的汗渍凉凉地黏着衬衣,刚收回去又油一样往外冒:“老师,”他看定她,焦急地问:“我家怎么
了?!”
“你别急,先回去看看,”梅晓红说:“我也不大清楚,听人说你父亲病了,应该没什么大事。”镇子就那么大,村里
熟人下来采买,碰上认识的老师,闲聊提起,那也不奇怪。只要不是特地来找。
“哦,谢谢老师。”赵辉微微松口气,回头拿了书包下楼。
即使血脉相连,一样的骨肉至亲,也有疏密厚薄之分吧。他一路心情复杂地往回赶。从小到大,赵伟于他,就是一个长
辈,是字面上平板的父亲,是权威的代言。他遵从他,却不依赖他;他敬重他,却并不挂念他。直至,那份与生俱来的
敬佩与尊重,在那条幽闭漫长的,断魂岭下面的山洞里、密谈中,干干净净,消磨殆尽……
赵辉赶着路,他无疑是急切的,忐忑的,却并没有过分难受。赵伟平时身体一向不错,年纪大了,总会出点儿毛病。也
有五十出头了吧?他掰着指头去算,这才想起,他竟连他的岁数都不知道。思及这段时间,自己的冷漠敌视,和赵伟小
心翼翼赔着笑的脸,不由微感歉疚……
对他好点儿吧,赵辉想,人总会犯错,即使不能原谅,他老了病了,他总该好好照顾他。他的骨血,他的性命,他的一
切,都来自他。他只有,一个父亲。
赵辉急急往回赶,翻过火塘般热焰滔滔的岩层,踏上卷边裂缝焦黄的山岗,穿过一棵棵脱了水僵立凋零的老树,匆匆进
了村口,跑向自家那个简朴清净熟悉的院落,却蓦然瞪大眼睛……那块红布,像陈旧的、干枯了的怵目血污,重重跌落
在一片慑人的雪白中。
“村长他……心眼太好,”赵辉脑子发木,一步一步跨进去,仿佛走下冰冷的河床:“见不得家家户户都挨饿,非要带
大伙儿进山猎野猪。”赵德才沉重的,憾痛的嗓音,穿过闷热的尘嚣,穿越白帘飘飘的门扇,暗雷般在耳边炸响:“我
以为,纪康那么能干的小伙儿……他俩个一组,不会有事儿……”
第二十七章
李氏眼圈通红,红得透明。睫毛一根根潦倒着,像硬生生戳进去的刺。依然那样掬肩坐在屋角的矮椅上,那是她坐惯的
位置。而侧对着的那把柞木高脚凳,凳子里空空如也。
赵辉走到灵前跪下,这动作不久前他刚做过,却不料这么快就要重温。他忽然很想看看赵伟的脸,但那暗红的白布和布
巾下沉陷的轮廓,又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其实并未感到太多的悲伤,生老病死、永绝阴阳,在这儿已经熟稔到麻木
。却仍有一些琐碎的、隐隐约约的遗憾,在荒淼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地闪现。
例如,他其实可以不必等着他问,就主动告诉他,自己考得有多好;例如,他偶尔可以给他倒杯茶,而不是每次待他回
家,都只有淡淡地擦肩;例如,他完全可以放下那点儿可笑的倔强与自尊,像别的儿子那样小时候黏黏他,长大了气气
他;甚至,当他摇头晃脑、满脸陶醉地拉起他那把老三弦时,能对他说上两句话……哪怕是刻薄地嘲笑甚或厌憎地抗议
呢,是不是,也要比视若无睹强?
……是吗?爸爸?
赵辉伸出手,按住结成了硬痂的,那半截空荡荡的布单。‘吱吱’、‘咔咔’,粗粝的纹理伴着突兀的声响咯进手心,
像一把长满了铁锈的,尖利的刀。在呛鼻的蒙蒙烟雾中,剃鳞一般缓缓剖向那些沉寂无声的往昔时光。
“三弟,”赵芳已经换上了孝衣,像个淡薄的影子轻飘飘跪下:“外面,有人找。”
赵辉屏息直起了腰,手心慢慢地握紧,紧握成拳。
“赵辉……”纪康站在院门外,汗流浃背,在正午火红的烈日下暴晒成白花花的盐霜。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皱起了眉:
“梅晓红,说你一早走了。”
赵辉在围栏前停住,音色清净得像脚底圆滑的黑影:“你昨天进山了?”
