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谢绝了他人引着他去路程卧室的好意,自己顺着回廊绕过半圈,推门走进心上人在家时的住所。房间令人意外地干净清爽
,不是米白就是蓝色,小立柜的顶上还摆了一只普普通通的椭圆鱼缸,里面游曳着几条颇具画意的墨色金鱼。
路程跟他身高相近,理应用着尺寸也相近的家具,可南方坐到床沿上的时候很明显地感到不同。一点疑虑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
测,他开始觉得这房间别有玄机,不仅不能证明路程对个人生活不拘小节,真实情况可能恰恰相反。
作为一个自诩敏锐的人,南方总有有些资本,当下便一门心思研究其四周的陈设来。床不是只顾美观的式样,该有四只床脚的
地方全部填实落地,床垫也比寻常的款式要高上许多。他皱着眉再度坐上去,竟发现它出奇的柔软,显然是特殊定制过的精工
细作。
既然有了头绪,那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南方走到桌边去开了台灯,翻来覆去看了看灯座,果然在底部发现了Special
Care的字样,还有龙飞凤舞的一个人名,大约是独家设计的。还有墙边两个软塌塌的坐垫,一个暗蓝一个深灰,俱是最不起眼
的样貌,坐上去才知道如何与众不同。那是精纺棉布的面料,里头在弹簧和内芯之间还填充了起缓冲作用的什么材料,既能支
撑重量,又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硬度。
方才看台灯的时候顺手开了台式机的电源开关,等南方最多三十秒后回头的时候,那电脑居然连开机查杀病毒都已经完成了,
可见当初它的使用者是多么介意它的开机速度,往它身上花了多少工夫。
综上所述,他的路程是个懒到了家的人,处处贯彻便捷舒适的理念——但却苛求细节,没有什么纰漏是他可以容忍的,哪怕是
坐垫的面料,或者鱼缸底部的鱼食残渣。
这房子似乎每一间卧室都配了独立浴室,南方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觉得这么耗着太过无聊,索性开箱拿了衣服自行洗浴。
一时水声大盛,浴霸开得暖意熏天,连路程开门进来了他都一概不知,因而被人在床边堵了个正着。
即使是个早已出柜的儿子,真的与父母促膝交谈此事也必定不会轻松。路程仰面躺在床上,被子枕头全都乱糟糟压在身下,见
南方出来了才一下子坐起来。
“我倒真没想到,你家人调查了我还会直接跟我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们开诚布公?”
路程挑了挑眉,居然还能对他微笑:“别说‘你们’,我可从来没有这个意思。只要我喜欢你,管你是什么人,家世如何,这
些都没什么要紧。”
南方素来是温言温语的人,自己闷了这半日,不过也就这一句逼问而已,转眼就无以为继了。路程脸上的疲惫非常明白,容不
得南方再站在那儿发愣,催他快点洗洗睡了才是关键:“……你先洗澡吧,有事过会儿再说。”
路程还是笑,眉宇间的戾气全都化开了:“这到底是我家还是你家?你……哦,你还开了我的电脑,这是想做什么?”
听他这么提起,南方便按原计划行事,摁着他让他坐到电脑前去:“我猜你要问桥牌的事情,所以开了电脑给你看这个。”
一面说着,他就一面随便开了个搜索引擎网站的主页面,输入“中国,桥牌邀请赛,获奖名单,南方”。半秒都不到,屏幕微
微一闪,那张名单已经出现在路程眼前,特等奖第一名的位置上赫然就是南方的名字。
回过头去,迎上的自然是南方略显自得的笑容:“我事先不知道你爷爷喜欢这个,后来被你那堂兄一激,下手就没给他们留情
面。”
路程顿了片刻,单膝跪在椅面上撑起自己的身体,拉近南方就吻了上去。待他这一阵急不可耐过去了,南方趁着两人稍稍分开
的工夫舔了舔他的上唇:“你爸妈跟你说什么了?”
