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显出鱼肚白来,南方在路程的坚持下爬上床,小心翼翼把他翻过来,自己在他身后严实地抱住他。路程哑着嗓子,叮嘱南
方别让俞夫人过来做家务,免得大宅那边的人知了情,又趾高气扬来置喙他们的家事。南方答应了,路程紧接着又要求天亮了
要吃什么,他也一一向他保证,一定做到。
“我想通了一些事情,南方,等我好一点,我们要好好谈谈。”
南方在他身后点了头,柔声劝他先安心休息再说。耳鬓厮磨,路程自然能体察南方语气里挥之不去的不安。但他想着来日方长
,他们的时间还很多很多,于是合了一会儿眼也就睡过去了。
此时此刻,即使忧心忡忡的南方也没想到,短短两个日夜之后,他会沦落到再也找不到路程的境地。
路程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像烈日下的水珠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五十三章
那一天的一切忙乱,似乎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难以磨灭,事实上也确实举足轻重。多年以后,南方还在戏言他们应当感谢那个
偷了路程手机,还打电话来佯装绑架勒索的贼。
有些事踌躇了太久,总是没有定论,和缓下来的时候加一点催化剂,却能够催生出早该有的义无反顾来。对于他和路程而言,
这区区几个小时的分离就有这样的意义。
路程成天趴在床上,南方不管公司里怎么找他,只说家里有事没法到场,各种问题一律推给南洲,自己直接关了手机,拒绝搭
理。俞夫人虽然是不来了,每日清晨专人送来的蔬果还是会到,南方理所当然接过了照料饮食的责任,尽量保证清粥软糯时蔬
碧绿,连山竹都是剥好了再喂给路程。
除了身上有伤之外,这样的生活简直是完满无缺。路程不提之前的争执,南方更不会提,两个人只管闷头享用连电话铃音都消
弭的安静。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
南方的不安显而易见,路程苦于自己刚想通没多久的事还不知道怎么说,也只能多依赖他,缓和他那种等待世界末日的情绪。
其实路程心里的重大决定,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件坏事。他只是需要为下一次长谈酝酿得久一点,想要一劳永逸,再也不必与
南方彼此误会。
他想了整整两天,一觉醒来看见晨光初露,突然觉得这就是良辰吉日。南方昼夜照顾着他,这会儿睡得也不安稳,感到他起身
就立刻睁开眼来,倦得嗓子都哑了:“……怎么了?”
路程并不回答,只俯身去吻了吻他的眉心,然后伸手遮住那双疲惫的眼睛。南方勉强微笑了一下,顺从了他的意思。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路程生平第一次自己走下了山。他只带了手机钱包和墨镜,没开车,就这么顺着车道慢慢地往前走。这些
房子里住的人都是怎么开车的,没人会比路程更清楚。为防嚣张跋扈的驾车人忽略他这个奇怪的步行者,路程一路踩着路边的
排水口盖子,踩着一地晨露的湿滑,仿佛把自己和南方这些年的心路从头又走了一遍。
那个性情温雅的男人,实际上一直在他们共同的生活里挣扎,不断地妥协,却无法背弃自己的本性。拴住他,强迫他改变,最
后发现他变了,还要用爱去苛责他。路程一边这样苦涩地想着,一边把准备好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幸好,今天过后,两个人应该都会解脱。
一向懂得为了写出合适的文字而控制自己思绪的路程,想到今天过后会有怎样的生活,竟然掩不住自己唇边的笑意,只在城市
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全然不介意自己走到了哪里。他当然也不知道手机是什么时候丢的,不知道偷了他手机的人竟然按着通话
记录打电话去勒索,谎称路程在他手里,信口开河报了价码,要他们带了现款来换人。
这事情实在荒唐,说是勒索却没有路程的任何声音,也不见送来什么实物证明路程在他手里。事后想想,那贼大约也是经验不
足,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只是接到电话的南方和路衔实在关心则乱,两个人都失了方寸。
路衔那边硬撑着送走了客户,转身就把文件夹丢给助理,自己开了车赶去跟南方会面。爱人失踪,还有这样的电话添乱,南方
嘴唇发白地坐在沙发上,一抬眼全是血丝,声音抖得简直可怖。
“哥……他前几天跟我说过,他想通了一些事情,要跟我好好谈谈。”
路衔心头猛地一跳:“想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问过他好几次,他都说还不是时候,他要理清楚了再谈……”
话到了这里,两个人都已经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
所谓的绑架犯语焉不详,报警的风险太大,路家大宅那边必须先瞒住,否则又是一场大风波。路衔一筹莫展,明知南方出去找
也没什么希望,还是无奈地放他去了。不出一个小时,从助理那儿得知丈夫身在何处的梁意也赶来了,进了房子四下一看,立
刻就急了:“路衔你怎么能让南方一个人出去?!”
“那你说怎么办!他自己要出去找,我能堵着门不让他去?”
