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屉里有一本葬礼用手册,你先把它拿出来熟读。”
“那课长您呢?”
“我先绕到警局去一下,你帮我联络社长。”
“我知道了。”
一听到葬礼,佳人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才刚拿到驾照,但现在似乎连开车也变成一种恐惧了。
在守夜中,佳人一直祈祷着时间赶快过去。那种被死者的家属亲戚瞪视,以及非得站在角落听着念经不可的感觉,比想
象中更痛苦。所谓的“芒刺在背”,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佳人的旁边还有柳跟遥。
或许是看到佳人脸色苍白,等诵经一结束,柳就先把他带到外面去。遥则去跟死者家属致意。
“你脸色很差,没事吧?”
“对不起……我没事。”
“你今晚就回去吧。明天还得参加葬礼和告别式,绝不能现在倒下。”
“我烧完香就回去。”
“这样最好。”
深呼吸之后,佳人低声说:
“那位太太比想象中冷静。”
尽管感到意外,却也为之安心起来。经过医院那一闹之后,他已经做好在守夜可能也逃不掉的心理准备。
“在医院的抢救下,伤者过了四天才走……或许她是在这段时间整理好心情吧,而且保险公司也谈好了赔偿问题。虽然
有点现实,但要偿命最后还是得靠钱。我们当然也要表现出诚意,而有形的诚意就是金钱了。那对母子今后的生活也得
到了保障。”
“万一对方坚持不要钱……那该怎么办呢?”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柳老实地说,自己也不知道。
“我在保险公司任职超过二十年,换个新工作还是跟这行有关。像我在这行混了这么久,还是难以回答这个问题。或许
答案永远找不到吧。”
佳人也知道,这问题关乎人性尊严。
烧完香的祭拜者陆续出来。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不免传出了某些不实的说法。
佳人谨记柳交代过的话,对于那些传言充耳不闻,避免在这里发生纠纷。
佳人他们也进去烧香。
遥在亲属的要求下,参加了守夜所举办的酒席。
“这里有我跟社长在就行了,你先回去吧。回去洗个澡早点睡。”
佳人也乖乖听话。
“这是你的第一次经验,不过已经做得很好了,明天的葬礼还要拜托你。”
柳的话差点让佳人落泪,他强忍着鞠了一躬。
看到白发又多了不少的死者妻子,佳人实在于心不忍。说完安慰的话后,就离开了守夜的场地。
虽然痛苦,也要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
佳人非常努力。
以实习身份跟着柳跑过几次现场后,他终于可以单独行动了,一开始柳交给他一些擦撞意外和损害的案子。
黑泽货运在全国共有八间分公司,设置交通意外部门的只有仙台、东京、名古屋、大阪、福冈五家分店,以地方为单位
划分管辖区域。佳人属于东京分店的交通意外课,专门处理关东一带所发生的意外。由于每天有十几辆车子进进出出,
如果不拘事件大小,每个礼拜起码会发生一、两件事故。像前几天那个死亡车祸的例子虽然不多,但一年下来也会有个
几次。
比较严重的意外,身为社长的遥也会出面应付家属;基本型的意外则由交通意外课代表公司处理。
所以,佳人的责任可说相当重大。
之前他虽然苦恼着跟遥之间的尴尬,但随着工作量增加,已无暇去关心私生活的事。
关于住院患者的探病方式,跟保险公司的协调方法,要如何取得和看懂交通安全中心的积点表等等,只要一有新经验,
佳人就得像海绵般快速吸收才行。要是没学会,遇到状况就会无法应付。这是为了公司,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五月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忙乱中度过。
有几次他都难过得得咬唇才能忍下来。不但带去祭拜的花被践踏,还被胁迫拿钱来,要不就是把手边的书丢过来,还命
令他要下跪等等。
只要对方能消气,要佳人做什么都行。
但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遇到满身肥油的中年男人,以好色的眼光看着自己,提出每天躺在床上实在太无聊要他舔的要
求时,佳人才会难以忍受地提早结束探病时间。其它状况他都会拿出耐心一一面对。
比起在葬礼上看到死者和家属,佳人还宁愿在医院或是探病的时候被刁难。他不想看到遗留下小孩子而往生的父母葬礼
,还有失去孩子而哭叫的父母也让他不忍目睹。跟这些例子比起来,被幸运保命的伤者咒骂还比较轻松一点。
某个一直强调她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的女性家属,佳人不但每天去拜访,还不断低头道歉。
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太没人格,这时他就会要自己想起比这个更悲惨的事。既然连那个都能忍了,还有什么不能突破的难
关呢?