路程正试着平复气息,渐渐与他额头相抵:“我倒真没想到他们这么开明。爷爷跟我爸说,他是早就知道的,借这次改遗嘱的
机会,他想看看我究竟是乱来呢,还是已经懂事了。”
一听就知道是老人的原话,南方加力摩挲他的后腰,声音低沉:“哦?那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你懂事了吗?”
“当然……”路程的手指已经摸上南方腰间,从左右两侧沿着浴巾的边缘滑行,很快汇合在中央草草搭上的地方:“遗嘱关于
我的部分不做修改,他们只是找个借口,都想要看一看你。”
南方捉住他不老实的手,牢牢扣紧,将他一步一步往浴室里送:“错了,他们要看的是你,看你在外面读书到底搭上了什么人
,所以才忙着要查我的身家。”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路程的目光仿佛有了黏性,硬是在那门缝上胶着了片刻才挪得开,似乎心里有天大的舍不得。分
明隔着门,南方却像看到了他的举动一样,也犹豫着没有离开。
对峙半晌,终究是南方妥协了,曲起手指敲了敲门:“要我进来陪你吗?”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跌跌撞撞地拖进门内,刚围上不久的浴巾也被一把拽下来,方才抚摸着边缘的手终于握上了它之前就瞄准
了的部位。这里头蒸汽还没散,气温高得令人窒息,南方很快就急促地喘息起来,章法全无地啃咬起路程的肩颈:“你说过这
次归我的,记不记得……”
所谓如胶似漆,说的正是一时半刻都分不开的状态。例如这栋名宅的某个小卧室里,眼下正相互纠缠的一双人影。
第二十三章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张乌鸦嘴,就算他非常识相地少言寡语了,仍然不能改变其一说一个准的本质。
自正大光明带了吕洺回家后,关于顾修齐是不是gay,舞台剧巡演是不是靠着吕洺打通关节,甚至他当年在中戏的学生生活都被
挖了个底朝天。路程说了一句“满城风雨”,实际情况却远不是这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什么娱记蹲守、粉丝挥泪、公司辟谣、
好友澄清,能上演的戏码一出一出都演了个遍,连作为“顾修齐圈外密友路程的私人助理”的沈洛都在下班途中被堵了一回,
最后还是南洲赶去把他救了出来,一路用车送到他家门口才算太平。
顾薇焦头烂额,只好找公司里的上层协调了一下,让顾修齐找了个欲嫁豪门而未果,声名眼看就要败坏的玉女明星做临时的“
女朋友”,两人频繁地出入各种重要场合,终于在互惠互利、平等协商的基础上挽救了彼此的公众形象:一个不再是趋炎附势
,一个不再被指认是gay。
其实路程和南方都知道,顾修齐这叫自作孽,真正倒了霉的是吕洺。这件事之前,吕洺正打算向相恋多年的女朋友求婚,而今
不得不因此耽搁下来。人家姑娘当年就是中戏的校花一朵,规规矩矩跟吕洺拍拖这么些年,圈里的声誉也不错,去年还受邀跟
顾修齐一起走过电影节的红地毯。这下可好,圈内好友被指与自己的男友有染,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难怪人家姑娘气得要
死,十天半个月都不肯听吕洺解释。
这世上每每出一件大事,总会有人深陷在余波里爬不出来,非得等时间把大众的好奇心都消磨光了,新人新事也浮出水面了,
这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这一日,路程和南方正双双坐在餐桌边吃晚饭。
据上次看完戏后的和解已经又过了几个月,窗边的夕阳隐隐有了夏天的味道,气温也跟着升了上来。路程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
子,但眉宇间暴躁的意味少了许多,眼下也愿意坐在南方对面好好地吃一顿饭了。
