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皮抖了抖,李不让甚是坦然瞅了我一眼,啜了口茶。再抬眼,面上竟有了几分抑郁,他微微叹了口气:“广隶,雍王几次派人行刺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皇上几次调侍卫进你府,缘由该是在此吧。”眼神沉沉幽幽。
我忙道:“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刺客与雍王有关。”
李不让即道:“那你遇刺总是真的,为什么只字不提?”
我叹气:“难不成得大肆宣扬?”
李不让滞了滞,也叹气:“你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啊。”
进了水榭不多时,他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话一套套往外冒,比如泛滥的河水止不住,我真有些怀疑他说要同我讲眼下朝廷的境况只是个幌子。
“罢了,过去的事我也不作纠缠计较,往后……”李不让扯嘴笑了笑,“往后再有什么事,决计不能再隐瞒了。哎,看我这话说得,往后你我朝夕相对,你还有何事能藏得起来。”于是颇有些满意地笑了。
话都叫他给说了,我连开口说个“哦”都免了,我倒忘了他的脸皮一直是厚的登峰造极的。
扶了扶额,我道:“还是说些正事罢。”
李不让立刻挑眉,唇边拉着抹笑,就要说什么,看了我的脸色又咽回去,正了正神色,道:“雍王犯的事,不管他认与不认,皇上心中已有定夺,谁都改变不了。雍王及其追随一众目前关押在天牢,静待皇上圣裁。皇上御旨迟迟不下,想来还在等待。”他凝起面色,略思索了片刻,“等待朝中或是民间雍王余党露出马脚,一并抓了处置。皇上有此手段你还替他担心?”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开口,他接着道,“朝中官儿个个精得很,都看出了门道,怪只怪雍王长袖善舞结交太广,往日众官拍马奉承一马当先,京官里大部分与雍王府有交情。眼下的朝堂正如一锅烧开的滚油,煎熬得人人难受。”
我笑:“你也被煎得难受?”
李不让剑眉微微皱拢:“朝堂上九层官都在锅里被煎得乱窜,我和几个跟雍王不搭边的看着,就跟自己也被煎一样,十分难受。”
“等皇上看够了你们的难受,把想惩治的人拎出来惩治了,你们就功德圆满了。”我笑道。
如今朝堂大片的官儿自觉跟雍王有牵扯,即使本来无牵扯后来变得有牵扯也十分可能,各自人心惶惶。不过罚不责众,当今自然不能将他们都办了。于是,杀鸡儆猴肯定在所难免,借着雍王这个事由顺道拔一拔看不顺眼的几株老草也十分可能。
“但愿皇上早些动手,收拾了他想收拾的,早些让我功德圆满。”李不让把玩着茶杯盖,说得不咸不淡。
看样子,局势确实都在当今掌控之中。
我起身踱到窗边,窗外正是一片碧水,难得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清朗的日光照得水面金光粼粼。
李不让站到我身侧,也看着湖面,半晌道:“好景。”一条手臂搭上我腰间。
我瞥他一眼,他正目视前方湖水。我不着痕迹将他的手扒下。
没过了片刻,那条手臂又爬上来,这回扒得十分紧,我没法再不着痕迹,便由着他栓片刻。不料越栓越紧,连带着腰侧被……掐了几把,我正要强行扒下,只听李不让道:“等雍王这茬稍作平息,我就跟皇上辞官。”
我顿住,转眼看李不让仍是目不转睛瞧着湖面,一脸的正色。
腰间的手被他反握住,李不让转过脸轻笑:“到那时你的伤也该无大碍了,”他定定看着我,“我们就离京。”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现在又说一回,是怕我要反悔?”
