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当空,寒星微末,树影森森,心事重重,周遭是沉寐一般的死寂,偶有晚风凄凄低徊街畔,竟似孤舟嫠妇呜咽之声
,教人胆寒,不禁加快脚步。
当路过那月洞门之时,刘子嘉只觉冷汗骤然渗出脊背,双腿发软险些摔倒在地,因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女子哀泣之声
,凄迷哀艳,欲断还萦,来自那神秘的、生人勿进的后园。
不知怎的,刘子嘉突然不再害怕了,沉下脚步,慢慢靠近那扇门,没想到一拉那沉重的锁链,门便开了!
是人?
是鬼?
刘子嘉心下一空,四肢乍凉,不知是进是退。然而这般一想,这风似乎都刮得更紧了,亦觉这园中好似幽谷寒涯,有一
股极阴寒的气息汹涌而来,教刘子嘉浑身寒毛乍起,哆嗦半晌。
“算了,死就死了!”刘子嘉一鼓作气,脚步一深一浅地向前探去。
借着黯淡清冷的月光,荒草成蹊,残垣断壁,眼前一派萧索荒芜的光景。虬梅冷落,残荷空翠,谢桃暗随流水;烟梢露
叶,俯仰披离,月影绰绰,似有鬼灯青青。
风沉露,云暗斗,月勾星,却不见伉俪往年许多情,只是愿未了,缘已尽。
小径蜿蜒,柳枝枯垂,只见假山边,清池畔,竹涛拥翠,花影扶疏之处,隐隐有一凉亭飞角翼然而出,十分别致。
月色幽柔,暗香迎送,倒不觉森冷诡谲,刘子嘉只觉凄凉无比,忽地想起少时听到的曲子,犹自喃喃其中唱词:“牡丹
亭、芍药阑,都荒废尽。”
伫立风中,暗自感怀半晌,刘子嘉便继续走上前去。
越走越近,那哀戚的哭声愈发明晰,真叫人忐忑。
那亭下竟有微弱的光!
刘子嘉大骇,慌忙躲入乱石藤影之下,登时汗如雨下。
平复了心跳,迅速张望了一下,便稍稍安了心。
那光只是火光,大约是烛火之类——并不是鬼,是人。
可是夜深人静之时,来此禁地的会是谁?
竖耳聆听那妇人零碎哭音,痛彻心扉,令闻者恻隐。
她对着不知名的暗处哀唤:“……少爷……少爷……”
少爷?
难道傅易辰有个儿子,自己还有一个兄弟?
不不,怎么可能,洁身自好的傅老爸户口上至今是未婚。
那会是谁?
终究好奇心占了上风,刘子嘉默默靠近,屏息倾听。
只听那妇人泪如雨下,哀思如潮:“……以您的性情怕是不肯投胎的,大少爷怕您不肯回来,就把园子封了,好让您不
必做那些个孤魂野鬼……如今老宅大修。大少爷怕打扰您,只唤了老奴过来打点……那天知道您走了,大少爷就决定跟
您去了……”
刘子嘉越听越糊涂,可心底却无端地动容,泪水不禁湿了眼眶。
妇人继续道:“后来被陆堂主救了回来,现在七年过去了,大少爷也没动过死念,说是这样下一世便不用这样纠缠了…
…您不要怪大少爷,大少爷他……”
大约是情到深处,那妇人伏到在地,泣不成声,只余几声悲唤,哀绝欲死。
刘子嘉亦是眉心微皱,神伤黯然,久久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这千回百转,寸断柔肠的爱情……
寒风又起,群鸟夜惊。
只听那妇人分撒香花一路,执着一盏红色的灯笼,慢慢远去,犹在哀唤:“笙少爷……笙少爷……”
笙少爷……
笙园……
电光火石间,刘子嘉明白了。
这个笙少爷才是“笙园”真正的主人!
他到底是谁?
第三十章:肃苑 中
待那妇人远去,红光渐渐消失在山石花树之中,刘子嘉才顺着小径拾级而上。
凉亭八角,挂着铃,垂着纱。横匾上写着“有凤来仪”四字,右下角写着“聿甄亲题”四字。
聿甄?
傅聿甄不是自己应该称之为“祖父”的人?
