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怪异,一个悬在心里多年,算计了多年的人,似乎对他了如指掌,却又陌生的连长相都不知道。
幼时朕应该见过他吧。
只是年岁太久,记忆太模糊。
大明殿上朕将他看得清楚。
戎装束身,挺拔从容,一双凤目平静但惑人。
北漠的屏障,文武智勇之外,如此的出挑。
可最教朕惊讶的却是那份沉静淡定,他背负了人人艳羡的盛名,竟会是这般的淡泊。
是真的淡泊名利还是不待见拥有的,想要更好的?
他果然留不得。
朕等着莫言上折子。
这是四年前就布好的局,朕相信莫言不会教朕失望。
从没犹豫过对萧家的大动手,即便那是母妃娘家,萧相一生忠烈,他更是北漠对外一柄利刃。
那又如何。朕完全没有母妃的记忆,没了萧相有李相,利刃……也可以再寻。北漠人才济济,脱了萧家更好。
见过他,这决心更坚如磐石。
莫言足足让朕等了两个月,看着他终于递上的折子,朕冷笑,言辞够婉转的。这便是既要做娼妇,又要立牌坊。甚好,这样的人有念,有念便是易掌控,不像朕那舅舅,让人难以摸到弱处。
殿上死一般的静,朕登基七年,还从没体会过这等压抑静默。
平时总是咋呼的一干朝臣,嘴闭得跟河蚌似的,连反萧党也不例外。
无怪,形势不明,谁也不敢乱讲话。
朕俯视着朝堂,确切来说朕只瞧两个人。
木着脸的莫言,他奏完了便一言不发,眼直直的看着前方,朕敢说他什么也看不进眼里。
而朕的大司马,他只是猛盯着莫言,面色如霜。转回头直视朕,一瞬间犀利的目光教朕心悸。只是一瞬而已,从犀利到沉重到冷淡。
朕等着他辩解、喊冤、反抗,朕好整以暇。
他开口了,却只是三个字“臣知罪”。
他——俯首认罪,那样的干脆。
再抬首,朕在他眼里,看到了绝望。
朕很惊讶,也不明白,不懂。
为什么他不为自己,为萧家说些什么,一句也不说。
朕或许对他一点都不熟悉。
囚他在宫里一个月。
一个月里朝堂闹翻了天,反萧党叫嚣的甚为厉害,这本是朕最想看到的,现在却烦闷得紧。
李不让等几个臣子上折子为他求情,朕瞧着也烦。
更烦一件事——对他,是留,是杀?
本已下定的决心摇晃的厉害,几次在偏宫外看他躺在软榻上一副等死的无所谓,朕更闷得慌。
罢了,饶他一命又如何。
他在萧府里,见了什么人,做了哪些事,自有暗卫来禀。
几日后,朕觉得必须给些警告,尤其对李不让、莫言。那两人一个自恃抄办了萧府,常常借口公干登门,一个掉了魂似的在萧府外偷窥,这成何体统!
也必须警告他,教他谨记了自己的戴罪之身,谨记着朕能饶他便能杀他。
特赦状遗失恰是机会,将他投下狱关个几日,给几人一点教训,望他们日后有所收敛。
哪知李不让居然求起情来,他竟不明白朕之用意?这宰相真是白当了。他越求朕越是不放人,想看看什么时候他能醒悟。出人意料,他一直没回过神,自他焦急的眼里,朕看到一句话——关心则乱。
朕的舅舅还真是不简单,落魄了也能扯上宰相和朕日后的大司马。
他为鱼肉,朕乃刀俎,结果已定。朕只是想知道他这棵被砍光了枝叶的大树,剩了根干儿,还能怎么招风。
放他出狱的那晚,朕又做梦了。还是旧梦。
梦里有人在哭,隐忍的啜泣声,模模糊糊的。不知为甚,这一回,朕听了心竟然抽搐起来。朕会心痛?当真笑话。寻着声去,啜泣渐渐清晰,是稚嫩的童音……想找出来,看看是谁总入朕梦,哭声却突然停止了。朕很着急,控制不住的闯入一间又一间房,遍寻不到,却听身后一声轻叹——“乖,莫哭。”回身,就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拥了孩童。可任朕如何奔走,那人永远只是个背影。
最近梦多了。
总是那个孩童,那道影。
除夕之宴,朕思虑了多时,决定还是邀他。
不是要打压他么?又何故多此一举。匪夷所思。也许是想看看他能给朕掀起什么样的惊喜。
李平却回禀他病了,风寒,呕血。
他不想来便罢了,装病装到呕血,给谁看?是不是太矫情了?
