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看他们两个一眼,便自己退了出去。
沈梦轻声的同他说:“你去我那里住好么?”
何燕常笑了一下,说:“药味儿那么重,换一间不好么?”
沈梦怔了一下,大约是不料他会如此作答,又惊又喜,又疑又忧,竟然极为不安,只是不敢相信。何燕常等了半晌,不见他的声音,便说:“听曹真说你的身子虚得很,你不回去躺着,跑来这里做甚么?”
沈梦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好像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那些,彷佛都不曾发生,他们两个仍犹如在教主宫中,在烟雨阁里的一般,不,彷佛比那时更要不同,似乎多了些甚么,又少了些甚么似的。
“我又不是那些无用的人,生点小病就非要卧床不起不可。”沈梦突地笑了,然后才说:“你还记得有一年我发着热症么?你守着我好久,我都记得的,那时我还觉着……教主怕是当真有些疼我的。”
何燕常垂着眼,他的眼睑动也不动,看不出他心里想些甚么,沈梦胸口发紧,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自嘲般的又说道:“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对别个,也是如此这般。”
何燕常似乎想要说些甚么,却只是呼了口气。沈梦捉住他的手,拉他起来,还没用几分力气,何燕常便随他站了起来。
沈梦半依偎半搀扶的搂着他,说:“你若是不喜欢我现下住着的那一间,我们便另换一间,你喜欢向阳的,不是么?”
何燕常便笑了,嗯了一声,说:“换一件向阳的,窗都支着,不必阖上。”说完之后却又想了一下,才说:“算了,你既然病着,夜里还是阖上的好。”
沈梦听他轻声的说出这话,胸口之中的那颗心突然砰砰直跳,想说些甚么,却还是拼命的忍住了,带着笑意说道:“等我好了,我们便不住在这里了,闷极了,是不是?那时候我们坐着船,顺水直下,岂不好?就挑那种两面都是花窗的楼船,若是都推开了,便有水上的风进来,你必然喜欢的,是不是?”
何燕常静了一下,然后才说,“是,我喜欢的。”他顿了许久,才说,“我那时在香雪山庄,也曾想过的。若是可以不死,便是买一叶小舟,躺在舟上,看着碧空白云,任凭小舟顺水而下,不论去了何方,都是好的。”
沈梦抿紧唇,想说甚么却丝毫也说不出,他的指尖微微的颤抖,他却丝毫不知,只是不停的想着这人方才的话。
何燕常慢慢的走了出去,沈梦捉着他的手腕,紧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走得极缓,突然有些心酸,便喃喃的说道:“这个能治好的,是不是?”
何燕常似乎并不在乎,只说:“看不看见,其实也没甚么要紧。”
沈梦却有些固执起来,道:“曹真说了能治好的,自然便是能治好,你信他便是。”
何燕常嗯了一声,并不再说甚么。
两个人慢慢的在长廊里走着,何燕常松松的挽着他的手臂,彷佛搀扶着他的一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走着。沈梦觉着有些恍惚,彷佛所有那些疯癫痛苦的事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从未发生过,也不会再发生。就好像他认得这人很久了,可两个人却从来都是如此的安详平和,犹如此时的风一般,轻柔眷眷,让人从心底生出一丝甜意来。
21.
沈梦扶着何燕常在廊椅上坐了下来,廊下是一湾碧水,有小荷和锦鲤,廊外是旭日和风,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安详。
沈梦轻声的同他说:“住这里这一间好么?临着水,还向阳,你清晨的时节还好多睡些,那时满室的日光,暖融融的。你若是不愿起来,多躺躺也是好的。”
何燕常听着他这样一番哄人的口吻,倒觉得别有新意,与旧时都不大相同,便不由得笑了,说:“我就那么的贪睡?”
沈梦的手抚在他的腿上,慢慢的摩挲着,口气中彷佛还有一丝不信,说:“你难道真不知么?你在教中之时,若是当真睡了,都无人敢去搅扰你的。”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怪不得我在教中睡得极好,后来在哪里都不如在教中了?原来是这样?”
沈梦见他有点糊涂似的,忍不住就笑了,说:“怎么,你在外面睡得不好么?”
何燕常想了想,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带着些困意说道:“不好,总是睡不够便被闹醒了。”
沈梦便扶他起身,说,“怎么还是不曾睡醒?”说完却略怔了一下,何燕常却不觉着怎样,只说:“大约是路途遥远,有些疲惫罢了。”想了想却又笑了,说:“难道是离教之后的都不曾好好的睡过,所以到了这里这样的困?”
沈梦脸上的神情变幻了几次,突然悄声的在他耳边说:“你好好的睡,我守着你,谁都不许来打扰你,就如你还在教中一般,等你睡够了再起。”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好,”又问他说,“你也来睡么?”
沈梦愣了一下,突然之间,心里就彷佛被滴了一滴蜜似的,小声的说:“我陪着你。”
沈梦单手推门,小心的扶他进去,替他宽衣解带,搂着他让他躺倒在床上,然后将叠好的棉被拉开,小心的盖在何燕常的身上。
何燕常阖着眼,有那么片刻,一直不曾说话,沈梦喃喃的说:“怎么,睡不着?”