刘子嘉怔了怔,却毫不迟疑地抬脚,踏上枯叶清扫的石阶。
柱子上亦刻着诗句“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
亭下石桌上果真摆着祭品。
一张湘妃竹凉榻,凉意清浅,上面置着一只云锦枕头,因多年把玩有些破损,织就的花纹亦显得光滑平整。软枕上仿佛
可见一块温柔的塌陷,似乎适才有人在那儿小憩了片刻,对这枕头爱不释手似的。
刘子嘉抬头一望,梁上竟雕着《牡丹亭》。
四出八景,虽是腐蚀得厉害了些,端的是精美绝伦,令人移不开眼去。
刘子嘉掩口惊叹。
慢慢坐于榻上,身下竟磕碰了一下,取出来一瞧,是《牡丹亭》昆曲全本。风吹页乱,却见“梦长梦短俱是梦,年来年
去是何年”一句,使刘子嘉怔怔,又觉怅然无限,思绪幽幽飘向天边去。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红翻翠骈。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深居闺阁,春情难遣,怀人幽怨,青春抛远。于是结伴春香,一同游园,爱踏春阳。感梦书生
折柳,邀丽娘云雨欢幸,惜玉怜香。无奈梦醒魂惊,丽娘竟为情伤。竟夜无眠,园中寻梦,旧梦不得,思之成病。病即
弥连,描容写真,埋太湖石下。中秋情殇,丽娘死葬梅根,此情眷眷,至死不渝。
三年上,写真有灵,竟求得梦中柳梦梅与之相见,人鬼相逢,情不可抑,既知两人有宿世姻缘之分,遂情许圆梦,回生
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扬。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
元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真乃情之至也。
思及此,刘子嘉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曲调声,委婉绮丽,缠绵悱恻,深情饱满。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丽娘思春苦闷,满腹幽怨,对爱的渴求,对自由的希冀,令
刘子嘉不觉叹慨神摇,感同深受,情伤不已。
忽而又听唱到那丽娘唱到:“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
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
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丽娘寻之不得,梦境幻灭,柔肠百转,无望哀绝,刘子嘉亦觉情殊怅恍,心痛神
驰,眼中落泪。
定了定神,刘子嘉转过身对着那遥远的月洞门下,却见花漏窗边,月光清澈若白昼,一人白裾飘香,修身玉立,仿佛于
那迷离梦幻的翠色之下,缠绵悱恻的春色之前。
满天光华洒于其身,冰肌玉骨,香魂玉魄,不啻月殿仙人。
刘子嘉心下一惊,却非恐惧,只喃喃道:“你是谁?”
眨眼间,那人步履轻移,已至眼前。清心玉映,白檀幽幽,眸若春水,嗓音清泠柔脆,带了一点点娇嗔:“你怎生拿了
我的东西”
刘子嘉一愣,眼神痴迷地望了一阵,心如擂鼓一般,此时,手中的《牡丹亭》已然在了那人手中。
那人翻了翻,兀自摇首,失望不已:“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不可信,不可信……”语罢,玉手一展,将书向
前一掷,落在了刘子嘉怀中。
刘子嘉慌忙一接,只觉莫名其妙,奇道:“你是谁?”
那人不答话,信步而下,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死,死者可生。然梦中之情,又何必当真……”千回
百转,如笑如呆,叹情丝不断。
刘子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一下蹬腿起身,追上前去。
“啊——”地一声尖叫,刘子嘉脚下一空,只觉天旋地转,跌入黑暗之中。睁得眼来一看,豁然开朗,惊喘不已,原来
自己竟睡在凉榻之上,怀中正抱着那册属于梦中人的《牡丹亭》。
白衫,檀扇,蝴蝶扣。
一颦一笑,千秋绝艳,玉骨风流。
原来竟是幻梦之中!
忽地想起梦中人所言,刘子嘉慌忙将那《牡丹亭》好生安放在小几上,再也不敢擅自翻看。正要起身逃离现场,却听一
声暗含了激动与迟疑的轻唤:“笙少爷?”
身后诡艳的红色柔光慢慢逼近,扶疏花木皆虚浮着深深浅浅的红,似是流动的血光一般,煞是骇人。忽而脑中又想起那
青面獠牙的恶鬼冤魂,刘子嘉登时魂不附体,汗出如浆,只是身体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竟移动不得。
直到那妇人慢慢走到刘子嘉面前之时,刘子嘉突然想起了旺叔在临走之前的话语,指着妇人,大声惊呼:“你是陈妈!
”
陈妈一见是刘子嘉,道:“原来是子嘉小姐,这里是禁地,还是不要来得好,老奴不会和大少爷说的。”
想到傅易辰肃穆的神色,刘子嘉心下一惊,只辩解道:“我、我不小心……”
陈妈截言道:“小姐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着,将手中的灯笼塞到刘子嘉手中,安抚似的拍了拍。