“是。”
“跟他一组?”赵辉问,似乎无聊才往下接:“就你俩?”
“对。”纪康依然只有一个字。
“呵,”赵辉低头笑了笑,又抬起来:“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只,是一窝。”纪康也缓缓地笑了,浓黑的瞳仁漾出水一样的波光,般淌过他的脸,轻声问:“赵辉
,你想说什么?”
“是吗?”赵辉的笑意更浓郁了,仿佛终于松了口气:“你没受伤?”
“没有。”纪康别开脸,扬起眉瞅了眼钢蓝色单调的云霄。依然带着那笑,转身离开,再未说一个字。
“你觉得是纪康害了咱爸?”赵芳站在门边,等他回过头:“你真这么想?”她的嗓音阴郁尖锐。
赵辉撇开她径直进了屋,脱下衬衫,把那件粗麻孝服换上:“我不知道。”他缓慢地、紧紧结上那根草绳,分不清勒住
的到底是自己的腰,还是,谁的颈项。
学校厕所中冰冷的铁棍;紧追着赵伟的仇恨的眼神;松鸦岭断崖上急劲狠辣的那脚飞踹……太多太多。他以为自己忘了
,可那一幕幕,像蓦然苏醒的阴险的蛇,嗤笑着,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滑进血脉。
赵伟在第二天傍晚下葬,纪康不出预料没有到场。赵桂芝的眼睛肿得瘆人,紧抱着纪永诚远远缀在人群后。李氏挺着腰
杆一声不吭,擦过她笔直走向村口。赵辉忽然想起当年那五只鸡蛋。是不是,在他跟那个人还傻愣愣地传递‘赠礼’的
时候,李氏,就早已经清楚明了?他看向母亲枯槁僵硬的脊背,一步一步,渐渐没入松鸦黑雾般蒸腾翻涌的羽翅中。
赵敏的话跟赵芳如出一辙:“你真这么想?”她直视向他,清澈的双眼第一次聚拢阴霾:“你真疑心他?!”那眼中失
望与愠怒同时迸溅,又颓然松了劲儿:“算了,都已经晚了。”
“什么意思?”赵辉愕然一惊:“你说话说清楚!”
“今儿一早我下山抓药,刚刚才见到他送来的钱。听我妈说,他去了县城打工……”赵敏看向他,渐缓的语音透着歉然
的倦怠:“对不起,你这两天太难过……”
县城?打工?!赵辉遽然失色,猛地掠过她。扯蛋!混蛋!!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他冷汗涔涔,咒骂着,疾奔着,
紧咬着牙冲进旁边的岔路。八道岭、野猪坡、饿狼成群的森严密林。太阳像团烧透的灰烬,寂然坠落焦黑的群山。
昨天他怎么说来着?‘看见那头野猪了吗?’
