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摸张丰的左边口袋果然有一封信。
展开一看,的确是李怀亦的字迹。也绝对是李怀亦在不受威胁之下,写下的信件。因为李怀亦与徐笙通信,为表安全,
一向使用左手书写,一旦有变,就使用右手警示。
徐笙立时放了张丰。张丰倒在一边,惊魂未定。
“笙笙:
张丰是来帮我们的,请相信他。
先前你涉嫌薛正荣的谋杀案,已经在证据确凿后,被处决。当然是傅易辰安排人替你受刑的。我不知为何薛正荣会被杀
害,我发誓已经将他安排妥当了,不过,斯人已逝去。如今,你脱胎换骨,也不必再纠缠。
饮食起居要规律;注意冷热,勿要赤脚走,小心着凉;不许饮太多的酒,饮时勿忘加热了;记得吃主食,莫要将甜品零
嘴当饭吃……你这么任性,叫我怎么放心……
我已为你准备身份证、护照等证件,还有一张黑卡。
杭州的居所是我临时置办的,希望你喜欢,届时有我的族弟李怀生前来接应。
笙笙,你已经自由了,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来。”
这口吻似足了诀别,徐笙落下泪来,一把揪紧了信纸,不忍卒读。
徐笙再次逼问道:“怀亦呢?”
张丰早知李怀亦此行必是凶险至极,但还是按照李怀亦的托付,对徐笙隐瞒道:“李堂主随后就来。”
徐笙不信,逼视着张丰,竟哽咽起来:“你休要骗我,他若回得来,也不会……”话未完,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
张丰大惊失色,不敢再有隐瞒,只安抚道:“笙少,事已至此,才更要保重啊。”
肯定了推测,徐笙登时泪如泉涌,呼号不止,痛不可挡。
怀亦,你竟为我牺牲至此……
怀亦,你这又是何必……
见徐笙痴狂之态,张丰心有不忍,心想李怀亦之托,亦落下一滴老泪,哽咽道:“笙少,请一定保重,不然李堂主就白
费了一番心思。”
徐笙闻言怔怔良久,痛定思痛,胡乱抹干眼泪,双目迸射出精光,道:“你说得对。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为了李怀亦,我徐笙一定会逃离此地,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第三十五章:圆驾 上
十年前,因为贪恋那一丝丝的温暖与爱怜,容忍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一次又一次的谎言。
十年后的今天,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改变。
只是,徐笙已经为之耗尽所有,纵使有心再来,也已经没有筹码。
此情,太过艰难!
此爱,太过绝望!
徐笙身形一滞,目光懵懂,喑哑发问:“真的是你。”
十年生死两茫茫,八千里路云和月,你竟是这样也寻了过来。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只是如今,纵使打了灯笼来照,这副无珠的盲眼,可又见得着什么?
即使是见着了,怕只怕尘满面,鬓如霜,徒惹心伤罢了。
“是,是我。”傅易辰热泪盈眶,望着徐笙失去光泽的眸子,哽咽地道:“先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徐笙欲言又止,顺从地抿住唇,双眼茫然地对着无尽的黑暗。
傅易辰紧紧搂住徐笙,以唇轻抚他的鬓角,修眉,凤目……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仿佛两人从来不曾分离,依旧
相恋相依,并无一丝隔阂。
相偎良久,暂解相思之苦,徐笙只漠然问道:“子嘉她好么?”
听徐笙竟问起“子嘉”,却惹得傅易辰一怔,只得干声道:“她一切都好,刚毕业,是和你一样的学校,现在公司里做
事。”
徐笙淡淡一哂,张口却冷冷地道:“你可死心了?”
