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一套粗布白衫的苏祺正准备出门,却被儿子拉住衣服问道,“爹爹,清儿能去吗?”
苏祺微微皱眉,他不是桃林村的人,对桃林村的风俗也不太了解,微微一顿便转头望向李钰。
苏清虽然不懂爹爹为什么要征求阿么的意见,但既然如此,他便也望了过去,眨眨眼又乖巧地问了一次,“阿么,清儿也想去,可以吗?”
李钰扶住肚子走过来,俯下身子对苏清说道,“清儿想去当然可以去。但去了不可以乱讲话,更不能乱跑,要乖乖跟着爹爹身边,记住了吗?”
苏清认真地点了点头,并保证道,“阿么放心,清儿都记住了。”
李钰淡淡地笑了笑,又帮苏祺紧了紧领口,才轻声道,“你虽然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但在村里也算有点名望的人了,再来宋家也实在不易,若是今晚没人,你就留那帮忙守夜吧,到时候随便让谁把清儿送回来就好。还有,你也要注意些身子,你身子本来就不好。”
苏祺握住李钰的手,笑道,“起风了快些回屋吧,我会照顾好清儿的,你莫要担心。”
李钰应道,便又催着他们离开了。
待他们赶到宋家时,院里就剩白华和另外几人。
白华看见来人后,忙起身道,“苏先生,您来了。”
苏祺点了点头,带着苏清先去拜了宋大元,才转身和白华说话。
苏祺长得本就十分秀气,虽只是一名落难秀才,但也在是城里做教书先生的,所以纵然来桃林村数年,他从里到外仍是一股书生气息,给人温文尔雅的感觉。村里的人对他都格外尊敬,见面都是先生长先生短的唤着。只是苏祺为人随和,再加上都是同村人,平日里也时常碰面,所以话题一旦聊开,便也都不再那般拘谨了,只是聊到宋家时,免不了一阵叹息,
话题在聊到宋大元死后,宋林以后该如何的时候,气氛一度陷入了沉默。
半响之后,一中年男子打破沉默说道,“我看这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想那白连奇夫夫一直待宋林如亲生儿子一般,只怕私下宋家老爹和他们也早都商量好了。再说宋老爹以前可是把宋林捧手心里,舍不得他吃半点苦,这事桃林村谁人不知啊。我看宋林这哥儿虽然聪明、乖巧,但那性子只怕不太好养。”
另一人也接着话茬说道,“哎,生下来就被扔山里,也难怪会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爹爹阿么找来,那不也是白养了吗?”
苏祺却不赞同道,“宋林这孩子性子是冷淡了点,但我看也不至于会难养。如果白家不方便,我倒是对他蛮喜欢,到时候就随我家过日子吧,虽说家里条件比不上白家,但也能吃饱穿暖,我也定会待他如己出。至于他爹爹阿么,既然当初决定不要,那也自然不会找来了。”
白华一愣,没想到平日和宋家毫无来往的苏祺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禁皱了皱眉道,“苏先生家中本就要添人了,我怕……”
苏祺知他在担忧什么,便打断他道,“白大哥,苏祺虽然是一名教书先生,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只是这些事还是等白家的人回来再说吧。”
白华叹气点头,便沉默不语,这么些年来,宋林也就和自家哥儿,还有白家小子走得近些,若真要让他以后去别人家住,估计宋林那孩子自己也不一定会同意,也只有等白家回来再说了。
这时,原本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苏清突然眨了眨眼,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宋林好可怜。”
苏祺有些诧异地望向儿子,随即反问了句,“清儿,想要哥哥吗?”
“哥哥?宋林吗?”苏清皱了皱小眉头,前些日子他去找阿么,正好遇到白勋和宋林去城里,便远远地瞟了一眼。虽然只是这样,但他心里却对他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是啊,你宋爷爷不在了,宋林没人照顾,我们把他接回家,清儿可愿意?”
