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
李不让终于彻底转过脸面对着我。我淡然看他眼底由震惊转为凶悍再到暗沉最后归于沉静。
“你说雍王?”他面无表情冷声道。
我有些头疼,心下不是滋味。雍王,那也是北漠的传奇人物。
父亲的手札里偷偷记述了民间一段风花雪月,这段风花雪月牵扯了皇家——先帝,更应该归它为皇室秘闻。先帝的御意,这段往事必须石沉大海。实则父亲的手札若被人知道了,又是大罪一条。
在那段风月里,先帝跟一个民间女子演绎了一段露水情缘,情缘的发生就跟三流戏文里唱的相去不远,风流王孙微服外巡,绝色佳人芳心暗许。后来的经过乃至结局也跟戏文里十分相似。先帝回宫便将民间那茬子韵事抛诸脑后,忽然有一天再想起,派人秘密寻访,佳人已如昙花凋谢,留有一子不知流落何方。
我爹就是那个被先帝委派寻访民间妻小的幸运儿,雍王便是流落的皇孙。爹手札里记述雍王是在乞丐群里被他刨出来的,先帝那位佳人商贾出生,身份上不得台面,未婚生子,被生身父母赶出家门,断绝了父女血脉亲情,凄惨过了几年香消玉殒。
那名女子,父亲手札中留了一笔:叶明珠,灵州人氏,叶家行会掌家叶旺富幺女,貌美艳,擅歌舞,懂诗词……
如斯佳人,际遇着实让人喟叹。
让人更喟叹的却不在此。
前天,凉州家卫来的那封信里,展初傲祖宗几代详详细细尽述其中,在众多展家男子江湖称杰商行做豪的得意中略带提了句:母叶明雪,祖籍灵州,灵州首富叶旺富长女。
李不让蹙眉定定看着我:“你既然指出雍王,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我没作声,此事尚不容多说。
雍王与展初傲既是表兄弟,展初傲对我下杀手,十之八九牵扯的就是雍王。他对我颇多关注,刻意接近果然不是我多心。
想雍王往日俊雅无双,风度翩然,笑谈何等自若。不得不感慨,他好耐性,好演技,好一局精妙杀棋!
“广隶,”李不让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你对雍王一早就留心了吧。”沉沉的面色动了动,他咬着牙:“你与雍王走得近,是拿自己做诱饵!之前一直是,今儿赴宴也是!你准备拿自己,做那诱出拓拔野跟雍王的饵!”手腕骨突然一痛,“广隶,你疯了!”
李不让脸色铁青,抿唇瞪着我,我转过眼看着窗户外,笑道:“既然他们首先都是冲我来,这正是最行之有效的一招。”
“你……”
“若只是为杀我而杀我,这事倒不棘手,怕是还有别的。”我在朝政之外,很多事情想管管不得,斟酌此事只有让李不让知晓,我最放心。
闷咳几声,微舒了口气,我转过眼,见李不让一声不吭寒着脸,他默了半晌道:“你一点都在乎自己受伤,伤得重不重啊。”粗犷面上凝着几分冷意,鲜少见他如此,我看了浑身汗毛忍不住都想竖起来。
“这点伤不会要了我的命。”我道:“方才神医也说了,好生养着……李兄不必太挂心。况且,昔日比这伤得更重的,也好几回,照样都无事……”
“广隶!”李不让突然低喝:“你到底有没有心的!”
我怔了怔,他忍了片刻道:“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也从来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明明知道我对你……何苦还这样虐待自己,让我心痛!我知道,你的眼里永远只有陛下,和他的江山!……不论他对你做过什么,你都想着他,念着他,为他考虑!”
“你……”
李不让一阵低吼,猛得自榻上起身,背对了我在窗前站得笔直。
我看着他仍微微颤动的肩背,再想他刚才所说,半天接不上话。“我想,我确实已经习惯了凡事先为他做打算。”
沉默了多时,才听李不让暗哑着嗓子说道:“你这么做,不值得。”又盯着窗外不知道哪处沉默了片刻,他接着道:“皇上的城府跟手段远不是你我能够猜测到。他在多年之前就已经把雍王殿下困在了五指山中!”转回过身,逆着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我站上了相位才对此了解一二。”
他缓步走近,在榻边垂眼牢牢地盯着我,“你太傻,根本无需以身犯险,更不必担心雍王会给陛下造成威胁。”
小天早已不是小天。
我,自以为是!
