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易辰思忖了片刻,倒也不恼,只是转了话题:“笙笙今天心情怎样?”
“与平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李医生的情绪有一些激动。”柯岚如实禀报。
“是么,以后别让李怀亦单独靠近笙笙。”傅易辰幽幽下令,语气强硬得让柯岚心下一惊。
“傅先生的意思是……”柯岚冷汗盈额。
“不用,留着他还有用。——笙笙他现在睡了么?”提到徐笙,傅易辰又温柔起来。
“灯已经灭了,应该睡下了。”柯岚看了一眼走廊尽头。
“好好保护笙笙,他终究是太单纯了。”傅易辰叹息地看了镜框里的玉人儿一眼,手指轻抚那清艳的容颜。
“柯岚明白。”
“记住薛正荣的下场。”
“傅先生,请放心,柯岚谨遵命令。”
照例巡视了一圈,柯岚自花影扶疏之处,竟看到长廊之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职业素养使柯岚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地
抚上腰际的枪支,放慢脚步靠近,一手轻轻拂开柳枝。
原来是徐笙。
柯岚松懈的同时,更多的是诧异。
古藤蝤曲的石廊之下,徐笙软软瘫坐在地上,眉目落拓,长影孤清。双眸圆睁,望着茫茫苍穹,泪流满面,尽是毁天灭
地的悲凉。
白檀香气自是幽幽弥漫,若有若无,缠缠绵绵,像一个遥远而寂寞的绮梦。
“少爷,不早了,请回房休息吧。”柯岚收了枪,走上前去,恭声劝说。
徐笙微微动了动身子,双目似睁似闭,懒洋洋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嘲讽,静静凝视着陌生的来人:“你是哪一个?
”
“我叫柯岚。”柯岚拾起地上的手杖,作势上前扶起徐笙。
徐笙修眉一皱,颇为不悦。见柯岚犹是坚决,皓腕一推,挪了身子靠在长凳上,淡淡莞尔,梦呓般低低自语道:“柯岚
?南柯一梦,过眼山岚。”这语气竟是无比嘲讽。
柯岚只见徐笙口唇微动,却听得不甚清楚,只苦劝:“少爷,请回吧。”
挥袖一掀,置若罔闻的徐笙执了箸,去敲那蓝莹莹的盘底。
冷眼之下,那一轮一轮晶莹的光晕悠悠荡漾开去,激起千层涟漪,不断变幻。
停半晌,徐笙竟顺着石柱站了起来,皓腕一挽兰花,凤眸一眨,波光迷离,妖娆惑幻,竟是呼之欲出的狂喜。紧接着,
徐笙喜滋滋地长吟一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嗓音清越娇丽,可遏行云,令人直觉天光大亮,桃花满枝,落瓣成雨,柯岚竟也怔忡了。
徐笙玉指如爪,扶着石柱,颤巍巍地做起身段来,虽似极了苦痛挣扎,却依旧袅袅婷婷,柔靡飘荡。
一钩凉月之下,那清湛秀致的脸庞酡红如醉,娇艳欲滴;那双波光横浅的凤眸秋水盈盈,万语千言。
纵然酥媚入骨,却媚而不淫,自有一股子清奇之气,点尘不染,教人难生亵玩之心。
徐笙醉步飘摇,凤眸流光,一下指点牡丹,一下云手回眸,动情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那一日,你我园中初见。
春色撩人是今年,姹紫嫣红开遍。荼蘼外烟丝醉软,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我本是红尘醉卧凄凉人,你竟是紫陌横纵清狂客,然那春心无处不飞悬,是月老缠脱姻缘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
辗转红泪,蹉跎艳血,错看一段好姻缘。
牡丹亭畔,青莲池边,花也好,月也圆,嫦娥来把良媒做,你我来把佳期选:此世仙侣,来生爱眷。
想那赏游倦,寻好眠,便靠你这树下静安歇,想必有心情梦儿还去不远。
柯岚无可奈何地站了半晌,劝说了一句,见徐笙如堕魔障,置若罔闻,便讪讪走开了。
柯岚一走,徐笙凤眸斜睨,掩口一笑,却道:“背却春香,正好寻梦也。”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
心好处牵。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
春三二月天。”
如今,香椿绿影还犹在,太湖石边并蒂莲,牡丹亭下桃花繁,唯我独立空庭院。
山中一日,地上千年。只羡鸳鸯不羡仙,徘徊好梦容易醒,便似王母划线秋河汉,竟不知有离恨天。
只恨俗世如西风,一刹那,无端摧红碎绿,又似无情苍天,如环旧月,夕夕竟都促成玦。恰便是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
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梦回人杳,原来这良辰与美景是虚设,你我终究是有份无缘,教人抓不到鸳鸯连理魂梦前。
徐笙继续唱道:“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
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栏
,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旧梦惆怅还香甜,泪暗悬,亦甚流连。
“天呵,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添新愁一段。”
念罢,徐笙喘息了片刻,忽地长笑起来,他想起了那日梦中,白衣僧者遥遥相寄的歌声:
“一段姻缘一段魔,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圆月终须缺处多。
皮色才情偏眷恋,妒心谗意最风波。
缅思不独人生忌,天意如斯怎奈何?”