结婚至今几乎从无争执的夫妇也彼此责怪起来,期间南方打过电话回来,结果却听见听筒里兄嫂的相互数落,心烦意乱之下也
就匆匆挂断。家里现放着两部车在车库里,路程竟然就这么走出去了,这是近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南方知道自己心思乱极
了,街上车不多也不敢怎么踩油门,只是下意识地转动方向盘,先从这座城市里路程还算喜欢的地方开始找起。
那通电话固然令人心慌,但毕竟是欺诈的可能性更大。他宁可相信路程只是弄丢了手机,人还是安全的。
长期的深居简出,路程像是一株养在暖房里的植物,总是恹恹的,很少有在阳光下伸展枝叶的时候。南方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
转着,满脑子乱糟糟的念头,心里一时酸涩一时悲怆,真的是到了失魂落魄的程度了。
盛名在外,家世富庶,把这些都剥除之后,里面那个真实的路程其实是那么可怜。他甚至都想不出几个路程常去的地方,除了
剧院酒吧画廊这种半封闭或全封闭的场所,路程极少有在户外长时间逗留的机会。
难道真的有人是不爱出门的么。归根结底,无非是写作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身为公众人物又不便白日出行,这才导致他渐渐
变成如今的样子。
南方怔怔地思前想后,很快就觉得眼睛发酸了。是的,路程的今日,他自己难辞其咎。
在那些数不尽的、功成名就的时刻,也许路程心里只有五分喜悦,也许正是他南方的喜不自胜才迫使路程一路这样走下来。很
不幸,这条路越走越窄,几乎熬干了路程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力,也险些葬送了他们的感情。
或者……是已经葬送了。
转过一个熟悉的街口,前面就是唯一一个自己和路程一起散过步的街心公园。那时候自己刚刚跟随路程来到这里,路程兴冲冲
带着自己夜游小城,曾在这个小公园里完整地向他讲述他心里的第一个长篇故事。
彼时的神采飞扬,慷慨激昂,谁又能预料从那以后的起起伏伏,还有如今的心力交瘁。
那公园锈迹斑斑的铁门掩映在缠枝蔷薇的深处,人工湖的波光远远地闪耀着,望之如梦。南方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痛
苦地捂住了脸。他不敢再看,更不敢起身去找。万一他的爱人不在这里,万一电话里的威胁是真的……
或许是上天垂怜,车窗外轻敲玻璃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南方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车外的路程,后者见他转过头来便
拿下了墨镜,有些疑惑地与他对视。
被人慌乱地拉进怀里,死死抱住的路程,完全不知道这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他想好了从今往后要以南方为优先,先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一放,两个人去欧洲重温当年的毕业旅行。这是个大计划,他只是需
要一点时间酝酿言辞,谁知道散散心也会丢了手机。而这个手机后来去了什么人手里,那人又用它打了什么电话,他就更是一
无所知了。
“路程……”失而复得的心情难以言喻,南方狼狈地深呼吸,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路程……我以为你……”
路程张口想解释,但肩上迅速蔓延的湿热让他什么也说不出了,只能环紧南方的身体,忍受那些液体带给自己的心疼。
已经准备好要放弃一切的路程,在这一刻才猛地意识到,其实南方早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爱的南方曾经是那样温淡翩然的
人,可眼下,他连完整地说出事情的始末都做不到了。
纵使都成了残烬,他们还是会紧紧地拥在一起,等待火焰灭去后的开始。
路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怀里的人,耐心地遮住他流过泪后畏光的眼睛,揽着他一起坐回车里去,尽量温柔地细细亲吻他。
“你说过想再去一次欧洲,我一直都记得。”
为了说话而稍稍分离的嘴唇都会令南方不安,路程只能贴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我们不要等了,明天就走吧。”
南方带着颤抖的呼吸声顿了一下,然后应着路程满是关切的眼神,他抬手压低了对方的脖颈,自己仰起脸迎了上去。
第五十四章
凡牵扯到路程或南方的一切商业活动全部取消,即日起开始清算与相关机构之间发生的违约金支付事宜。一句话放出去就立刻
发展成一场轩然大波,很快连沈洛也受了波及,不得不关机避祸。
所有人都把他当局外人,空有记者疯狂打来的电话,他却什么内情都不知道。既然如此,沈洛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但这世上唯
有咳嗽与爱情无法掩饰,再被排斥他也忍不住要凑上前去。
只因为那是路程。
独栋别墅最大的好处就是清净,沈洛打了辆车赶过去,在山道上远远望见那白色的小尖顶,心里却恨透了那份处变不惊的清净
。一颗心每一秒都在加速下坠,司机问他刷卡还是付现金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喉头干涩,差点话都说不出来。日日在他身边的