傅易辰大惊,面孔曲扭,心中登时狠狠一痛,衷肠百结,愚衷不遣,只化了一句呜咽似的低喃:“笙笙……”
徐笙闻所未闻一般,面目如霜雪堆砌,连眉毛也未动一下,似已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神思心绪却如绷紧的琴弦,顷
刻将断;又似久蓄的火山,一触即发。可面上依旧是不言不语,推开傅易辰,回榻上蜷卧着,用袖子半遮着面庞,慵慵
懒懒,瞑目如睡。
傅易辰茫然地望着空空的双手,余香残暖尚在怀中,斯人却已无情离去。
多少次梦中相逢,载笑载言,前事竟不再提,纵使没有温存,也是心中缠绵,好一番慰藉。
昨日在车上小睡片刻,便梦见了二人画舫游湖,相对无言,却是心中风景无限。
晚霞散绮,轻舟闹红里,有晴蜓点水,交颈鸳鸯。
翠阴密处,携手潇湘,落英细数,曾觅并青房。
只是渐远净,睁眼却是一夜空堂,又是几番离思念想。
如今,笙笙就在眼前,伸手即可触碰,实实在在,可是,没来由的,原本满腹衷肠欲要倾诉,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
中剧痛至极,如白刃穿胸,重锤加身,却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
傅易辰呆呆站立,反复咀嚼,恨爱难辨,愁苦无极。忽地一股热气上涌,齿列酸麻,牙关一开,嘴角逼出鲜红来,点点
滴滴,洇于衣上,似残英落尽,若红泪沾巾。
咫尺天涯,竟如彼岸,同生一株,花叶却永不相见,相思相望不相亲。
恍恍惚惚,金风暖软,困意四起,又不见傅易辰声响,徐笙只当他不在,强压如麻心神,一心想着打盹儿休憩。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信你又如何,不信你又如何?
而这真真假假,有有无无,又岂是一句话可以明说?
即使你说的一点不错,诚心待我,然则,疮痍满目,遍野哀鸿。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事已至此,奈何!
徐笙掩着面,眼中最是干枯,一口银牙紧紧咬着袖子,整一片断魂心痛。
傅易辰目光痴缠,反复思量,也顾不得血染衣襟,只呆呆怔怔地奋力瞧着,简直要把眼前人刻在心上才好。
徐笙依旧不闻不问,真如睡了一般。。
情伤深处,积痴成魔,傅易辰脸色数变,后退两步,竟顿悟了一般,指着徐笙只道出三个字:“好好好!”语罢,便拂
袖而去。
徐笙听在耳中,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一点人气也无,说是小睡,竟更似气绝了一般。
门轻轻合上,傅易辰似幽魂般去了,怕是已经明了,再不回来。
徐笙双目半睁,自衣袖探出半边脸来,半是惊恐,半是心痛地冲着门口望着。
终是了了,可是还望着什么呢?不过是一边昏茫阴暗。
双眼睁着太久,酸涩至极,似火灼烧。
定定地,终究是淌了一滴清泪,倒也算还与他了。
徐笙慢慢抬手擦掉,回到榻上,仰面躺着,轻轻哼唱道:“孤神害怯,佩环风定夜。则道是人行影,原来是云偷月。闪
闪幽斋,弄影灯明灭。魂再艳,灯油接;情一点,灯头结。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
唱罢,低低的笑自唇角溢了出来,滚珠溅玉般坠了一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帘外落起雨来,淅淅沥沥,哀哀凉凉。
可是,却再不见笙园里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唯有,泪雨梧桐,瘦骨沉重。
吴砚快步跑进书斋来,匆匆关上窗户,又急急去拉徐笙:“快别再躺着了,小心吹了风着凉!”
徐笙难得听话地站了起来,半扶半摸地退到案边。
见徐笙那一脸恍惚而隐忍的模样,吴砚知道徐笙八成又把自己绕到什么弯儿里去了,再费唇舌也没用,便没说他,只将
他扶到椅子上,让他好生坐着。
徐笙竖着耳朵听了帘外急雨,乍敢寒意侵肤,又呆了一呆,也不知对谁道:“禁了这一夜雨。怎能勾月落重生灯再红!
”
吴砚只好摇摇头,又想那口吐鲜血、落荒而逃的傅易辰,心底不禁似个老妪一般叹道:“当真冤孽!”
