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你希望谁赢?”雍王目不转睛的看着缠斗的身影自半空掠向湖面,道。
我凝眉,谁赢?又不是定要一较高下,谁赢有那么重要么……
湖上,一个剑势疾而不乱,身姿如蛟龙,一个出手稳健不失迅猛,矫健似猛禽。
他们一搏全力,都不想负!
输赢对他们很重要。
“公卿,我们打个赌吧。”目光不移,雍王不死心道,“赌注任你下。”
“我不赌。”剑芒在阳光下尤其刺目,连绵的剑气荡起水花水波无数,剑身相击的干脆尖锐声不绝于耳。
一声轻叹,雍王轻笑:“那真是太可惜了。”
“轰”的一声巨响,湖面冲起水柱一丈高,震得画舫阵阵颠簸,身后惊呼声乍起。
莫言李不让立在随水来回晃荡的浮木上,如履平地般的自若。
“本王早就想见识见识他俩对决起来是何种情形。”雍王道,难掩激赏,“只是他二人身为重臣,于情于理,本王无法提这等唐突冒犯的请求。”
“今日之前本王一直以为这愿望是决计实现不了的。”雍王一声轻笑,转了头瞧我半响,道:“哪知竟能得偿所愿,真是生平幸事。公卿,本王所料果然不假,在你身边能见到本王想看而看不到的东西。”
他拍着扇子,俊目平静无波,幽深不见底。
我转眼看湖面静默对立的两人,平静之下正迅速凝聚剑势,随时再战。
起身踱至船头,湖中傲然的两道身影,风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作响。“李相,莫言,本公尽兴了。”我朗声道。
片刻,淡、黑自水面跃起,身如鸿雁,落于甲板之上。
雍王瞧了喘息不止的两人半响,起身,抬手一拱,道:“两位好身手,本王今日大开眼界,这湖游得真是不枉此生。”
李不让莫言还了剑,也微微抱拳,道了声不敢当,双双朝我瞥了一眼。
对莫言我没什么可说的,他若不是近期武艺更上一层楼,便是在跟我比试之时有所保留。
而李不让着实教人惊叹,虽知他祖上世代武将,自身武学修为亦不可低估,但还是没料得竟高强至斯,跟身经百战的莫言不分轩轾。
“李相,他日本公一定讨教。”
李不让唇角一扬,眉眼难得的浮现一股傲气:“随时恭候。”
游湖到此已极尽兴致,再做逗留也是索然无味。
雍王便下令画舫靠岸回城,几人都不愿再回舱房内,就站了船头迎风看景,一路安静无话。本公确确实实是在看景,至于其他人是否心另有所惦念,就不得而知了。
泊了岸,雍王吩咐下人送本公回府,我一瞧还是上午那招摇的绸纱软轿,当下婉言拒绝了他的美意。
可雍王坚持不同意我自行回府,僵持了许久,李不让道他兴致所至欲信步返城,刚好与我一道。
本公瞧他健忘的离谱,也不想想自个儿是跟谁一起出游的,不把红颜送回花满楼,只怕他下次再逛楼子得吃闭门羹。
那两人还有话要讲,本公怒了,又不是三岁娃娃,他们是怕我叫人拐了还是卖了?
约莫走了半刻钟,身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疾速但一点不显凌乱。我转身就见莫言在几丈开外,负手而来。
几步赶至我身侧,笑了笑,他道今日他是只身一人徒步出门的。
我问他怎么不坐轿,他说马背上坐惯了,钻在四四方方的轿里憋闷。
这个我可以理解。
又问他胸口伤势恢复的怎样。他滞了滞,拍着匕首扎入的地方,轻笑。
我轻舒了口气,转念一想这个问题问得真蠢,他若不是恢复得极好怎会经得住与李不让的一试高下?眼下又怎么轻松地与我同行。
我闭嘴沉默,莫言也无话。
记得曾经问过他怎么话这么少,私下里不多人前更是少得可怜。那样不利于仕途,对军营生涯亦没好处。
他当时眯了眼半响,如斯道来:人前他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少,而人后,他享受沉默的乐趣。
眼下,他大概正享受着。
不便打搅他,我与他并行了许久。
只是,看他插在腰侧的洞箫久了便想起那破破烂烂的曲调,有个疑问就在心里翻腾,越翻越闹腾。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喜欢吹箫?”