忍不住要自嘲两句,李不让忽然俯身将我抱住:“广隶,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我说这么多,只是想你能待自己好些。”
我心下正有些冷,更提不上什么力气,没心跟他计较,随他抱了。
第六十五章
李不让圈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不发一言。
一室沉静。
许久,我听耳边有道声音轻声说道:“我们一起走吧。游山玩水也好,隐世埋名也罢,离开京师,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到哪里。”
我被他一本正经的傻话震得发懵,不得不撑起精神。纵有千万句话,到了嘴边挑了句最实在的:“李相,你是相爷。”
李不让滞了滞,终于放开了手,自我耳边慢慢抬头:“广隶,你当我说这话是一时冲动么?”面色凝了凝,忽然又嗤笑:“宰相当也当了,就那么回事,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值得我一辈子耗在上面。”
我刚要张口,李不让凝起脸色,深刻的面容坚定又有几分决绝,他道:“你先什么都别说,待我说完,你再说。”
他转过眼去看着窗户外不知何处,“相交不到一年,这是你对我说的,说的不错,但我……不承认。我认识了你二十一年,从你七岁开始,就一直在看你。”他哑声道:“我知道你没上过树掏鸟蛋,没下过水捉泥鳅,不喝花酒,不逛戏园,除了读书就是练武……我看了你二十一年,无法移开眼。看你寂寞,看你忠诚热血,也看你痛彻心扉,受屈隐忍,不怨不悔。……我眼里从来没有背负荣辱毁誉的大司马定国公,只有一个……受尽了委屈仍然义无反顾不知道善待自己的傻子。”他转过眼,脸上沉色瞬间剥落,“广隶,你的人生太多缺憾,教我如何放下你。”
我忽然觉得压抑,胸口压着什么堵得慌,吐息都费力。
“放不下你,帮不了你……”
“‘二十年的知己’,‘重新再来下一个二十年’,这都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
“看你太久,早把你刻在骨上,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另一个二十年。”
有什么落在手背上,刺得手背生疼。
我抬眼,心真真正正被刺了一下。
“你倾尽所有为皇上付出了小半生,我明白,他刻在你的骨上。可能你跟我一样,也无法重新再来。”他喃喃道。
“广隶,我不要求你舍弃,更不会要求你重新再来。你心里……想着谁也罢,念着谁也罢,我都不计较。”
李不让定定看着我:“我只是想再问一句,你若不应允,今次之后,我永不再提,李不让甘愿就这么看你一辈子。”
“广隶,你可愿随我离开京师?”
我看着他硬气十足的脸上,两道没干的泪渍,听到自己说:“好。”
王勤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时,李不让正在我榻边凳子上坐,不喜不怒,一脸正色,直直地看着我。
待我喝完药,王勤在我身后再加一个软垫,又将榻上薄被换成保暖蚕丝被,李不让仍一动不动坐着,手脚没动,眼神也没怎么动。王勤退出去时,连瞅他好几眼,他似乎浑然不觉。
王勤退出房,合上门。李不让眼神微闪,面色神情照旧正色,动了动唇,迟疑地嘣出句:“你当真应允了?”
我抚额,苦笑。片刻之内,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回问了。“李兄,你若再问,我便要反悔了。”
“那不成!”
李不让紧张正经的神色好歹褪去了些,缓缓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别别扭扭断断续续跟我扯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见卧房最大的窗户当风大开,他起身合了窗扇。
再回到榻边坐,他挪了挪凳子,朝我靠了靠:“广隶,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把伤先养好。这样罢,我府里有几支老参,一株千年灵芝,几味外邦补药,正适合你眼下服用,回去之后我差人送来。”
“我府里不缺……”
“徐大夫嘱咐了,你这次一定要好好养。用药上无需手软,最好这次能将之前落下的伤病旧疾一并整治了。”李不让神色颇为认真道,“你这几天,还是能躺不坐,能坐不下地比较妥当,这样好得快。”
他滔滔不绝没打一处咯噔,说完歇嘴。
我掀眼见他一脸郑重,眼角眉梢酝着几分强硬,翻腾到嘴边的几句话转了几圈后咽回去,艰难道:“我……知道了。”
李不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我也正好趁此时机做些筹划,要走的时候随时抽身。”他没说一句如何面对当今,也不提怎么向家中交代,只饶有兴致地说哪个时节哪些去处比较适宜。他说眼下正是秋季,西北各州各府一入秋,遍地萧索,到了冬天更是寒冷刺骨,不适合我伤后固本,还是东南一带气候好,尤其濠州渝州两地,草木四季常青,云淡天高,在那里过冬赏心悦目。要是觉得一个地方呆久了腻味,开春后,可以前往灵州,或者向西向北都行,春夏两季各地风光各有千秋……
我靠着软垫,听他说得认真且动情,有几分心动。
“等你身子彻底好了,我们可以在北方过个冬天,看一看那里大雪纷纷,遍地洁白,银装素裹的壮美。”他说了没几句,心情就激动起来。我看他一脸的豪气,忍不住感叹,他身上淌着将门热血,骨子里其实彻头彻尾统兵武将一个,穿了十几年文官服,着实辛苦了。
李不让再豪气了片刻,面色忽而渐渐淡了下来,有几分沉重:“今日我进你家门,府邸戒备比上回又更严密。方才一路进后院,我瞧着有几张脸面分外眼熟。”他皱眉朝我一瞥,眼神颇为复杂:“林峰吴跃在禁军供职已五年,一直是在皇上寝宫当差的。赵放王干张榭乃新一批禁军里的佼佼者,再说马郁,他可是禁军十教头之一……”
拧眉半晌,他沉着脸迟疑:“你要离京……皇上,只怕皇上不会轻易允许。”眉峰越蹙越紧,不知陷进了哪里,似乎很难自拔。
敢情他把往后种种描绘得天花乱坠,眼前最要紧的难题倒抛在了九霄云外?