换季的时候,这两个胃不好的人就一个比一个厌食。既然饭都不想吃了,那如何均衡膳食就完全不重要了,俞夫人顿顿都来问
他们可想得出什么时新果蔬是要吃的,哪怕再难买也要买了来。难得今天路程说要吃虾,俞夫人一早就从菜市场买了活蹦乱跳
的基围虾带过来,放了清水养了半日,临走前还嘱咐他们千万记得放点姜丝再煮。
路程手里拿了本书,一整天都没放下来过,于是南方就没叫他,自己去厨房把这几斤虾料理了,寻来一只小瓷碗盛了小半碗陈
醋,跟一大盘盐水煮虾一道摆在餐桌上,看着实在是丰美之至。
毕竟想吃虾的是路程,闻到这夹带了鲜香的醋味,他便从沙发上站起来往这边走,可眼睛还是一转不转地盯在书上。南方看着
他坐定了,一点儿自己动手的意思都没有,索性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来,一只一只拣大的剥给他吃。
路程常年洁癖,如果汤水碰到书上了,那绝对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南方很仔细地把虾壳放得远远的,只把一个个完整的虾仁都
堆在醋碗里,头上还留了点黄,等积了满满一碗才推给路程。
有人这么耐心地伺候着,铁石心肠也要被感化了,何况路程对南方原本用情已深。他掉进书里去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回神
眼前已经有了一碗剥好的虾,他不禁心满意足地对南方笑了笑。
南方心头一震,忽而开口问道:“路程,你还怪我吗?”
路程犹豫片刻,点了头。
“你还爱我吗?”
路程毫不犹豫地继续点头。
南方长叹一声,就此认命了,催他一声“趁热吃”,自己挽了袖子又去剥那剩下的大半盘基围虾。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言归正传,话说顾修齐那天晚上到底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所有人都是第二天看了详细报道才明白的。他以为吕洺在本市出差期
间,每天晚上除了泡吧就没别的事了,因此一个人坐在他以为吕洺会在的酒吧里等了大半个晚上。一开始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喝
,后来据他自己交代“罗祈衡的影子老在他眼前转”,很快变成了一杯一杯灌,平日随身的大围巾和墨镜也戴不住了,一张面
孔全无遮掩就那么随便人看。还好吕洺接到了别人的通知,到的还算及时,否则顾修齐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然到家。
至于吕洺是怎样急匆匆地进酒吧找人,又如何架着扶着把人弄进自己车里,前一阵子随意挑一家报社都有图有真相,只等着两
位当事人拼命去圆这个场子了。
眼看顾修齐已经数月不见踪影,据说上海站的巡演结束后马不停蹄进了新剧组,这一回是电影,直接把一群人都拉到小兴安岭
去了。
这天晚饭时路程承了南方这么大的情,吃了虾之外,南方还给他盛了半碗稠软的小米粥,上面飘着桂花点点,唇齿留香。路程
有点不好意思,洗过碗之后亲自煮了两杯咖啡带出来,放在茶几上便自去座机边打电话。
南方端起杯子,恰巧听清路程那边说了句“我最近在想,或许可以写一部舞台剧给你”,只这一言半语的严整,立刻又恼火起
来,“亏你还是学表演的,人话都听不懂啊,既然是为你写的,你不演还能叫谁来演”……
路程用了储物柜第二层那种怪怪的咖啡豆,谭亦辰不知去哪里背包游特意给他们带回来的,磨了粉进了蒸馏咖啡壶,竟然会带
出一股甜味来。南方慢慢地喝了几口,酒味愈发浓烈,正好路程挂了电话,他就顺便开口问了:“吃过了饭,你还给我喝酒?
”
路程挪到他旁边坐着,修长手指正大光明地搭在他身上:“嗯,最好多喝点,省得你又疼。”
“那你怎么不把白兰地直接给我?”
路程起身把落地灯调暗了,含笑向南方伸出手来:“我不要跟醉鬼一起上床,到时候一点儿回应都没有,所以要灌得你半醉半
醒才好……跟我上楼去看部片子?”