苏清抿着嘴低头想了会儿,才缓缓抬起头,那清澈的眼神在对上苏祺的那一刹那,透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定。
苏祺挑眉,心里不免有些诧异,自己的儿子他自然万分了解。这个儿子从小性格就异常冷漠,更不曾见他主动亲近谁,而这次他竟会如此坚定,也难怪他会感到诧异了。
苏清从凳子上缓缓移了下来,用他那稍显稚嫩地声音说道,“愿意,清儿会永远陪着他,他就不会再可怜了。”
苏祺欣慰地点点头,白华则说道,“苏清年纪小小就如此懂事,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啊。”
闻言苏祺淡淡一笑,脸上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为人父的骄傲。只是等他转身想去抱起苏清时,却被他躲开了,然后嚷着要去看看宋林。苏祺不同意,让他乖乖在这坐着,晚点就送他回去。
苏清哼了一声,眉头微蹙,漂亮的小脸也立即恢复冷冰冰地样子。
白华见状忙劝道,“外面风大,先生你就让他去吧,不碍事的。”
苏祺骨子里和普通读书人一样,十分注重礼节,总觉自家儿子在别人家里随意走动,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只是最后仍拗不过儿子,再加上白华他们也一直劝道,便也只能由着他去,又让他保证乖乖在屋内呆着,不能乱走、不能乱动这才放了心。
苏清乖乖应下,便转身独自朝屋内去了。
推门进屋,屋里有些昏暗,只有床头旁的墙壁上挂着一盏小油灯,发出微弱的亮光。苏清就着亮光慢慢走到床前,然后眼也不眨地望着床上的人。
原本冷漠的双眸在看到床上的人时,突然睁得大大地。昏暗的亮光照在那张苍白清秀的小脸上,带出淡淡地忧伤,而那双闭着的眼睛,却不时地有泪滑出,看的苏清眉头皱了又皱,上前一步唤道,“宋林?林儿……”
……
屋内依旧寂静无声。
苏清也不再说话,轻轻为他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伸手进被窝拉住他的一只小手。
“好暖和……”苏清低头喃喃道,缓缓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爹爹说你因为太伤心,所以昏过去不愿醒来了,是这样吗?”
“宋爷爷走了,他们都说你好可怜……没人要了……是这样吗?”
“爹爹说勇敢的孩子是不哭的,你不勇敢。”
“我叫苏清,记住了吗?”
“爹爹说会带你回家,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样你就不可怜了。”
“你要快点醒来,清儿会永远陪着你,照顾你。”
苏清抿了抿唇,语气无比认真地说道,“我难过的时候,阿么抱抱我就不难过。那我也抱抱你,你就不会难过了。”话毕,苏清脱掉了鞋,然后爬上了床,侧过身子面对着宋林,而握住他的那只手却一直未松开。
突然相握地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苏清不敢相信地睁大眼,欢喜道,“你听到了,对吗?那你也不要哭了,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苏清又移了一点过去,两人头靠着头,然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从古诗到故事,再到每日做的事,吃的东西……
直到最后再也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而那原本昏迷的人,随着他的一字一句,眉头也渐渐展开了,最后也静静地睡着了。
待苏祺进屋时,便看着这一番景象,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轻笑出声,随后又给他二人把被子盖好,吹熄了墙壁上的那盏油灯,便轻轻地走出了屋。
******
第二天,白连奇和赵施就赶了回来。二人来到宋大元棺材前,又是一阵难过。
赵施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回来就立即张罗人来帮忙,由自家出钱办了一日的丧事酒。按他的意思就是,宋家又不是无人,别让别人背地里说了闲话去,宋林以后也得村子里住,又不是什么野孩子,不能让别人小瞧了去。
宋大元出殡的前一天,宋林也醒了过来。醒来后的宋林十分安静,不哭不闹由着赵施给他洗脸换衣,然后喂他吃饭。等赵施扶他来到灵堂前时,宋林便挣开赵施独自走到宋大元棺材前,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才开口唤了一句爷爷,接着便低低地抽泣起来。
这一声爷爷,唤得一旁的夫郎们心疼无比,再也忍不住,也都跟着哽咽出了声。
开始还是小声抽泣的宋林,结果越哭声音越大,到后来哭得泪如如下,上气不接下气。
一直守在旁边的白勋见他这样,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他边哭边说道,“宋……林,不哭……呜……不哭……”
。
第十七章
宋林和白勋抱成一团,哭得也是稀里哗啦,赵施看着心里自然也不好受,直到一旁白华家的夫郎提醒他,他才反应过来,走上前一手拽一个,将他们二人直接拽进了屋,然后什么都没说就又出了屋。
宋林在进屋的时候情绪就稳定了许多,只是见白勋哭的比自己还厉害,一声高过一声,倒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再也哭不出来,忙反过来劝慰他了。
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无论多爱一个人,终究还是会和他分离。这是自然规律,浅而易懂,宋林早在还是王林时就已明白这个道理,难过悲伤是一个过程,它也许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但却会永留在心底最深处。
无论是亲情、爱情亦或是友情,宋林都深深相信它们都不会随着一个人的死去而消失。就好似他被宋大元抱回桃林村,然后为他取名宋林,从此他便以宋林活了下来,至死他也只有一个姓氏宋,一个亲人爷爷宋大元,这其中却无关血缘。
到了如今,宋大元已寿终正寝,他却无法再去回报他的养育之恩,所以才会如此痛心难过。
宋林把这些道理变相地一一说给白勋听,待他讲得快口干舌燥的时候,白勋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除了那偶尔的一两声抽泣。
白勋揉了揉哭红的鼻子,又继续死死地将宋林抱住哽咽道,“你那天吓死我了,我真怕你不醒过来了。”
那天?宋林神色间微微一动,思绪慢慢陷于恍惚中,竟忘记推开身上之人,任由着他继续抱住自己。
那日他是当真不愿醒来,只是有个稚嫩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冷冷地却让他莫名地安心。当时的他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听得不太清楚那个清冷的声音都说了些什么,唯有那句‘你要快点醒来,清儿会永远陪着你,照顾你。’,他倒是听得真真切切。
永远?