何燕常笑了,说:“你怎知我又睡不着了?”
沈梦靠着他的,悄声的说道:“我听得到你的心跳声。你不记得么?从前在烟雨阁里的时节,我每夜里都同你一起睡的,你睡着不曾,想不想睡,那么久了,我还能听不出来么?”
何燕常有许久不曾说话。沈梦很是不安,指尖也微微发颤,问他,“怎么,我说错了甚么?”
何燕常才说,“你那时不是常常清早起来练剑么?”
沈梦就笑了,轻声的说道:“是啊,所以才怕惊醒你。”
何燕常“嗯”了一声,才又含混的问道,“如今还练么?”
沈梦一时没有开口,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低声的说:“我只想看你舞剑。”他的声音几近哀求,又带点温柔的情意,竟连他自己也不曾自觉。
何燕常也没再说话,只是彷佛要睡了似的,沈梦小心的将被角一点点的掖好,然后斜靠在床头安静的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许久,他觉着何燕常终于睡了,便极轻的站了起来,掩上门,走了出去。
这一处在庄子的深处,平素极少有人来,僻静极了。所以他不担心会有谁来搅扰了何燕常。
他走得不是很快,但已极尽全力了。便是如此,他走去药房,也费了许多周折。只是还不曾露面,却惊诧的发现赵灵守在药房的门前,正在看着庄里的童子清点不知从何处送来的药材。
原本守在药房的那个小童很是不解,说:“庄里备下的药够用。”
赵灵好笑起来,说:“这可是皇上那里送来的药,你们庄主哪里去弄这么好的药去,他只怕高兴得烧高香呢!”
小童子哼哼了两声,随口打开药盒看了一眼,又无言了,片刻之后却突然说道:“好像你认识的人多么的有本事似的,这些稀罕的也就罢了,拿钱砸的谁不肯给他?若说别的,怎么比得过我们庄里?有本事你拿九节草来比啊?还有朱明蜕,天星砂,我们庄里的难道还比不得么?我就不信了!”
沈梦听到天星砂时心口猛地一震,就彷佛整个人都被紧紧的揪住了似的,又想起何燕常说比平日更觉困倦,心中竟是惶惶不已,极为不安。
赵灵也不知他说得甚么,在单子上扫过一遍,大约是不曾见着,这才撇撇嘴,极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说的都是些甚么不值钱的药?只怕江边岸上一抓一把,都没人稀罕。”
小童子听他这样说话,便十分恼火,说:“你压根儿不懂,在这里胡说些甚么?你以为这药不打紧么?就譬如说天星砂,教主的药里也有这一味哩!要寻到好的天星砂极难的,我都分不出!”
赵灵笑嘻嘻的摸他的头,说:“那是你还小呀。”
小童子最恨被人说小,被他摸着头,气得浑身发颤,终于把手里的拂尘一摔,说,“我才不与你说话!我找师父去了!”
沈梦听他拔腿要走,心下一沉,连忙躲了起来。他躲了起来屏着呼吸听着小童子从廊上跑过,心里却惊慌无措的想着,怎么会,原来他的药里也有那一味天星砂?
22.
那时他心如死灰,决意以死一拼,若是何燕常死也不肯见他便也罢了,若是何燕常还肯回来,他无论用甚么法子,都要留住这个人。因此便趁夜潜入药房,将葛金粉混入天星砂里,只不过是为了假戏真做罢了。
可他之前明明写了解药的方子给费清,方子上有甚么他还不知么?怎么何燕常的药里竟会多了一味天星砂?
可是听赵灵的说话,还有之前何燕常的样子,大约曹真开的药方子里当真是有这一味的。难道是为了别的缘故,他不知道的时节,何燕常的身体竟然坏到了要用天星砂的地步?