时候就心怀恐惧,始终觉得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终有一日会永远离开。谁知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得沈洛都来不及藏起自
己的惊惶。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其中八个小时是南方的工作时间,也是路程和沈洛在这栋房子里单独相处的时间。于路程,这三分之一是
最枯燥乏味的,无非是把自己放逐在另一个世界里而已。于沈洛,这三分之一恐怕就是他毕生的爱情了。
没人能理解他的悲伤,连他自己都不能。得不到回应已经很惨痛,可事实却来得更残酷,路程根本懒得多看他一眼。
他们静静相处的时候,路程从来意识不到他的存在。现在路程打算离开,也完全想不到要告诉他一声。
他不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朋友,甚至不是他能记得起来的人。
稍微多想一些就更觉得窒息,沈洛拿钥匙开了门,谁知迎面就是一屋子忙乱的工作人员,倒让他愣在了原地。路程和南方站在
纷繁人影的中央,俱是西装革履,连头发都细细打理过,看上去格外郑重。
摄影师是熟面孔,回身瞥见沈洛还略点一点头打了招呼。前几日报纸上还在热议这位仁兄的出场费抵得上二线小明星,眼下他
倒是一脸任劳任怨的平静神色,在路程这私宅的客厅里调整花瓶和摆件的位置。
不止是他……沈洛放眼四顾,发觉今天受邀而来的记者无一不是一笔定乾坤的角色,而且每一位都严阵以待,像是等待一次石
破惊天。
一贯全权委托南方代言一切的路程,这次是亲自提高声音,在拍摄开始之前说了几句话。他说请诸位配合一下,拍摄过程中不
要发出不必要的声音,任何议论请在结束后离开这里自行讨论。他说今天只是请大家见证,不回答任何提问,不接受任何专访
。
那一根无形的弦,已经被他轻描淡写地拉到最紧。
南方像是全不在意路程的一反常态,悄悄走到一边叫住沈洛:“我们打算去欧洲一段时间,之前一直有计划,只是现在临时决
定要提早行程。”
“嗯,我已经听说了。”除了点头应是,沈洛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他永远是外人。
“我和路程都不在国内,总有些出版事务需要有人把关。所以我们想支付你作为私人助理薪资的双倍,请你与公司合作代为处
理一些事情,公司也会酌情跟你再议薪……琐事都有南洲在做,她来问你的时候你就给点建议,实在决定不了可以发邮件给我
。”
沈洛手足无措,低头沉默的样子落在南方眼里,再次让他产生了某种带着怜悯的善意,索性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这不
是一笔小钱,至少你可以丰衣足食,除此之外不必再工作。路程的意思是,你既然想写点东西也愿意写,那就认真地尝试一下
。”
“……多谢你们。”
身穿妥帖正装的男人与他握了握手,转身回到正在找他的路程旁边,然后抬手示意摄影师可以开始了。弥漫着嗡嗡议论声的客
厅瞬间恢复成一片安静,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人们因含义过于复杂而显得灼热胶着的视线。
就像之前放出去的消息一样,南方面对镜头,语调沉着地解释了路程决定暂停所有工作,因私人原因赴欧旅行,希望读者耐心
等待等等。待他说完,路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扣住了他平放在膝盖上的手,自然而然地十指交握。
其实早已猜到,其实早有预感,但这一幕真的发生了,沈洛还是觉得满心冰冷。
“借这个机会,我要感谢南方长久以来为我所做的一切。他是我的代言人,也是我的爱人。”
宽敞的厅堂在此刻是如此压抑,寂静沉重得不可思议,甚至让人没有气力发出任何表达惊讶的声音。
“没有南方,也就没有大家看到的路程。我所有的作品都是献给他的小礼物,微不足道,幸好他都愿意笑纳。”
站在沈洛身前的女记者大约是太过震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尖锐的高跟鞋跟狠狠踏在他脚上。那种连趾甲都要碎裂的剧
痛,沈洛却只觉得痛快。走到今日,始知何谓心灰。
“他照料我的事业与生活,十年如一日,我们一直相爱。以前我认为这是私事,不必拿出来广而告之。但我们两个人水到渠成
,总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
路程自始至终微笑着,说完这些,伸手揽了南方的腰,在额头上落一个轻吻。一触即收,却珍而重之,简直是佳偶天成的典范
。
简短至极的小小记者会就这样结束,摄影师承诺将尽快把影像交付媒体,而路程一眨眼的工夫就牵着南方的手慢慢上了楼,把
楼下的残局丢给了公司里来的几个经理人。
既然答应了今后多少要参与一些出版公司的决策,那么在场的这几位就是同事了。同事忙得焦头烂额,沈洛总不好袖手旁观。
不过是三五秒的犹豫,他没有抓紧时间与路程攀谈——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沈洛与路程的最后一次相见。
发布会和随后公布的视频引发了意料之中的轩然大波,但路家这次一改低调的行事风格,由路衔出面直接干预,硬是保住了路
程与南方出发前这几日的安宁。
路氏根深叶茂,军政亦有旁支在内,终于还是为幼子遮风庇雨,纵容了这难得的任性。
就在他们走的前一天,默默了几日的谭亦辰突然宣布与顾薇订婚。这两人同在一个朋友圈里多年,一向是不咸不淡的关系,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