精神上的痛苦要比肉体来得难熬多了。
一想起父母过世的时候,佳人的心至今仍旧悲哀得难以呼吸。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被香西包养,每天过着被凌辱的日子还
得忍耐不可?如果一年后要自杀,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大家抱着一起死算了呢?他实在难以释怀。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寻死的念头,是遥给了他生命的活力。
遥让佳人借着工作的关系,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让佳人知道自己也是个被需要的人。不管是当佣人,还是在公司工作的时候都一样。
或许讨香西欢心也是一种存在意义吧,但佳人实在无法坦率认同。谁有办法去对那种淫荡的生活感到认同呢?
佳人的工作表现让柳相当满意。
“刚开始我还想你撑不到三天呢,连社长也这么说。不过你的确没有辜负社长的眼光,耐性实在惊人。”
“是吗?我真的有帮到您吗?我还觉得自己老是失败,每天都在反省。”
“你何止是帮了我。”
柳用力拍打着佳人的背脊,差点把他的上半身打趴。痊愈后的背伤还残留着几道伤痕,不过伤口几乎都不痛了。只是他
怕伤口引人注目,所以不在更夹室换衣服。上班时,也都穿着作业服去搭电车。他在公司里备有一套丧服,幸好至今仍
派不上用场。
“你的表现远超过我的期待。”
柳的当面称赞让佳人腼腆起来,便推说要去见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而站起身来。
这时,刚好看到遥从二楼走下来。
他好像有事要找柳,身上也穿着跟其它职员一样的作业服。佳人想起最后看到遥穿着笔挺的西装,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了。
“那我先走了。”
“拜托你了。你谈完就直接下班吧。”
柳对佳人说完后,才发现遥的存在。
“啊、社长。”
“柳课长,你跟我过来一下。”
佳人低着头从遥身边走过。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遥跟柳又到简易接待室去谈事情了。
遥还是没有跟佳人打招呼,佳人也没有理由回头。
他做得真好,柳打心底赞叹出来。
遥无法控制脸上松动的肌肉。
“是吗?那就好。”
“我还没交代他,他就把道路安全法背好了。他大概是下意识知道,这些知识对自己的工作会有帮助吧。真是个有潜力
的男人。”
“他不是个靠外表吃饭的男人。”
“您说得没错,要人不佩服都难。”
这时,柳像想起什么似地说:
“听说久保要搬出去是吗?”
“你说什么?”
这个连想也没想过的问题,让他紧皱起眉头。
“咦、难道不是吗?我记得以前好像听久保这么跟我说过……”
“我怎么不知道?是你搞错了吧?”
听出遥语气中的不悦,柳的表情也尴尬起来。
没想到佳人居然抱着这个念头,遥满脸堆满了不高兴。
“……他真的这么说过吗?”
“呃。”
柳伤脑筋地按住额头。
“久保大概是不想给您添麻烦,才会这么说吧?他是个会先替别人设想的男人。”
“添麻烦?是谁这么说?”
“没有人这么说啦,起码公司里的人没对久保这么说过。我还以为他事先跟您商量过。”
“他连提也没提,我们最近没什么机会说话。”
遥在说谎。
不是没有机会,而足他故意不制造机会。
他也知道佳人为了这件事在苦恼,但只要看到佳人,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冷漠且不搭理的态度。因为不想这样,遥
才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下班后晚归,早上躲在书房里不出来,就是怕看到佳人的脸又会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而且还会让他想起那晚的自己,是
如何地把欲望释放在佳人的唇里。
他不是耻于自己对男人发情。
而是怕万一再度做出同样的事情,会遭佳人轻蔑。
只要看到佳人,他就觉得难以呼吸。
“你们既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连我都知道您很喜欢久保,但他似乎不这么想,您还是找机会
跟他谈谈比较好。”
要不然他真的会下定决心搬出去。柳没有说完的话,果然让遥有所动摇。
明知未经自己允许,佳人不可能擅自离开那个家。然而,一想到他居然有此念头,他就怎么也无法释怀。
只因为他没有打开心房,不像以前那么照顾佳人,佳人才误以为自己不再被需要而且碍事,应该早点离开才对。
有没有搞错!遥真想骂人。
他一点也不喜欢到什么高级俱乐部被女人搂搂抱抱,更不想弄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而是他非得在外面消磨时间不可。
某次佳人提出要替自己擦背的要求,遥差点慌了手脚。虽然当下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却还是咒骂着自己说谎真不得要领
,一定让佳人误会他跟女人睡过了才回来。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倔强下去了。
他没打算放掉佳人。
起码现在没这个打算。真正的理由他说不上来,总觉得佳人就像自己的半身。这种羞耻的话他死也说不出口。而且只要
能绑住佳人,不管定用金钱或那个不知去向的小女孩,任何手段他都在所不惜。万一真的不行,他也做了利用东原这个
最坏的打算。
“我说社长,如果您改变心意的话,我马上可以把久保还给您。而且,这么好的人才当然得确保留在身边才行。不然,
那么多案子我一个人哪应付得来?”