朕带着太医去见他,倒要看看他准备怎么圆这个谎。
气血不顺,血阻心肺,旧疾缠身,原来他真病了。可是,何故又在朕面前装没病?想激起朕的悔意?他不会如此天真。
朕终究捉摸不透他。
在他的寝房里,面对那样的他,朕不自觉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当真匪夷所思。
既是不该说的话,他便必须忘记,临走时朕命令。
回到宫里,柳如烟请见,回禀特赦状一案的近况。
朕并不期待此事他能有什么作为,正是不想太早打草惊蛇,朕才没将此案交由京兆尹或大理寺。柳如烟任职御史台,查案断是个外行,有他这丛烟雾顶着,朕不怕真凶不露尾巴。
可听他一番禀告,朕不由得凝了眉,问他是谁在身后指点,他吞吞吐吐的道了实话。
朕的舅舅当真不安分。
召他入宫,是要警告他莫再插手此案,免得坏了朕大事,可他竟以为朕便是特赦状一案的幕后主使。
真是天大的笑话。
眼下朕若是想对他下手,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一道圣旨直接要了他命,谁人敢有异议?
不过,也由着这事朕知道了在他心里朕是个卑劣之人。
这教朕如何不怒!
区区一个臣子而已!
那血玉五爪双龙定是父皇赐给他的,本来没想要它,可朕瞧他有意无意总摸着,想来是心头之物,意义非凡,便决定夺了它。
见他满眼的失望,淡淡的伤感,朕顿觉一股快意。
事后方惊觉九五之尊怎么如此幼稚。
朕知道一些事情不同了。
暗示过朝臣不得私见他,可总有人不管不顾。李不让莫言提醒了几次都不甚有用,连带着柳如烟雍王亦与他过往频频。
朕也许真的不该留着他。
圣旨拟了又拟,却总也不遂意,当初的烦闷又堵在了心上。
暗卫的密报仍是一日一日的呈上来,朕却不想再看。
萧府的护卫觐见,连求带闯,跪到朕面前结结巴巴的恳求朕赐太医。
直觉想到的是他旧疾又发了。
太医先行,朕火急火燎的赶到萧府,却见他安然无恙。有事的是莫言。
怒火陡然腾生。
对朕的质问,他平静的道莫言是自戕。
朕听了更是火冒,连自己也不知怎会有这么大的怒气。
可最教朕乱了方寸的是他那僭越放肆的一抱。
朕能留他到何时?
那个哭泣的孩童又在朕的梦里出现,这回除了心痛,朕还感受到了一抹暖意,一双手臂带来的安心。
什么时候开始,萧广隶这三字听来如此的心烦心乱,比他在边关之时更教朕不得安宁。
一个留不得的人,朕又在犹豫些什么。
记得那日凤雏宫母后留雍王用膳,席间雍王指着一坛花雕感叹,酒中圣品,名符其实,闻着勾心,尝了锁魂,故没个丢心失魂的准备,莫要沾惹。
母后笑他是否心里又装了什么人,借酒抒情来了。
他笑,美人如花,男人才似酒。
花雕,十之八九的男人难以抗拒,如李不让,如莫言。
那么,朕呢?
能否做那十之八九的例外?