李怀生站在门外,望徐笙人戏不分,如入无人之境,也不禁扼腕。
爱到恨时方是切,情到真是即无声。
……
入了夜,刘子嘉便亲自过来传话,说是傅易辰得了急病要连夜回去了,便来告个别。
徐笙闻言,一下子面色惨白如遭重击,却似犹在梦中,只喃喃道:“他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这会子就……”
见徐笙这副模样,吴砚和李怀生都不敢告诉徐笙傅易辰下午喷血的事,只干站着。
刘子嘉心生恻隐,倍感凄凉,有心帮助傅易辰,便含着几分哭腔说道:“爸爸他身子一直就不好。今日一回酒店,便一
语不发,只坐在一边对着扇子发愣,”说到这里,更觉悲伤,刘子嘉便哽咽地得愈发厉害,“后来不知怎的,爸爸就捶
桌大吼,又是哭又是笑的,把人都吓坏了。后来一下子晕了过去,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刘子嘉话还未完,徐笙已然落下两行泪来,只哀哀切切地道:“你竟比我还痴了,拿你的一条命来还我,岂不是便宜了
你。”又呆了半晌,徐笙茫然一笑,兀自摇摇头,对刘子嘉道:“他可还在此地,我有话要说。”
见这桩事儿有了转机,三人登时面露喜色。
刘子嘉急急应道:“还在还在,恐怕也就等你赊这句话了。”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多少恨,昨夜梦魂里。
榻前,机器冰冷运作,冷眼旁观。
傅易辰面色晦滞,口唇青紫,李怀生拿手一探,果已气若游丝,口唇犹带着杜鹃血痕,一副即将离魂之态。
刘子嘉见养父惨状不禁又一次痛哭失声,由吴、李二人搀扶着退到外间去。
室内只留下徐笙和傅易辰二人。
徐笙摸索着沁凉的被褥,柔声问道:“你今天说了三个字,‘好好好’,是什么意思?”
傅易辰不动不答。
徐笙轻轻执起傅易辰的手,那么瘦,那么凉,心中不禁抽痛,继续轻轻说道:“你可知这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
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你说 ‘好好好’,我倒是以为你已经明了,却不想,你竟真要了了。”
傅易辰依旧不动不答。
徐笙落下泪来,强忍着哽咽,怨怼地道:“你要了了也便罢了,何苦差了人又让我知道,我若知道了,你还能‘了’?
你若不能了了,又何来‘好’,既是不好,又如何叫我听到。”
复而想起十年前傅易辰替他挡枪一事,徐笙也是如此才明了自己的心思。如今,场景再现,着实让徐笙哭笑不得,复而
泪盈于睫,哀声道:“莫不是故技重施,又来骗我,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你总是欺骗我。因为在意我,所以欺骗我
,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我心里,可都明净着呢。”
“其实,你不必骗我的,若是你要的,我也是甘愿的。”徐笙将傅易辰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细细熨贴,
温存千种,又缠绵不尽,轻轻笑问:“你不是觊觎这样的皮相很久了,怎么不来取?”
傅易辰依旧无声无息,徐笙便直起身,去摸他的鼻子眼睛,眉目憨直可爱,气息软软热热,因笑道:“你看你总是骗我
,装死罢。”捋了捋傅易辰的鬓发,将脸贴到傅易辰面上,一边摸一边道:“你这副样子,教人怎么恨得起来。你看你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最是善良不过,心肠却狠得让人牙痒,可看你这副呆样儿,教人怎么恨得起来呢?”
“如今,我虽眼盲了,可这心倒还不盲。虽不尽知你,自知总还是有的,”徐笙神色凄清,双眼虽是茫然无神,竟包含
了千般爱意,万种深情。慢慢移到在傅易辰耳边,轻轻送入一句话去,“若你恨你有用的话,我又何必再爱你?”