李不让怔了怔,敛去唇边笑意,一瞬不瞬盯着我,刚毅粗犷的脸甚是沉静。我本是随口一说,不料他如此反应,正要一笑带过,他突然低下头。
眼前一暗,唇上炽热,待我回过神,李不让一双手臂将我紧紧压在怀中。
我发了阵懵,再回神,唇上的炽热已在嘴里点起了火。然后我似乎有几分恍惚,只隐隐觉得一只手托在脑后,嘴里一阵翻来覆去的肆虐,炙热酥麻烧光了理智,依稀有急促的呼吸声入耳。
等到能顺畅喘息,就见李不让近在咫尺的脸狂乱里荡着欣喜,眼底漾着笑意。他凝视我片刻,低声道:“现在,不怕你反悔了。”
我过了许久,彻底清醒,忆起方才,心下多少不得劲。对着李不让那张任我把他砍了,剁了还是怎的,都甘心情愿的脸,只蹦出一句“青天白日里,干这种勾当!”
李不让听了嘴角扬得更高,我有些恼火,转回到桌边还没坐下,李不让几步跟来抓着我的手臂道:“还有正事没说。”
我不大相信他还能说出什么正经事来。
李不让顿了片刻,面色凛了凛,道:“今日我来,底下几句话才是最要紧。从你答应了随我一道走,我就作了千百个设想,没有哪个设想皇上会痛快地容我们离开。”他沉着脸,皱眉,“皇上承诺你四海逍遥,这我信。不过,我只信那是你一人逍遥,身边多了个我,会怎样,就不得而知了。”他看着我,苦笑:“可能你不信,但我不能不防。”
“你要怎么防?”
他略是想了片刻,道:“从眼下到我们离京,我估摸最多不过一月。这个月我会尽量少来你府上,免得皇上起疑。待要离京时,你先行,我过了数日再动身,我们在约好的地方汇合。”
我看着他,“这样有用?”
李不让迟疑了一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第六十九章
天牢里乌漆抹黑,阴寒阵阵,过道里火把跳动的火焰把人影拉得老长,投在地面墙上有几分魑魅魍魉相互打架的阴森。
狱卒引着我直往里走。去年我在这里蹲过一回牢,对此还留有印象。我记得前方再走过几间牢房,右转一直走到头,最里边一间就是我曾蹲的那监牢了。
狱卒将我领到铁栏前,毕恭毕敬退下,我朝四周看了看,分外熟悉。
天牢看守最森严的四间牢房之一,我曾经坐了两天,眼下正关着雍王。
这趟浑水本来我不该趟,只不过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今天进宫已求得了当今的应允,稍后去刑部大牢放一个人,在那之前顺道过来探视雍王。
雍王坐在靠墙砌的石头床上,囚衣替代了蟒袍,手铐脚镣锁着手脚,脚镣上栓着铁链,铁链钉死在牢房角落里。
他正面无表情看着牢房中某一处失神,到了如斯地步,他依然是风雅不减。我在牢门外站了片刻,他转过头来,貌似才看到我。
雍王瞧了我半晌,斜飞的俊目忽而一凛,再不是之前虚假的暖意,真真实实的阴冷。“你来这里做什么?专程看本王失势伏法,很得意么?”
我没搭话,他漠然片刻,撇嘴冷笑:“还是说你到天牢是同我叙旧来了?萧广隶,本王对你从来没好意,之前笑脸相迎都是装的,接近你也是为图谋别的,这些应该你都知道了,那就该明白本王其实十分不见待你,巴着你死!”顿了顿,咬牙,“展初傲几次失手,本王至今耿耿于怀。”
这些话想来他憋了很久,现在吐出来,似乎难以自持,顿了片刻,神色平静了些,才又冷道:“你想不想知道本王为什么非置你于死地?”
我瞧着他眼中一抹厉色,淡淡道:“我更想知道王爷你风流才子,见识不凡,为什么想不开要谋反。”
雍王面色一沉,不语。
我接着道:“皇上治国有方,驭人有道,北漠民生富足,吏治清明,大好江山一片祥和。王爷该明白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于你不利,更何况,王爷手中无兵可调,你的谋逆有几分胜算自己最清楚。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抛了显赫尊贵的身份做这种傻事?”