我觉得我对往后还是先不要抱太高的期待比较稳妥。
“这事要详细筹划。”李不让道。
我再暗自感叹了一番,才把好事告诉他:“你不必太费神,皇上已经作下承诺,北漠境内任由我逍遥。”
这次,我希望当今不要再反悔。
李不让显然有些懵,许久之后还将信将疑。我没理他,只接着道:“我这里问题不大,倒是你身为宰辅,百官之首,朝廷砥柱,皇上会同意你辞官?”
李不让吃笑几声:“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转而又不以为然地露牙,“你太不了解皇上。在皇上眼中,朝堂之上,没有谁不可取代。北漠人才济济,陛下知人善任,少了谁,国运照样昌隆。”
这话确是不假,李不让到底是做了相爷的,看得很透彻。
不多时,王勤又进来,端着一碗滋补汤一碗药,在我榻边边伺候边说天色不好,估摸等会儿又要下雨。
李不让起身开窗看天,天色确实阴沉沉,加之时辰不算早,就跟快入夜似的。李不让折回榻边,就着天气对王勤说了些补养我伤势的琐事,再干咳一声,轻声细语嘱咐我几句,貌似不情愿地告辞了,王勤追出去送他。
我委实累了,在小榻上半躺,没来得及将今天发生的事理一理,就睡着了。
第六十六章
绿水湖边,一道身影魁伟挺拔,负手而立。
长发束在脑后,不甚整齐,风掀着他的武装下摆轻轻地飘。
我站在他身后几丈远,莫名地觉得此人甚为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人许是觉察到我的打扰,缓缓侧身,嘴角噙着一道明朗的笑意。你可来了,我等了半天,以为你来不了了,他说。
我皱了皱眉,何时跟他作下过约定?
广隶,这个地方你可喜欢?他嘴边的笑意扩到眼角,深深望着我。
我看了眼四周,天高云淡,碧水映青山,翠鸟枝头闹桃红,杨柳扶清风,是个好地儿。
他又笑着说,我寻了好久才找到这处世外桃源,以后我们五湖四海走累了,就回到这里歇歇脚。是了,还要搭几间屋舍,广隶,你觉得用木头搭建好还是竹子好?
我看着他豪气面色里的一抹暖意,直犯糊涂。
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窝了,他说。看了眼四周,转眼又看我,朝我伸出手——来吧,广隶,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么?
我蓦然想起自己真的答应跟他一起离开京师。看了眼他始终坦诚的微笑,我不由自主上前握住那只手。
正要朝他笑一笑,李不让面色突然凝住,我看到他的胸前利刃锋芒寒光闪烁,一片绚丽的红刺得眼睛如同被火灼烧。
我想说,李不让,你别死。喉咙里像堵着炭火一样,炙热火燎。
一道身影,满脸挟着寒气无声无息站在李不让身后,面容冷峻,凌厉狭长的眼里泛着冰凉的冷意。
他一脸的血沫,面无表情,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弧度。
我张开嘴,什么也喊不出来。
蓦然惊醒,四下里漆黑寂静,我定了定神,心有余悸,这梦真实得……跟真的一样。
摸着喉咙,我喘了口气,混沌地暗咒,临睡前那一大碗滋补汤喝得不是时候,此刻嗓子眼火烧火燎的疼。
侧身准备再睡,猛然之间打了个寒颤,房中有人!
这个念头刚在脑中一闪,一只手便操在我颈后,压住我的肩,略是扶起:“别乱动。”低沉的声音暗含疲倦,却是十分熟悉,“张嘴,茶是温的,喝了润润喉。”
我再是疲乏也彻底醒了,转眼定定看向上方,黑暗也遮掩不了的刀刻似的龙颜就在咫尺。
“广隶,张嘴。你喉咙不舒服吧。”
我挣开他的钳制,翻身下地:“不知皇上驾临,臣失礼。”
头顶一阵沉默,当今淡道:“起来吧。广隶,今晚就当是外甥见舅舅,用不着那些虚礼。”拉我到榻上坐下,自个儿坐在白日里李不让坐的凳子上。
迎着他黑暗里灼灼的目光,一个接疑问接着一个猜测轮番在心里浮浮沉沉。方才做了个不吉利的梦,此刻他突然就在面前,要我一点不在意,委实难。
“你刚才做什么噩梦了?朕瞧你睡着了还又是皱眉又是扯脖子,想喊喊不出。天底下还有什么能让你如此?”当今低声道,手中茶杯递过来,“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快趁热喝下。”
我接过茶杯,在他执着的注视下啜了几口,颇感不对劲:“皇上,这么晚了,您……皇上日理万机,明早尚需早朝,此时已近半夜……望皇上为江山黎民保重龙体。”
当今只一声不吭看着我,周围黑漆漆,他的面貌神情不甚清晰,却也正是如此,越发教人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