刘子嘉愣了愣,捏了捏手中的竹柄,嗫嚅了半晌,只好将原本想问的话统统吞回腹中,闷闷地应了声好。
亲眼看着陈妈落了锁,刘子嘉便明白这秘密是无望从这园子之中知晓了,故此,便转身离开。但回想方才梦里现实经历
的一切,又觉愁肠百结,睡意全无,便顺着小径,观赏起这一间一间的厢房。
驻足于一间厢房之前,那柱子上一副对联:黄土陇头送白骨,红灯帐底卧鸳鸯。
人生短短数十载,爱欲纵是浓腻,眷恋纵是深沉,亦敌不过生老病死,事与愿违,只是刹那芳华,终究不过是荒烟坟茔
处,一朵转瞬即逝的青磷鬼火罢了。
换言之,此间沧桑浮世,没有永恒的爱情,亦没有超越生死的爱情。
可是,纵使艰苦无奈,亦有一些人矢志不渝,垂死挣扎,生相痛苦不绝,死相曲扭可怕。
影影绰绰的红光之下,这十四言更显凄艳诡异,萧索荒凉,刘子嘉顿觉丝丝阴寒绕上心头,惆怅不绝。
信步而游,不知不觉间,竟又回到了书房。
刘子嘉哀叹一声,原来潜移默化,自己也与傅老爸一般以事业为首。
刘子嘉走到书桌前,翻了翻今日运送过来的卷宗,刚选了一卷来瞧,一打开却又着实没有兴致翻阅,唯有作罢。
所幸在这书房里转转悠悠倒是在书架上发现了许多闲书来,简直浩如烟海。
惊叹之余,刘子嘉却不曾犹豫,将一本《牡丹亭》取了下来。
鼻尖轻嗅,那股空灵沁脾的白檀香气仿佛犹在萦回。
掸去灰尘,摆正在眼下。
牡丹亭下,那超越生死的爱情绝唱;笙园之中,这红绡梳骨的死亡阴影。
刘子嘉深深吸气,已经决心解答笙园里的这个秘密。
离开笙园的时候,见那长长私家山道上,杜鹃荼薇红过,已成残叶枯枝。因怕徐笙见了伤感,便派人统统掘掉,栽上些
四季秋海棠与德布坦蒂山茶。
张罗了三日,终于沿路铺好。
骄阳之下,花姿姣丽柔媚,艳夺晓霞,叶色鲜翠欲滴,生气勃勃,端的是好光景。
然而,傅易辰却立即想到了花落泥淖的凄惨景象,眼前仿佛又浮现徐笙泪眼望穿,哀绝欲死之景,登时黯然神伤,泫然
悲沮。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往事,不堪回首。
傅易辰嘱咐了陈妈请专人打点,便匆匆离开了这伤心地。
老宅后园之中,依旧是一派清妍春景,美则美矣,却刺骨锥心。
合抱之粗的香椿,自刺目的阳光之下,密密织成一片凉阴,化为深浅不一的光斑闲闲洒落,似透明的树叶铺洒在地,清
润可爱。那湘妃竹凉榻上凉意清浅,仍是那一块大红锦缎的蟒纹软垫。软垫上仿佛可见一块温柔的塌陷,似乎适才有人
在那儿小憩了片刻似的。
白衫,檀扇,蝴蝶扣。
一颦一笑,千秋绝艳,玉骨风流。
然而,投石落水,涟漪千叠,哪里还有玉人身影?
“……咱一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谁偿咱残生命也。虽则鬼丛中姊妹不同行,窣地的把罗衣整。这影随形,风沉露,云
暗门,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到的这花影初更,一霎价心儿罥,原来是弄风铃台殿冬丁。……”耳边萦绕不绝的悲
凉凄艳的唱段幽幽响起,仿佛是徐笙来自未知远处的嘤嘤哭泣。
眼角晕红,淌滴血泪抛残红豆;悲恨无语,万里相思倚枯画楼。
遥想旧年光景,穿花拂柳,二人携手同游。
姹紫嫣红,香云缭绕,不似人间凡景;人花相映,十指连心,更胜神仙眷侣。
犹记那一晚,暗夜流转,月色溶溶,徐笙脸庞朦胧如玉,凤眸似水,口若含丹,呵出一朵朵诱人的红。
傅易辰眼含热泪,柔情无限:“我答应你。我们建一个园子,和这里一样好不好?”
徐笙柔声相答,情深意切:“我们春可闲庭对弈,曲水流觞;夏可雨中采荷,池亭观鱼;秋可登高赏菊,杯中玩月;冬
可晴窗呵冻,寒枝数梅。”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彼时鸳鸯情深,鹣鲽意浓,如今,拜月堂空,骨冷即成秋梦。
前尘隔海,不堪回首。
心已知错,然追悔,经已莫及。
自那日徐笙漏夜出逃,傅易辰都没有放弃过寻找。然而上天入地,几乎用尽所有人力无力,却一无所获。直到两年前的
那一日,于凌晨时分,傅易辰一行人在海边捡到一只粉红袖口,在验证上面的血迹与徐笙的DNA相吻合之后,所有人都
相信徐笙已经不在人世。更何况,当年游艇失事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只是当时傅易辰不愿相信罢了。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
,无倒断,再消停。……”
仿佛远远见到那人清隽的剪影,领口那双精致灵动的蝴蝶扣,展翅欲飞,患得患失,难以忘怀。
那发,那眉,那目,那唇,那身上幽幽清香,好像初见的那一天深浅不一的透明的绿编织在他的身上,好像一层绀碧的
薄纱 ——他太美,傅易辰快要窒息;他太美,仿佛下一刻就要化烟而去。
他回来了!
傅易辰欣喜若狂,心驰神往。然而,快步走近一看,哪知竟只是镜花水月,海市蜃境,旋即如遭重击,魂梦皆碎,一下
子跪倒在地,热泪决堤,痛哭失声。
他再也不愿回来……
笙笙……
笙笙……
第三十一章:肃苑 下
接过刘子嘉手中的钥匙扣,傅易辰只觉似曾相识,仿佛听谁提起过。
钥匙扣的椭圆形玻璃坠子内绘有杜丽娘小像一帧,第十二出寻梦尾,丽娘寻梦园中,直至困倦,寐于梅树之下。右边写
着一行蝇头小字: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