第三十六章:圆驾 下
徐笙伴着傅易辰至天明,不思饮食,只一味地说话。最后力尽神微,再也支持不过,终被李怀生也弄到了病房里看着,
勒令不准乱动。
双眼一睁,却也觉着未醒一般。
今夕何夕?梦耶?非耶?
只听朦胧混沌之中,吴砚遥遥唤道:“之檀,之檀,来,吃点东西。”
呆呆应了声,吴砚大松一口气,便扶着徐笙坐了起来,舀一勺白粥,吹了吹,举到徐笙唇边。
徐笙十分乖顺,虽是食不知味,喉咙也生疼,依旧慢慢地喝了大半碗。又因昨夜路上淋了秋雨,腿上旧疾犯了不说,又
复嗽起来,鼻塞流涕,口喷热气,喉咙火烧火燎的。上上下下疼得要命,徐笙红着眼圈,打着颤儿,疼得极了,间或溢
出一丝呻吟,当真可怜得紧。
李怀生将鸡蛋茶从保温壶里倒在碗里叫徐笙乘热喝下,心底抱怨徐笙不懂爱惜自己,可一想到傅易辰半死不活、徐笙哀
哀欲绝的光景,只好把那什么话统统吞到肚子里。
刘子嘉刚从医生处回来,杏眼含泪,吴砚便知不妙,拼命朝她使眼色,叫她先别进来。可不想徐笙的耳朵那样灵敏,一
听门口动静,便捉了吴砚的手,急急开口问道:“小砚,是不是子嘉?是不是?”
吴砚一听徐笙一副好嗓子如今倒似破锣一般,脖子脸上又是一层冷汗,神情殷切焦灼,心里顿时一酸,只拍拍徐笙的手
,干声劝慰道:“是刘子嘉,你先别急。”
“医生怎么说?”徐笙叠声问道,如焚如釜,急切万分。
刘子嘉左顾右盼,悄悄抹了抹眼泪,强忍着哭腔,心想若是将实情告诉他,怕是两人都要倒下,便只拣了最轻的道:“
医生说只需静养,我和子华考量了半日,只是……”
“只是什么?”徐笙忙问。
刘子嘉深吸一口气,道:“只是……只是不知你是否也愿意回去。”语罢又落下泪来。
徐笙呆了半晌,那旧日梦魇袭上来,泪珠欲堕,人如浸了冰水一般,且不说怕与疼,竟连声响也没有了。
吴砚登时手足无措,心里乱成一团麻。
刘子嘉见徐笙如堕魔障一般,凤样眸子如两颗玩具玻璃珠,嘴唇依稀开合,却不见声音,便默默流下泪来,心底也是清
明的,知道是无望的了。
呆了半晌徐笙也没有动静,空荡荡的病房内只听那吴砚与李怀生小声劝解着,刘子嘉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失魂落魄地走
了出去。李怀生知道大事不好,嘱咐了吴砚两句,慌忙跟了出去。
“傅先生到底怎样?”李怀生揪住刘子嘉问道。
刘子嘉到了外边走廊上立时哭开了,怎么也停不住,李怀生也是无奈,胡乱安慰两句,又跑到外头买了糖哄她。
刘子嘉痛哭老半天才停住,道出实情:“昨天医生就说是中风,我想爸爸虽有心肌病,但年纪不大,故不敢信,立刻换
了一家医院。可这样一段时间下来,就把病情给耽搁了。现在医生说已经是由休克转成假性昏迷,还有什么癔病性不反
应状态,我……”刘子嘉一讲又悔又急,只觉自己好心办坏事,难受至极,又扑簌簌掉下泪来。
李怀生又好言相劝了两句,忙回到病房,亲自替傅易辰瞧上一瞧。只见他皮肤发凉加重发绀,出现花瓣状色块,比昨日
还厉害,立即朝一边的吴砚使眼色,叫他把徐笙带出去,自己跑了出去叫医生。
傅易辰自此昏迷不醒,医生也只说返家静养,好生料理,或有转机。
徐笙百般思量,终究是狠不下心来舍他而去,便随子嘉回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