我刚说完,雍王便扯嘴笑,半晌不止。我皱眉,看他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面上却始终挂着一抹讥讽。
“傻事?萧广隶,做傻事的是你吧!握着北漠几十万精锐兵马,却眼睁睁看着先祖创下的家业名声毁于一旦,任由污水泼自己一身。”他嗤笑,复又冷声道:“好个尽忠尽义的大忠臣!只可惜本王没你这么‘忠心耿耿’,能对架在脖子上的刀视而不见!你对你那外甥称得上鞠躬尽瘁了,他是怎么对你的?”噙着抹冷笑,他恨道,“你的下场尚且如此,楚凌天又怎会对我心存善念!”
我看着他满脸的冷寒,默然片刻,道:“王爷,身在帝王家本就逃不开相互猜忌的命运。你若确无异心,皇上不会残害手足。”
雍王遂冷笑:“要我一辈子在他控制之下活,本王宁愿玉碎。本王身上淌的是皇家血脉,学不来公卿大人你的窝囊!”转眼冷冷朝我一瞥,他又道:“楚凌天把你萧氏一门弄到今天的地步,本王不信你真的不恨他,不后悔当初的束手待毙!”目光凌厉射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半晌,淡道:“当日我做这样的决定,自然料到今日的结果。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历代皆有如此权臣,可都盛不过三代。而我萧家自开国以来,已历时五代,也盛极五代,萧广隶没有王爷的雄心,也担负不起内乱的后果,只能由着家族顺应天命。”
雍王此刻一脸漠然,始终挂在脸上的讥诮也散了,他面无表情的看我片刻,忽然开口,十分沉静:“你知道本王看你哪里最不顺眼么?本王最看不怪的就是你任何事情都惊不到的冷静,任何东西不看在眼里、自以为看透一切的淡然。你在人前装得无欲无求忠义可嘉,其实是知道自己要什么都能得到,不屑一顾罢。”
我忍不住皱眉。
雍王嗤笑:“眼前的本王与你认识的雍王判若两人,你是不是很不解?”他眼凛了凛,“本王心中也一直存着一个不解,今日就向公卿讨教。本王不明白你如此窝囊,怎的人人对你死心塌地,当你是块宝?……莫言,本王跟他那么多年的交情,他去了趟边关,回来对你要死要活,对我视为不见!……本王哪里不如你?”
他咄咄逼人的眼光睇来,我愣着,无言以对。
“本王杀你,实在有太多的理由。”斜眼朝我一瞥,他笑得教人十分不舒服:“自我派人潜入你府中拿走特赦状,楚凌天没有借此斩了你,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他的软肋。要说楚凌天若还有那么点人情味,那点人情味都投在了你身上。我没能把他拉下位,也没有取得了你性命,看一看楚凌天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心有不甘!”
他自牙齿缝里挤出那句心有不甘后,就只管拿眼冷冷瞪视着我,再不发一言。
眼前的雍王货真价实,再没掺半点假,他的每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听得我心中百味杂陈。
“尘埃已落定,王爷何必仍抱着诸多怨念自苦。”
雍王闻言,淡淡冷笑:“那你要我怎的?趴在楚凌天脚边痛哭流涕大喊罪该万死?”