是一辈子吗?
而那日他之所以会昏迷不醒,除了伤心过度,就是茫然和害怕,但这一切却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烟消云散。
原来只要有一句简单的暖心话,他便能放下心来,原来他所想要的真的不多。想到这里他在心底暗叹一声,自言自语地喃了一句,“我本来是不想醒过来的……”
闻言白勋一楞,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宋林看着他摇了摇头,随后嘴角漾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没什么。我以后都不会走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和你们。”
一句话说得白勋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抱着他的手不期然地又紧了几分,“爷爷走了,但你还有我,有阿么和爹爹啊。爹爹和阿么那么喜欢你,下次不可以再说这种话了,我们会难过的。我还有好多地方要带你去玩,你不是喜欢吃……”
白勋的念叨还在继续,宋林的心里却充盈了满满的温暖,一瞬间带走了所有悲伤。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陪伴,他的念叨,他的保护,竟习惯得理所当然般。
只是,那日唤作清儿的人是谁?宋林想了想,脑中突然闪过苏清这个名字,正当他想问白勋那日苏家是否来过时,却见赵施推开门走了进来。
赵施走过来拉开白勋,然后直接坐在他们的中间,握着宋林的手,细声细语地问过一番后,才转身对着白勋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教训。
赵施无非是骂白勋那么大的人,竟然还不懂事,刚才那样抱住宋林,村里的人都看到了,让他以后怎么嫁出去什么的。这些话听得宋林心里咯噔一下,是啊他在这个世界是个哥儿,他和白勋又没定亲,虽说彼此年纪还不大,但搂搂抱抱总归不太好,也难怪赵施开始会那样了。
待赵施教训完儿子,立即换了一副神情,和宋林说起明日出殡和下葬时他要做些什么,宋林低头一直仔细地听着,并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最后,在宋林的坚持下,最后一夜他亲自守灵,白连奇因为不放心也留了下来。
第二日天刚亮就正式出殡了,宋林走在最前面,他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他再未哭过,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该一件一件烧掉宋大元生前所用过的物品时,他的神情才微微动容了下,随后两行泪水静静地从他眼角滑落下来,悄然无声。
那日之后,赵施便让宋林搬去和他们一起住,宋林当时摇着头拒绝了。赵施也当他是还在难过,一时不习惯去别人家中,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每日都会抽空去宋家看看他,而白勋也恢复到了从前,还是一如既往地上学、陪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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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之间便又过去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宋林学会了很多,也渐渐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除了偶尔会觉得孤单和有些难受。
今日,他早早起床打扫好院子,然后搬来凳子并排放在院中,待这一切弄好后,他才去茅屋看兔子添加了些兔草。
宋林直直地望着窝里的几只母兔,时不时地叹息一声,他的全部希望和今日的谈判筹码可全在这里了。
自从宋大元走后,现在的家里不仅一贫如洗,还负债累累。而这个债,自然是指办丧事酒和请人做棺材的那些钱。宋林不喜欢欠人人情,所以打宋大元下葬后,他便开始盘算办丧事一共用了多少,又欠了那家什么,都在他那个小账本上一一记了下来。虽说里面最大的债主是白家,白家也定不会让他还,但若不还,他的良心又岂能安?
至于今日即将发生的事,也是宋林一早便预料到的,宋大元死后他该何去何从?
宋林毕竟不是真的才八岁大孩子,他有主见,有能力,他能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而在上一世学会的独立,让他不愿寄人篱下,也更愿意一个人过日子,简简单单地过完此生。
纵然收养他的是白家,或者别家……
第十八章
冬日的阳光缓缓照进院子,洒在身上也暖暖地,宋林收拾好一切,又回屋把被褥抱了出来,打算在院中晒一晒,去去潮好过冬。
自从宋大元走后,他便将他的衣物连同小矮床一道搬进了堂屋,现今那屋内已是空空如也。宋林便盘算着将它先通风几个月,然后改建一下用作以后喂养兔子。原来的兔窝修建在茅屋内,茅屋虽然通风良好,但不免遇上刮风下雨,茅屋内便会下小雨,着实在不适合养兔子,而此事宋林也困扰了很久。现如今他一个人住,与其将屋子空在那里倒不如将其好好利用一番。
这时几道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过来,宋林忙放下手中的活,匆匆用毛巾擦了擦脸,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急忙朝屋外迎了上去。
那群人中赵施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村中唯一的郎中李成盛,白华家夫郎张和永,白华则和他并肩而行,手中还拿着一本厚厚地册子。
赵施刚一进院中就笑着问道,“宋林,早饭吃了吗?”
宋林看着来的这些人,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后,脸上随即绽放出一个甜甜地笑容道,“林儿吃过了。”话毕,又朝赵施后面望去,一一唤道,“白华叔好,张么么好,李爷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