四年,他手中握得除了剑便是枪。箫?还真没见过。
他答的含含糊糊,末了,我还是没理清他到底是喜欢吹箫,或是心血来潮。
换个问题,又问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平沙落雁。
这回他突然止了步,凝着我道:直觉。
我一时有些呆,因为这答案,也因为他分明没有笑,但看起来却像五官都带了笑一般的神情。
第二十九章
进玄天门的时候,天边已满是晚霞彤云。
余晖里整个京师染上了层薄薄的彤色,映在人脸上七分朦胧三分诡异。所以,当我意识到那个当街站着冲我们笑了又笑的人正是当朝相爷的时候,我与他已近在咫尺。
李不让的脸已有些黑了,霞光都遮不住。
“你怎么在这儿?”按本公推断,他不该这么快就将人送到花满楼才是,且到了花满楼甩身离开,似乎也不是他的作风。
李不让面色不善,瞥了眼莫言,道:“红颜她另有去处,我不方便跟去。”
“哦。”我淡淡应了声。
“萧兄,我等在这里多时了。”李不让道。
我愣了愣,瞧着他微蹙的眉,心道:终于不再是“好巧”了。笑了问道:“李兄何事?”
李不让却突然沉默,扫了我跟莫言一眼,答非所问地来了句:“我是不是打扰到两位了,方才跟你招呼了半天,你愣是视而不见。”
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搭着他的神情语气更别扭,不知道他在别扭些什么,我只道:“李兄想多了。”
李不让暗沉着眼凝了我半响:“萧兄,我已在文华楼订了雅间,你用了晚膳再回吧。”顿了顿,他又加了句:“莫兄也请一道,今日一战教人很难忘。”
我还没来得及作答,莫言便抢先道了声承让,接着又道:“李……兄为甚突然设宴相待?还眼巴巴地在街上亲自候着。”
李不让面一僵,滞了滞,眉一挑,扯着抹不自然的笑,道:“本相寂寞,就想邀人共进晚膳,可否?”
“没什么不可。”莫言微微颔首,很平静。
我看出来了,那两个都在闹别扭。
李不让订下的雅间方位不错,临街,又是在楼上,一扇窗占了半边墙,窗外没有层层叠叠的屋舍遮挡,正好可以看斜阳。
一张八仙桌靠窗而放,一面紧挨着墙,如此便只有三个位置能坐人了,想来那店老板也是个懂情趣之人,晓得背窗的位置闲了也不见得有人会坐,坐了也不如其他位置舒坦。
我没跟李不让客气,挑了个眼界最好的位置坐了下来,莫言便坐到了我旁边,李不让在我对面。
不多时,小二上菜了,一道清蒸鲈鱼,一盘翡翠银丝,一钵排骨莲藕汤,素菜是时令鲜蘑和百叶菜心,外加一个凉菜拌三丝,一叠四色软糕,恰好摆满一桌。
菜色很寻常,没什么名贵之处,不过,正对我脾胃。
举了筷子伸向鲈鱼,鱼肉还没被夹起,不期然地盘里横生出另一双筷子,将我筷下鱼肉抢了去。
看莫言自若的咽下那块鱼,放下筷子,我转而去夹翡翠银丝。
……
他总这么恰到好处的先我下筷,我会以为他是故意的。瞥了眼莫言正细细品味似的神情,转头再看一桌子的菜,我突然不知该怎么下筷。
“莫兄,你这是作甚?”李不让微微皱眉,不悦。
莫言却是面色坦然,道:“广隶沾不得些许腥,又偏爱菜肴鲜嫩,我先尝了。”说着便又举筷,将每道菜一一夹了点,神态不见丝毫不自然。
倒是我对着李不让微微瞥来的眼光,不自觉的想逃避。