徐笙仰面悲泣,血泪沾襟。
“你知这是什么花?夏季某夜,花开成海,垂垂成串,随风而落,淡蓝浅紫,落完即止。年年如此,看得我心累。”
“是紫藤,也叫藤萝,极像九龙公园的‘雨洒黄金’,港人称作‘猪肠豆’。”
“嗯,或许吧。可我从未去过九龙公园,也不知何为‘雨洒黄金’。”
“明年夏天,我带你去。”
徐笙犹记得自己的指尖轻轻挠着对方的手心,那痒痒的感觉,似苦,也甜。
……
“笙笙……笙笙……”
“为什么?为什么?”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时候,徐笙泪盈于睫,哑然失笑,紧紧拥住傅易辰,只觉苍天眷顾,让这人脱离死亡,亦让自己再世为人,不再是荒
烟坟茔处,一缕飘渺孤魂,枭啼则出,鸡鸣而寐。
……
“从今以后,我若不能护你周全,教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呆子!”
不知为何,这般大话似的誓言竟也使徐笙万分受用。
唉,他是这样地爱他。
……
“等一切都了结了,我们就找一处地方厮守到老,与星空作伴,与晚风为侣,再也不过问世事。”
“你学完贾宝玉,又要学陶渊明。——你知道么,我还有一处私人岛屿,我们以后就去那处吧。”
“好,我答应你。我们建一个园子,和这里一样好不好?”
“好。我们春可闲庭对弈,曲水流觞;夏可雨中采荷,池亭观鱼;秋可登高赏菊,杯中玩月;冬可晴窗呵冻,寒枝数梅
。”
……
暗忆欢期真似梦,梦也须留。
辰,你爱我,我知。
我爱你,你亦知。
只是,纵使有情,你我面前,亦是鸿沟万丈,又该如何逾越?
此番,痛杀我也!
第二十三章:索元 下
傅易辰一回港,还来不及回老宅,便听闻傅氏集团受到了重大商业攻击,无奈回到公司。于是,重担压身,再次身入囹
圄,鲜有归期。
而自那日夜里在廊下醉卧一夜,受了风寒,徐笙便窝在了那张华美的拔步床上。除了复健,鲜少才肯下来活动。不知是
不是因为傅易辰不在身边陪伴,徐笙的脾气亦变得古怪起来,十分难以伺候。口味也愈加刁钻,嫌弃这个,又嫌弃那个
,诸多不满,干脆少吃,或者不吃,终日只知捧着桂花酿,轻咂慢饮,喃喃自语,若有所思一般。
今日,徐笙的心情尤其不好,早餐不肯吃,已经摔了两次碟子。福嫂见笙少爷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脾气这般乖戾,也
只有老爷哄得好,忽而又想起老爷已经不在了,笙少爷孤身一人,重病在身,还断了一条腿,不禁万分同情,也是偷偷
抹泪,最后端出了南瓜银耳糖水,终于哄着徐笙喝了半碗。
唯一让徐笙笑逐颜开的是处暑之后的第四天,傅易辰派人送了十二盆菊花过来。
鸡冠紫,醉杨妃,亦有银鹤翎,深香疏态,散影满帘。
那一日,徐笙还特地亲手做了西瓜莲子羹,让柯岚捎过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
发一日一日地长。
长发为君留,红颜为君愁。盼君惜此情,结发共白首。
渐渐地,李怀亦不再来了。
留声机终日转着,徐笙望着帘外飒飒秋风,深沉而豁达地笑,仿佛已经参透世情。
一个月后,张丰受李怀亦所托将一个文件袋,连同一把钥匙交给徐笙。
柯岚里里外外检查了半晌,扣下了文件袋,把那钥匙安安稳稳地送到徐笙手中。
钥匙是普通的车钥匙,圈上的坠子倒是别致许多。
坠子是椭圆形,玻璃质地,好似一只水晶橄榄。内有彩绘的杜丽娘小像一帧,第十二出寻梦尾,丽娘游园困倦,寐于梅
树之下。
右边写着一行蝇头小字。
徐笙笑,莫不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亦幻亦真。
再眯缝起眼来细瞧,竟是“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眼中一亮,即刻兴致勃勃地把玩起来,而片刻,又觉索然无味,便信手丢到香烟抽屉里去。
“你叫什么?”徐笙望着面无表情的柯岚,饶有兴味的模样。
“柯岚。”柯岚再次作答,态度还算恭敬。心想,这少爷还真是健忘。
“怎么写?”徐笙一手托腮,一手执着狼毫,眼里满是好奇。
不得不说这样的徐笙很乖巧可爱,的确很讨人喜欢,柯岚回想那一夜的光景,心中叹气,只道:“木可柯,山风岚。”
徐笙含笑颔首,挥笔在纸上写下八字:“南柯一梦,过眼山岚。”
字如其人,瘦骨清绝。
但是,柯岚转身便想离开,因为在他眼中,这位傅先生所深爱的恋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徐笙一见柯岚要走,又急急唤住他,仿佛怀着期待一般地问道:“柯岚,你是中国人么?”