‘看见了。不是一头,是一窝。’
‘你没受伤?’他不过是问了一句。
‘没有。’那混蛋就开始笑,该死地笑,不停地笑,笑完扭开头看了看天。
这死人,这死人,就不肯让他安生一天!东南隘口上吹来那阵风,像群憋疯了的野兽。他跑,拼了命地跑,风呼呼向后
倒,嚣叫着撞断一地败枝。松鸦剑一样插进风里,在后头紧追,在前头窥伺,在一棵棵树杈上扑蹿着,怪叫着,无处下
口地狂乱。
林子越发晦暗,阴森森散着鬼气,天空是死人脸的铁灰。他‘啪’地摔倒,爬起身再跑,月亮已经冒出来。像只居心叵
测的狸猫,诡笑着穿行在摇摇晃晃的冷杉林间。
松鸦叫得更欢了,它们抽筋一样跳,疯疯癫癫地笑。震碎了凝固的夜气、冰块似的月影,惊起一大群壮硕的蛾子和飞虫
。‘嗡——嗡嗡’、‘呜——呜呜’,老林子像头突然活过来的兽,嘶喘着抻开僵朽的筋络。
天又亮了吗?他看见熠熠的光斑。他使劲儿揉眼睛,狼!是狼!在不远的桦树缝里,一闪一闪瞪着眼,是头狼的绿眼。
“狗日的!”赵辉霍然蹲下身,捡起块石头掷过去:“砸死你!”他恶狠狠冲它吼。狼吓了一跳,猛退一步,两颗眼珠
子像要射出来的绿箭。
赵辉四下里抓,抓起一把枯枝点着了火。他看见了,看清了。是头老狼,毛又干又稀,灰扑扑像烟熏过的草。它饿了,
它一定饿疯了,他看见它牙缝里漏下的粘涎。他壮了胆子,挥舞着火把冲过去:“来!畜生!看谁吃了谁!”他骂,穷
凶极恶地骂,他去撵那头皮包骨头的狼。
狼惊了,倏然掉过头,退进葛藤深处。只露出一双狼眼,阴鸷而绝望。“呜……呜……”它伸长脖子,向着那轮圆月,
向着鬼蜮般的群山,嗥声急切而悠长。赵辉停下,呼呼喘着气,他不敢再追,他怕那老狼把他引到狼窝里去。
那个死人,那个死人!他飞快往野猪坡跑。我被害惨了,他边跑边想,恨恨地想,恨得牙齿咯咯响。那死人最好还没死
,没被野猪撞死,没被熊瞎子拍死,没被豺狗拖死,没被松鸦鹞子啄死。纪康,你害我跑进这鬼林子来,你要是敢死,
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爬上一座高岗,又翻下一道深沟。空气逐渐变湿,夹着浓烈的植物和秽物的腥臭。他胸口开始憋闷,脑仁子阵阵胀痛
。几十里山路不要命地跑,体能已经到了极限。他停下来歇气,狠狠咬破了舌头,逼着自己清醒。果然,树窠里又冒出
一双绿眼,还是那头狼,那头阴魂不散的老狼。
狼跟来了,阴仄仄地,不声不响地走,跟他比着韧性。他笑了,冲它龇着牙,又点起一把火。起雾了,一层层乳白色的
薄纱在林子里绕来绕去。远处金光灿烂,非虹非霞,像从半空里飘下来的绝色,游游荡荡,逶迤着缠绵不散。他知道这
是啥地方,那是瘴母,他听一些老猎人说起过,是最毒的瘴,立马就能迷了人的魂魄。可野猪坡就快到了。
赵辉举着火把往后退,弯腰仔细找,找着一把刺藤揉碎了往嘴里塞。这也是听那些死里逃生的猎人们说的,说瘴子附近
大多长有刺藤,刺藤刚好能对付邪瘴。他用力嚼,大口吞咽辛辣的汁液,胸口果然很快爽利起来,脑子也不蒙了。幸亏
刚才咬破了舌头,他心有余悸地想,不然怕要让这毒瘴迷了去。据说有不少人横死在里头,要不就追着那团团妖娆魑魅
跳了崖。
快了,就快到了,只要过了这沟子。他回头看一眼狼,那狼畏缩着,想进又想退,鬼祟地瞪着眼,在树丛里捣着腿。它
不敢来,他差点笑出来。“没胆子的畜生!” 他啐一口,撇下它继续往前走。这一片瘴塘活物都不敢近,他放心地走
,孤零零地走,他几乎怀念起那头狼。
瘴气退去,顺风传来一股郁烈的血腥。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爬上那片斜坡,把火把点得更亮。撞断的树杈,撕裂的蛛网
,倒伏的草窝,遍地都是猪踪、遍地都是猪鬃。血,圆整的血,零散的血,带着粪溺的肠道血,喷射状的动脉血,还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