我暗自叹了口气。
雍王风流风雅风采逼人,那般光彩之下,却是杀机暗藏。两张面孔,笑里藏刀,他有他的迫不得已。
当今端坐金殿,君临天下,要多少磨砺和危机才能蜕变成为如今的心机重重,铁腕冷峻。
我自己,小半生已过,也算起伏跌宕。
“王爷,每个人活得都不如别人看起来那样顺心如意。脚下千万条路,你走了这条,今日便坦然接受结果罢。”我朝他拱了拱手,“我告辞了。”
转身走过很长一段,听到身后传来雍王平淡的声音:“听你说了这么多话,就这句还算像样。本王,愿赌服输。”
我侧过头,见他站在铁栏之后,昏暗跳动的火光里白影高挑。我忽然忆起与他同游明镜湖那回,他自画舫上下来,玉面含笑,折扇轻摇,衣袂随风。那样的风雅飘逸真真实实存在过。
眼下如此,难免教人喟叹。
第七十章
自天牢出来,心情甚沉重,顾不上喘口气,打马直奔刑部大牢。
当今把跟雍王关系不清不楚的民间头面人物关在刑部大牢待提审,里面有两个人我是认识的,叶覆雨和明镜。叶覆雨在商行里叱咤风云,又跟雍王沾了八竿子的远亲,他有无掺和其中,我不便过问。只是明镜,我不能坐视他不明不白掉了脑袋。
刑部大牢不像天牢那样过道里掉一滴水都听得一清二楚,更没有一大群兵卒只看守寥寥数个人犯。我刚踏进去一只脚,就发现里面其实很热闹,不少人在相互攀谈。可能之前刑部大牢不是这样的,大概近日连续塞了不少人进来,不管狱卒怎么吆喝,都是闹腾腾的。
我略是瞧了眼左右两排连排牢房,每一间里少说都蹲了几个人头,跟以往一人一间相比,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没之前寂寞了。再看狱卒忙得不亦乐乎,人手略显不足。
牢头引着我从中间过道里过,大约我确实很有几分气派,一路走来,两边人犯皆扒在牢门上冲我喊冤。一时间,刑部大牢除了热闹腾腾外更是冤气冲天,狱卒满脸大汗,甩得鞭子噼啪作响。
“公卿大人,您要找的人就在前面那间。”牢头哈腰指了指,我点了点头,他便识趣的走开了。
我朝那牢房瞧了瞧,里面席地坐了五六人,除了明镜在角落里安静的打坐,余下几人都向我这里看,有人伸脖子张脸,也有人遮遮掩掩,都很安静。那几张脸,包括叶覆雨,都在雍王生辰那日见过。
我负手站到牢门外,明镜闭目凝眉,端坐如钟,牢房角落里光线晦暗,有阴影打在他面上,此时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冷淡中透着阴郁的脸。
这般仔细端详,越发觉得他跟谢策有七八分像。
谢策已死,当年我亲手盖的土立的碑,边关的黄沙地已将他和广浩埋了将近三年。
“萧大人可是为平僧而来?”明镜睁开眼,自角落里起身,慢慢踱步到木栏牢门前,眼里浮着一层笑意,“平僧等你多时了。”
我看着他,挑眉:“你如此笃定?”
明镜只是轻轻笑了笑:“难道不是?平僧晓得萧大人是个顾念旧情之人,如今平僧有难,你肯定会来。平僧在这大牢中等,等大人前来叙旧情。”
我默然片刻,淡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开门见山。今日我来,是为了一个故人。”瞥了他一眼,明镜仍是面含微笑,可神色已有几分不同,“那位故人,叫谢策。”
跳跃的火光投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我看着他终于收起了薄笑,浓眉微皱,眼中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薄光。
凉州快马来的两封信里说得清楚明白,明镜的世俗名讳唤作谢炎。我那两个家卫更是将谢炎的老底也翻了一翻。
三年之前,谢炎是江湖上称霸一方的暗焰门门主,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
更早之前,因为某个人,他跟亲弟弟断绝了血脉情义。
我把当今的赦令交给谢炎,没做多留,出了刑部直接回府。
回府路上,不由想起刚才在牢里谢炎最后的一番话。他后悔当初一怒之下赶走了谢策,后悔谢策去边关他没有阻止,最后悔的是没有当机立断杀了迷惑了谢策的广浩。佛门三年苦修,渡得了别人,渡不了自己。朝廷之中有罪株连,谢炎有仇亦株连,他来京师寻仇,只是,他说,原来有些人杀起来这么难。
始终我对谢炎其人无意深究,今日放他,只因谢策。
了结了此事,京师之中再无我需要费心之事,只在府中看些民俗,练字作画,偶尔练个剑,安生度日。
李不让果然如他那日所言,与我保持疏远,没再踏进萧府。
当今自抄了雍王府绑了雍王后,再无动静,朝中局势表面井然有序,实则波涛暗涌,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