“不,我从小在美国长大。”柯岚如实答道。
“真可惜……”徐笙略带失望地摆摆手,示意柯岚退下。
“我不想有人来打扰。”徐笙最后补充道。
柯岚领命,果真不再进来。
呆了许久,徐笙拄着手杖艰难地走到门边,轻轻一按,将门反锁。
其实,李怀亦要交给徐笙的只是这个钥匙坠。
取出里面的储存卡,插入计算机。
是五段音频。
随意点开一段。
婚礼进行曲。钟声。欢声笑语。骚动之后,是模糊的英文对话。
徐笙重复了三遍终于确定里面的内容。
“Roy Fu先生,您是否愿意娶Ronglan Chou小姐作为你的妻子,不论生老病死,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我愿意。”
“Ronglan Chou小姐,您是否愿意嫁给Roy Fu先生作为你的妻子,不论生老病死,互相扶持,不离不弃。”
“我愿意。”
音频结束。
徐笙挑挑眉,心下不适,依旧付之一笑,不为所动。
点开第二段。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是潘子琛的声音。
“好,你说。”竟然是辰。
这样爽快果决的语气,让徐笙赫然一惊,顿时心如擂鼓,飞快地按下了暂停键。
失去知觉的左腿竟又剧痛起来。徐笙咬着震颤不已的牙,痛得几乎咬碎。
握着鼠标的手不停地颤栗。
此生之中,徐笙都不曾如此恐惧。
听,还是,不听。
挣扎良久,最后,徐笙还是选择了前者。
“恐怕你要斟酌一下吧。”
“什么条件?”果断依旧。
“我要徐笙。”
“……”
“怎么,你不愿意?难道,你爱上了他,我无情的伙伴?”潘子琛笑道。
“我怎么会……”
“好吧,我退一步。让徐笙陪我一周,如何?”潘子琛截言道。
沉默不是太久,但足以令人心碎。
傅易辰短促地道出二字:“成交。”
这两个字就如飞刀一般插在徐笙心上,一刀一个血洞,顿时热血迸溅,一墙的血花。
徐笙做过最坏的打算,却从未想到,真相竟如此简单,现实何其残酷。
徐笙只觉掣痛难敌,双目圆睁,已欲哭无泪。
天崩地裂,莫过于此!
曾经,徐笙深信,除了傅易辰,没有人真正爱过他。因为傅易辰溢于言表的爱,面对每一次怀疑,徐笙都毫不犹豫地选
择信任。
然而,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傅易辰与那些千千万万的商人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不,傅易辰不同。傅易辰比那些人高明,因为傅易辰真的让徐笙爱上了他,千回百转,且铭心刻骨。
一切只是交易。
徐笙怔忡了,着魔了一般,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第三段音频。
“打电话给李锦烨,问问他总警司怎么当的,敢抓我的人!”傅易辰怒吼,“告诉他,薛正荣是我杀的,和徐笙毫不相
干,有本事来找我,我让他们警队明天没子弹用!”
“是是。”不知道是谁唯唯诺诺的声音。
第四段。
“谁也不许说,就当警察没来过。如果笙笙问起来,就说笙园遭到了袭击。”傅易辰勒令。
“媒体消息怎么办?”竟然是陆靖南。
“报纸我已经搞定了,电视台暂时没办法,想个办法不让笙笙看电视就是了。对了,网路也要切掉。”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笙少呢?知道了,我们也不用费那么大的劲道……”
“怎么,你嫌累?”
“不是,靖南觉得不忍心。”
“你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那批货本来就在我们手里,笙少被蒙在鼓里,殚精竭虑地让我们查,实在是可怜!” 原来,叛徒竟是他!
“牺牲在很多情况下是必要的。”傅易辰不痛不痒地道。
第五段。
“这样做对不起傅老爷子啊!”
“我意已决,你们听的留下,不听的就走人。”是傅易辰冷酷的声音。
“傅先生,”是怀亦,“您如果重建洪门,势必伤了笙少的心,您不再考虑一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