清明节,朕正吃着寒食,暗卫来报,萧府翻腾了,李不让抱着丧了知觉的他一路自叠翠山飞奔下来。
朕领着太医院驾临的时候,几个郎中正围在他床边,李不让也在,浑身湿得跟水里捞起来一般。
除了太医朕将一干人等都撵了出去,坐在床边,看着太医诊治。
昏睡的他跟平日里不太一样,褪去了淡漠无欲,紧蹙着眉的样子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也不知道萧府的下人是怎么伺候的,头发湿了也不给擦干,亵衣粘在身上也不重新换过。
他身上有伤,其实朕一点都不需讶异的,可亲眼见着,却是另一回事。那些或新或旧的疤痕,那道触目的伤,教朕不由得眯了眼。
那是忠诚的证明,朕不得不承认。
他反反复复在说着什么,凑近了才听清楚——为什么。
这一刻,他教朕心痛难当。
朕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着全局的那个人。
要萧家败落,萧家便一夕败落。
要他身败名裂,他转瞬便遭世人唾骂。
要他初一死,他绝活不过十五。应该是如此。
可是,如果那时他不是束手就擒,而是奋起反抗,朕是否仍能轻易得手,北漠的江山是否一如眼下固若金汤!
朕要他死……朕真的还会要他死么?
像花雕一样的男人,莫要招惹,惹了便戒不掉。李不让是,莫言是,朕……也是。
朕也许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
那日一念之仁不杀他,注定了日后再要动手,已是不可能。
太后的寿辰,朕一股愤懑,一句戏谑,换得他决然自弃。
有些人可打可杀可含冤受屈,就是不可辱。
朕犯了他的忌,却也听到了些从不曾听过的从前。
朕想知道他还隐忍了什么,他却守口如瓶了。
逼他,只换来句求死质问——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要的答案,朕给不了。
只是他的生死,由朕定夺。一如萧家人的生死,亦由朕定夺。
遣他回府闭门思过,朕在他脸上又看到了淡然,只是那淡然与初回京之时大明殿上的沉静已是如此不同。
半月思过之后,他是否可以再寻回从前的自己,不再轻言生死?或者,朕该如何才能见到那个意气风发的萧广隶?
那些曾经的旧梦,纷沓而至。
从来没一夜将它们梦个遍,这是第一回。
第一回,随着那孩童的成长而梦。
第一回,那孩童的轮廓清晰可辨。
朕已不记得自己年少时的样子,但朕知道那孩童就是朕。
只是,那道影,依然模糊。
究竟是谁,陪伴了朕的少小时光?
一夜不得安生。
因人还是因梦?
因谁而梦?
番外:楚凌天 他在灯火阑珊处
朕可以清晰地忆起登基后的一些人一些事。
如萧相,他是朕的外祖父,并且在朕亲政前代政辅国三年,可从未有一次僭越君臣之举,亦从不自恃身份,扰乱朝纲。他约束着自己的言行,更制约着萧氏一门,私下里不与朕攀亲。朕敬重他。
如母后,她非朕亲娘,可至少养育了朕成人。对她为娘家一门诸多袒护遮掩之举,只要不太过火,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多年前,她一边喂朕吃糕点,一边轻念萧家权倾朝野,朕虽懵懂,那情景却也还记得。
再如李不让、莫言、莫名……
那些朕用得着的人,都在朕的记忆里。
朕记不得太小之时的那些事。
无非是吃喝嬉闹,不谙世事,忘了亦无关紧要。
该把握的除了眼下便是将来。
可朕,近来越发觉得自己不完整,那夜夜磨人的梦境,到底预示了什么?或者尘封了什么
那被朕丢弃了的少小也许并不如母后所说的那么平淡,更不如朕所料得那般毫无意义。
他说哄朕吃喝入睡,教朕学步习字,究竟什么意思?