若是预先知道饭桌上的气氛是这么一出,我宁可回府独自用饭。
本来干巴巴的只吃饭已经很容易冷场,更何况还是三个男人一桌……貌似其中两个下午那一斗之后,结下了梁子。
酒能助兴,多少江湖豪杰都是因着一坛美酒从素不相识攀成了把兄弟。
本公提议上花雕,却遭到了异口同声的反对。
李不让轻叹一声问我,是否还想再府里闷个把月。我感激他的体贴,可本公一人做和尚,没道理要别人作陪。
唤了小二上来花雕,本公一一给他们斟上,不怕他们不喝,这点薄面我想总归还是有的。
酒过三杯,气氛果然有所不同,我顺带起了个话头谈古今英雄。英雄不问出生,英雄也不分文武,我便从北漠史上挑了几个出挑的文臣武将大肆赞美,崇拜一番。语罢,一转眼却见李不让莫言神色古怪的瞧着我,思前想后,本公自认没错说了什么。
片刻静默,李不让也开口说了说他对英雄的见地。这不说还好,一说简直吓人。他说他怀疑林云望是蒙了冤的孤胆忠臣。
林云望……是北漠史上第一奸相。
我被惊得呆了,呆了又惊,对他如此天马行空的臆想力深感佩服。
李不让似意犹未尽,还欲侃侃而谈,我果断的截了他的话茬,转眼看向莫言。心有余悸:好歹身居相位,出口怎如此癫狂?
莫言沉吟了片刻,说他只相信亲眼所见,史书上那些风流人物离他太过遥远,他不作评论。
本公方被惊吓了一番,现又叫他呛了一回,不得不感叹北漠新生的两根砥柱实在很有……个性。
本来,我是想接着话茬着重说说“英雄相惜”这四字,可眼下一点兴致都没了,看来他二人暂且无缘相惜。
罢了。
早些吃饱,早些回府了事。
正这当口,一阵轰乱马蹄声自街上传来,参杂着重物“砰嗙”倒地的声音和男女惊叫,疾速靠近。
我从窗外往下看,恰见数十骑人马飞驰而过,片刻消失在街角,留下街道两旁狼藉一片和阵阵哀嚎的货摊主。
我皱眉,不知是谁公然在天子脚下扰民。
“萧兄别瞪眼了,那是皇宫内卫。”李不让喝了口酒,道。
内卫?穿着兵不像兵,侍卫不像侍卫,花花绿绿的招摇过市?本公实难信服。
莫言也不甚相信,只听他满是狐疑道:“你怎么肯定?”
李不让道:“不仅我肯定,楼下那一干翻倒在地的货主们都很肯定。”他轻叹一声,“你们没久居京城,不知道也属常情。”
起身临窗而站,瞥了眼默默收拾残局的一众百姓,李不让嗤笑道:“内卫们穿的衣装是不是很风骚?”
“是很醒目。”我咳了声,纠正着。
“那是要昭告所见者,‘太后笑’来了,闲杂人等让路。”李不让扬了扬嘴角,扯出一抹笑。
……
“‘太后笑’……是什么?”我不耻下问道,瞥眼瞧见莫言总是沉稳刚毅的面上正现着一片呆然。
李不让转了身,看我俩片刻,“那是一种水果,几年前番邦进贡了一次,太后尝了十分喜爱。自那以后每到太后寿辰,穿着风骚的内卫们便会快马自关外取来进献太后贺寿。”
总算明了了事由,我点了点头,忍了半响道:“果子名就是‘太后笑’,难怪她会喜爱。”
“那果子俗名‘龙舌果’,‘太后笑’……是诨名。”李不让干咳了声道。
……
接二连三的口出妄言。
我斜了他半响,拧眉:“李兄,非礼勿言听过吧。你身为宰相,怎么不知谨言慎行,这般肆无忌惮迟早出事。”
李不让一愣,随即轻笑:“也就在你面前而已,再说萧兄跟莫兄又怎会是那乱嚼舌根的小人。”
他倒挺会拿话堵人的。
“咳……萧兄,方才那些话,可以理解为你在担心我么?”