南方也笑,被他带着一路走上楼梯去:“顺便讨论一下你这舞台剧的剧本究竟怎么写。”
这边正情意暖人,方才那电话的彼端却是个水土不服的可怜人。刚从都市中的绯闻风波里挣脱出来,凌晨就被自家那彪悍的堂
姐从被窝里拽出来,连同草草收拾的行李一同塞进机舱里,再睁眼已身处这苍茫的林海之间。
自下飞机的那一刻起,缺乏睡眠的困乏便一扫而空。拍戏的地方离有机场的城市还远得很,他们一行人还要乘坐两个多小时的
汽车才能深入林区,抵达导演事先踩点时看好的地域。剧组的导演也跟他们同日启程,坐在同一辆晃晃悠悠的小巴士上,并没
有任何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这是这位在国外崭露头角的华裔新锐第一次在国内拍摄电影,用人极为大胆,男主角签了他,女主
角却是从来没演过任何东西的表演系在校生,是导演花了三个月时间从人堆里亲自面试出来的。
除了年轻的女学生,这车上还有不少姿容各异,摇曳生姿的美丽女性,自然会有喜欢出风头的小场记去讨好他们,倒一倒热水
,说几句好听的,殷勤备至。顾修齐始终往窗外看着,明知导演在上上下下地审视他,女学生在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他只是不
愿意去应对。
以赤诚之心待人,那是他的抉择,并非他的本性。这圈子里最最容易丑态毕露,除非你内心保有私密的一份体面,否则早已被
捧得晕头转向。
而此刻他的缄默,其实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远比什么为人处事的守则更加深远,一时间让他感到难以抑制的苦涩。当年怎样
地恣意甜蜜过,后来就是怎样原封不动地渗进骨髓去,如烙印一般打在生命的深处,继而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狠狠地泛出疼痛
来,剜心刻骨。
这片土地,他曾与罗祈衡一起来过。
那是罗祈衡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有一个同是大四的、导演系的同学找到他,珍而重之地邀请他去参与一个小成本文艺
片的拍摄。罗祈衡看着虽冷,在那个时候心里还是燃烧着所谓梦想的,看过剧本几乎想也不想也先答应下来了。彼时顾修齐正
跟他难舍难分,本来就想着过年势必分离两地,心底里伤感得要死,后来看了几遍剧本,顺理成章就决定要跟着一起去了。
隆冬,这儿正是一片林海雪原。一帮热血青年的车子是六七点钟到的旅馆,顾修齐一时兴起,行李都不收拾就拉着罗祈衡出去
看林子。一望无际的白桦全褪尽了叶子,只剩下清奇干净的骨架,探向苍穹的姿态中自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美感。那天际蓝得直
要摄人心魄,风云淡渺,一切静如初诞。
他大概是看得傻了,罗祈衡静悄悄地揽着他,过了很久才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那样的情境,顾修齐的脑子里完全就是一片空白,重新听到人声才醒悟过来当时有多冷。走了一会儿才看到林区的边界,夜深
了之后哪怕一点点风都是彻骨严寒,他立刻拖着罗祈衡又往回赶。
等到了室内,冻僵的手指和脚趾又疯狂叫嚣起疼痛来,他们只好买了瓶二锅头去揉搓失去感觉的皮肤。后来大半的酒还是进了
两人的胃里,随即又成了滚到床上去的动因之一,身体里的酒精就像被点着了一样火势熊熊,索性把他们烧了个一干二净。
那一夜过完了,留在顾修齐记忆里唯一的印象就是快乐,无法无天的快乐。
酒酣意浓时,罗祈衡伏在他耳边念过一句话,来自于他们一起看过的《四月裂帛》。他说,“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
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这么多年一晃而过,懂不懂得都已经不再重要。可就连顾薇都不知道,他执意要接下这部电影的原因,其实不过是拍摄地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