内侍前来禀告母后摆席御花园,请朕一叙的时候,朕正埋在奏折里……失神。
她见朕为什么,朕自然有底。
无非是寿辰那日,他教她面子挂不住,怨朕责罚轻了。
可这又怎样,朕不一样也遭了殃么。
见着她,她先是勺了碗安神汤给朕,关心几句,国事繁重,保重龙体云云。
朕瞥了李平一眼,他倒是事无巨细一一回禀着太后。
话茬果然没几句便转向了他,不敬、目无君上,所指不就是那晚拒绝舞剑么。这些朕忍了。
可又翻出以前那些个贪污结党云云,实在教朕不痛快。
想到那是朕自己给他扣上的,更不痛快。
不痛快也无法,若再来一次,朕十之八九还会如此行事……这不痛快便没边了。
朕是犯晕了才会想着自母后口中探出点什么来,记忆里她就没说过萧家一句好话。
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直接教她消停了。
回凤雏宫的时候,她面色不善,朕从不将此放在心上。在朕这里得了不舒坦,她会在雍王那儿舒坦回去。
回到御书房处理政务,只觉得眨眼天便暗了,奏折却仍堆了大摞。
很多年,朕不曾想过到锦瑟宫看看。
可今晚,突然很想。
挥退随侍,只朕一人,进了母妃的宫殿。
游廊浮水,玉砌雕栏,看得出朕出生的地方曾经是整个后宫最精致的,只是那些亭台水榭怎么看都有几分萧府中庭的影子。
寥寥转了个来回,什么感触都没教朕掀起,只除了陌生。
不错,这里是朕最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里总是回避。
因为母妃么?
暗自冷笑,朕可不知伤感不懂长情。
随意在池边石凳子上坐了,寂静无声,一池月色。朕不是雍王,不赏风雅,朕想看的是金戈铁马。好比那日寿宴,宫娥的舞姿怎及得上他的剑。
池对岸,有人掌灯,几步一盏,沿着围池而建游廊。
近了前,那掌灯的奴才愣了很久才惊觉是朕,慌乱的叩拜,甚为惶恐的一拜到底,额头贴着地面仍不作罢,犹想埋到地下去。
这样的奴才宫里遍地都是。
会跟这奴才问话也实在出朕意料,但朕就是问了。
他俯在地上回话,锦妃娘娘在世时每晚都差人这么掌灯,愣了愣发觉失言,便赶忙改口,是文庄太后生前每晚必差人掌灯。
每逢今晚这等夜色,文庄太后总是过了子时才回寝宫就寝。
他是最常掌灯的奴才,习惯了,便一直做着。
服侍过很多主子,文庄太后是最好的一个。美丽,高贵,娴雅,大度,善解人意,……仁慈。他在宫里三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人。
……
“萧广隶,见过么?”
朕脱口而问,他当下闭了嘴,哑巴了。
等了许久,只见叩在地上的脑袋半点不动。
朕饶着游廊走了一圈,回到原点见他还叩拜在地,仍是那姿势。
从他面前走过了很远,却突然听他豁出去般得在身后大声道:“陛下,奴才见过定国公,以前常常见。”
……
风吹过池水,吹碎一池月色。
始于朕出生,终于十一年前,原来朕竟与他这般……亲近过么?
卯时,朕自锦瑟宫直接上朝。
礼部侍郎徐明第一个进言,说朕不着龙袍临朝于理不合,便袍散发有损威严。
朕让他知道什么是威严。
堂下安静了会儿,多久朕不知道,朕只知道户部那些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不该在此刻闹腾朕,户部侍郎这个肥差多少人巴望着,张之恒若想告老,朕绝不挽留。
……
无人再有本奏,朕便要退朝,李不让掐了时机似的站出列。
朕望他所奏有足够分量。
朕自认自制过人,可今日朕不想自制。
大明殿里一通火,御书房里静坐了不知多时,才缓过神。
赵来那奴才说得可是事实?若是,朕为何片点印象不留?昨夜站了一宿,听了一宿,为什么除了烦、燥、怒,朕什么也忆不起来!
为什么?
……
朕是不是该亲自问他。
问他,他可会说?
不会。
他若想说,早说了。
纷纷落下的有细雪,有白梅。
背着身,压得下嗓子眼里的哽咽,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眼底的酸涩。雪珠打入眼,刺骨的冷瞬间化作灼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