“我会回去问他。”
遥没有正面答复,只留下了可能性。
因为他也不知道,往后自己的心情会有什么变化。
“没错没错,这就对了。”
柳咧嘴一笑。遥也只能抱以苦笑。
听到敲门声的佳人,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个家里只有遥和自己。今天虽然是周日,难道是浦野来接他出去吗?佳人怎么都不觉得遥是在敲自己的门。
等了半天,听到遥失去耐心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果然是他站在门口。
“我要开门了。”
这时,佳人才赶紧站起来开门。
伫立在门后的遥,一身衬衫加牛仔裤的轻便穿着。
许久没跟遥正面相对的佳人,不禁心跳加速起来。窄管牛仔裤包裹着他修长的双腿,卷起袖子的白色衬衫胸前不经意地
开着三颗钮扣,可以窥见他强壮的胸肌。那富有弹力的健康肌肤,彷如野生动物般优美,一看便知平常有在健身。佳人
重新体认到,遥真是个美丽的男人。
自从开始上班后,像这样两人面对面几乎不曾有过。要藏住困惑已经很辛苦,佳人根本没有余力先开口打招呼。
“我要出去,你跟我来。”
遥简短命令道。
他不说要去哪里,当然也不会问佳人方便与否。
“记得带驾照。”
“要我开车吗?”
“没错。”
这下佳人真的疑惑了起来,他凝视着遥锐利的眼睛想要探索真意。
平常面无表情的遥,只能从他神色的变化,以及脸部微微抽动的肌肉来推测心思。
所以佳人只知道,现在的遥应该没有不高兴。
“我没有开过像宾士那么大型的车。”
“我有叫你开宾士吗?那是公司车,也是浦野的管区。”
遥边说,边迳自走下楼梯。
佳人只好跟着他身后而去。
浦野人已经在楼下的饭厅,跟佳人一碰上眼,就像看到脏东西似地转开视线。佳人虽然惯于被讨厌,不过像浦野这么夸
张明显的还是第一个。在香西家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老大的人,即使讨厌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辛苦你了,浦野。我要跟这家伙出门,你可以回去了。”
“您要到哪里去?我可以开车送您。”
“没关系,我要让这家伙开车。”
“可是!”
吊起眼睛的浦野明显不满。
“怎么可以让一个生手帮社长开车呢?还是让我送您去吧。”
“不用了,反正只到附近。”
“社长!”
不理浦野的抗议,遥走到门口穿鞋。
眼看遥愈走愈远,佳人只好跟着穿鞋。
“喂。”
浦野诡异且低沉地叫住了佳人。他转过头来,正好迎上浦野那泛着血丝的凌厉眼神。
“你是怎么搞定那个不近女色的社长?”
“浦野先生。”
“之前我有看到你耍阴谋诱惑社长。”
佳人被浦野猛然抓住,一阵踉跄。
浦野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扭到背后。想要痛叫出声的佳人强行忍住了。他不想被遥知道,不想让遥烦恼这些多余的事,
更不想被他厌烦。
浦野加重了手劲,从手腕和肩膀传来的痛苦几乎快让佳人无法忍耐。
“唔……”
“你为什么不跟随你父母上吊死了算了?”
“请放开我。”
“我因为担心社长的关系,什么都调查过了,你是因为家中债务而被父母卖掉的吧。本来应该被卖到SM俱乐部这些地方
赚钱还债才对,没想到走运的你被黑道老大看上,带回家过着奢侈的生活。过了十年悠哉的日子,却因为背叛老大差点
被杀。当时刚好遇到社长在场,就求他赎你回去对不对?真是不知羞耻。”
光是忍痛就异常艰辛的佳人,根本没有余裕回答浦野。即使有,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浦野说得对,自己的情况看
在旁人眼中就是这样。
“你这个淫妇,给我滚出去。”
浦野在他耳边威胁。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遥不耐的声音。
“佳人、你在做什么!还不赶快过来!”
虽然知道遥看不到两人的状况,浦野还是识相地松开手。
佳人压住麻痛的手臂,快步走到已经等在前庭的遥身边。
遥瞥了佳人一眼,把视线从他的右肩上移开。看佳人故做不经意地垂下左手,他立刻眯起眼睛若有所思起来。
“……别拖拖拉拉。”
还以为遥会追问的佳人,却只听到他这一句话。
知道不用找借口后,安心之余佳人也担心遥会怎么想。他应该知道自己跟浦野处得并不好,但是,他还是不想让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