他一脸的肃容,可他盯着本公的眼神却灼得很,我与他对视半响道:“李兄,坐下吃饭吧,你都没怎么动筷。”
“……这就是所谓的逃避么?”
本公素来不擅应对这些似是而非、不清不楚的问题,有些头大,正后悔多言,却听“咯”的一声,动静不小。
一瞥眼,是莫言在捣鼓酒杯,他默然给自己斟了杯酒,沉默的自饮,再斟,再饮……
这是在闷给谁看?有话不能直接讲么?
……
算了,他还是不开口的好,一个李不让已经让人难以招架了。
最后本公一句“李兄,你当刚才我什么都没说吧。”,总算勉强逼退了李不让的锲而不舍。
从文华楼出来天色已黑,一抹弦月刚上柳梢,星子暗淡,暖风习习。一行三人踏着熏熏的月色,走过一条街。
该分道了,莫言率先与我道别,轻轻地说了声“我改日再去找你”,便朝莫府方向去了。他喝得不少,即便人已去周身空气里似乎仍能闻到淡淡的酒香。
目送他挺拔的背影隐匿夜色里,我与李不让道别,他却非要将我送过安度桥。拗不过,只能由着他。可到了桥上他却又不走了,我等了片刻,见他只是背对了我看着桥下河水,沉默不言。
看似正想着什么要紧事,我又等了片刻,仍不见他有所动,便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
一双大手,一股蛮力突然握住我的手,惊愕的回头,就见李不让一脸严肃退去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他粗犷的面相在夜里有几分凶悍。
“李兄?”
李不让仍沉默,肃然的表情融在黑暗里不甚明晰,只有眼神炯炯凌厉逼人,一望似要望进人心里。许久他道:“你该爱惜自己一些。……为己,为人。”
他高壮的身影渐远。我站在桥上,在方才他站过的地方看桥下河水平静的流淌,这水将李不让的心愿带到何方?
让我心绪不平的除了他转身前的那句话,还有掌中那抹似曾相识的温度。
第三十章
那日得知太后寿宴将近,还没来得及做准备宫里便来人了。
王勤领了命便匆匆离去,我看了看手中明黄色的锦帛,很担心他在府里找不出件像样的东西作寿礼。
皇上兴师动众,太后寿辰居然特意下了道圣旨给我,旨曰太后多年不曾见我,对本公甚为挂念,她的寿宴要我一定不能缺席。
我领旨谢恩,心里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怎能如此强迫人?
我跟太后根本不熟识,她念我作甚?
姐姐去的早,先帝的隆恩庇佑她只享了短短五年。那时当今不过刚满三岁,先帝怜他年幼失母,便将他过继给了没诞下皇子的明月宫月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
“龙舌果”一事可窥得当今孝心不浅,可惜姐姐命薄福薄,等不到母仪天下,等不到尽享天伦。
再细细想来,其实萧氏这么一大家子,也没出过几个长寿之人。
到了太后寿辰之日,王勤终于手捧大礼盒向我复命来了。
我打开看,是柄玉如意,翠绿温润的上等玉质,上镶宝石玛瑙。我问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价值不菲的宝贝,王勤垂了头好半响告诉我这如意是我娘的嫁妆。
早该猜到萧府上下若哪里还能找出些贵重之物,除了当日没被搜翻过的爹娘寝房,不作它想。
当日皇上御旨查抄萧府,却独独维护了爹娘住所不遭此劫,我不知道他是念及长辈亲情或是感怀爹一生忠烈才有此法外施恩,正如我不明白他既削了我官职,为何不做得彻底些连同爵位一起剥夺了,撵我出京……还是说,我只要有口气在,他便难消心中疑虑?那么,何不更干脆彻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