沈梦心中烦乱,极为不安,小童气呼呼的从他身后的门边跑过,彷佛连整个庄子都在微微的摇动一般。他的心也砰砰直跳,思绪乱成了一团。
他赶在何燕常醒来之前赶了回去,小心的将门掩好。那时正是午后的时节,日光从支起的窗户里落在床前的地上,明亮得简直刺眼,就彷佛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而太阳就藏在其中的一般。
他怔怔的站在那个光池边,神思恍惚的想起了许久以前在教中的事。许许多多的事,断断续续的,真切的模糊的,短暂的长久的,竟是一件接着一件,纷拥而至,让他微微眩晕。有那么片刻,他似乎被吓到了,他只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记得那么的多。
他很少会回想过去的事,他还以为他都忘记了,没想到居然一件件的都记得,真是出乎意料。
他记得他练剑,常常是在凌晨的时节,又或者是夜半,那时教中的事务还不曾一件件的递交上来,众人或是沉睡,或是在山下纵情欢饮。
白日里,他不过有一个时辰,那时何燕常也会走去武场,看他练剑,若是愿意,也指点他一二。
何燕常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总记得那时节的何燕常,常常在树荫之下席地而坐,连尘土也不拂上一拂,靠着树身便沉沉睡去。若是天气不那么的炎热,日头不是那么的毒辣,有时也会睡在武场边,偶尔醒来,总有片刻会看他练剑,然后指点他一二。
那时他总会有那么片刻的失神,看向沉睡之中的何燕常,看那雪白的日光落在何燕常的脸庞上,在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上投下一抹阴影,就好像寺庙里的石刻像一般。那个时候的何燕常看起来那么的遥远,却又那么的不堪一击,似乎只要一剑,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可他从来都没有。他只是有那么一次,也不知是被甚么蛊惑了得一般,半跪在何燕常的身边,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想要更加仔细些的看看这人还是怎么,竟然深深的俯身下去。只是还差一点儿就亲到何燕常的唇时,他才猛然惊觉,失态的站起身来,踉跄的后退了几步,愣愣的看着仍旧沉睡的何燕常,心里竟然不知是甚么滋味。
他们常去的那个武场极其的宽大,地面是一块块方正的石板拼成的,四周由沉重宽大的石条围起。是赵灵在那宽大的石条上铺着棕垫,盖着粗麻布,好让何燕常累时便可随意的坐下歇息片刻。却不料何燕常愈发的任性肆意,有时为了躲避教中的事务,便能在武场里整整的睡上一日。
这武场平日里只有何燕常用,后来何燕常教了他剑法,便也让他用了。这大约也是教中之人说何燕常宠他的一个缘故罢。不过他也曾听人说过,黄谌少年时,就是因在这武场里扫雪的缘故,无意间撞见了何燕常,所以才一步登天,从一个扫地童子,变成了教中人人敬重,有名有姓的黄谌。
沈梦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看不到底的光池,直到何燕常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的坐起身,他才彷佛惊觉的一般,轻声的问道:“你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涩涩的,就彷佛许久不曾开口的一般,何燕常愣了一下,似乎不曾回神,刚想要说些甚么,却咳嗽了起来。沈梦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去,扶住他,问说:“怎么了?”
他心里很是发慌。他晓得葛金粉很有些伤喉咙,那时他用了,也是忍不住想要咳嗽,只是怕小童听到,每每都咬紧牙关,用力忍住了,后来厉害起来,倒也不咳了,只是嗓子更坏了。不过那时他想,这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的嗓子早已经坏了,再坏一些倒也无妨。葛金粉用跟不用,其实于他,没甚么大的分别。
何燕常满不在乎,说:“谁知道,可能是开着窗,有些着凉了罢。”
他便笑了起来,勉强的说道,“原来何教主也这么的弱不经风……”
何燕常便露出一丝微笑,出人意料的说道:“可不是么?我现在比一只蚂蚁还不如,不然你以为我为甚么要这样的东躲西藏?”
沈梦愣了一下,看了他片刻,才轻声的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何燕常脸上的笑意渐渐的淡去了,就彷佛落在手掌心的雪颗一般,只有一点点暧昧的痕迹。
沈梦见他这样,心底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何燕常在教中之时,眼底常带着笑意,他心里却憎恨无比,觉着这个人的眼角眉梢都没有一丝真情意。可如今这个人不怎么笑了,他却又觉着怨恨,觉着这个人太过淡漠无情,连一丝笑都不肯与他。
沈梦的心里其实已经乱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他草木皆兵,太过惊恐。可若不是,那何燕常若是同他一般一日日的服用着掺了葛金粉的药,便也会一日日的虚弱下去,他费尽心思哄骗了何燕常回来,并不是想要取这个人的性命。
他很想即刻就走出门去,找了曹真,告诉他药房里的天星砂有些异样,又或者告诉何燕常的症状,可他一想到在这之后的事,便忍不住脊背发凉,这药庄里的,都是曹真的心腹之人,他将此事推到谁的身上,只怕都极不可信。他心中烦乱一片,想,或者我可以央求何燕常,教这人带我回去教中,那时教中自有人会新配了药与他,事情便不会败露了。
又想,或许我当真的告诉了他……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在痴人说梦。若是当真告诉了何燕常,只怕他们两个,永世都不得再见了。他一心一意的做了那许多,并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
23.
何燕常坐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揉了揉太阳穴,便要走下床来,沈梦走过去扶住他,问他:“你要去哪里?”
何燕常就说:“睡得够了,起来走走。你不必管了,他这庄子又不大。”
沈梦却不敢放他一个人走出去,便说:“我随你一同走走不好么?”
何燕常静了片刻,才说:“你若是不说话,一同走走也无妨。”
沈梦的脸色霎时有些难看,但也没说甚么,便抿紧了唇,走在他一旁,正要去搀他的手臂,何燕常便淡淡的说:“我还不曾无用到这种地步罢,走步路都要人来搀扶?”
沈梦不知方才哪里惹到了他,明明睡前还好好的,话里也颇有些温柔的意味,让他觉着恍然又回到了许久之前似的。可一转眼醒来之后,便有甚么不对了。
他原本还想求求这人,让这人带他回去教中。如今看来,这人连话都不愿听他多说,只怕相求更是不行了。他沉默着走在何燕常身边,心里也不知是甚么滋味,那时走廊下扑通的一声,便听到水面蛙声一片,此起彼伏,不知怎么的就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