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家连咖啡都没有。」
卫超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两样东西,然后恶狠狠地放在绍凡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把旁边的水壶搁到他眼前的地板上。
「哪,你的咖啡。」
绍凡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杂乱的茶几上赫然出现了一盒袋装速溶咖啡包,外加几个没有包装的免洗纸杯,地上是半热不热的隔夜水壶,真是超惊悚组合。
按业内惯例,要是哪家经纪人邀修伊上门,都不敢不拿出顶级现磨咖啡豆和特级绿茶招待,真怕细节上出现漏洞让他看低。
绍凡几时受过像卫超这样的「礼遇」,今日叹为观止,意外地多了几分喜感效果。
某人啼笑皆非地后退一步:「我突然不是那么想喝了。」
「那最好,你现在可以走了,不送。」
卫超发现,自己的心脏有些承受不了与顾绍凡同处一室的压力,不得不先行下逐客令。
这一次,绍凡没有坚持,而是配合地走到门口。
临分别时,他对卫超说了一句:「我改日过来。」
主人家没精打采地答:「我这儿地方小,不劳尊驾。」
绍凡不但没有因此受挫,反倒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并且再次在对方全无防备之际,伸出手臂轻轻拥住了卫超的肩,然后在鬓角处落下一个吻。
卫超实在憋不住了,为自己喃喃不平:「喂……你这家伙就不能换一招?」
「你烦我了?」
「烦到家了。」
说完就粗鲁地抬起手,把绍凡连拖带推地扔了出去,然后反身结结实实地关上了房门。
自经历狗窝事件之后,绍凡仍然没有打退堂鼓,连续几天联络卫超,虽然对方依旧不冷不热。
第一日清晨,绍凡的电话到,卫超艰难地闭着眼摸到听筒,沙哑着嗓子问:「喂?」
「早。我替你订了虹吸式咖啡机,不知道你会不会用。」言下之意就是,这样我就有充分理由亲自上门指导。
卫超呻吟着扶起闹钟,低声哀号:「才七点钟哎,你是不是存心整我啊!靠。」边挂断电话,边倒头捂被子。
第二日中午,绍凡再接再厉,卫超这回看清来电,没有接,谁知道两分钟后,嘉敏在门口扯着嗓子叫他:「阿超,找你的!我给你接过来。」
本以为打事务所号码的都是业务往来,谁知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顾绍凡。
更可怕的是,他也可以完全忽略卫超为什么不及时接他电话的问题:「晚上有个慈善晚会,一起去。」
想不到这个人面兽心还会做慈善,卫超对他刮目相看,不过三秒钟后,他又打消了心里的欣赏,因为猜测顾绍凡这种人要不是接了政治任务,就是为给自己搏名声,多半不是真心行事。
「我出不上力,不想去沾你的光。」
「不过献一份人力,捐款支票一向都是签匿名,你不必在意。」
一听到是「匿名捐助」,卫超脸色稍霁,在对方的本质人格上加了几分。
「看来你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对于卫超出自真心的表扬,绍凡在座椅上架起腿轻声一笑:「也只有在你这里听得到这么中肯的评语。」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卫超还是快速打发他,「我今晚要去沙田办事,我想你应该不缺像样的女伴陪你在各大场合走秀。」
「最后问你个问题。」绍凡放缓语速,「你从来不向人诉苦,是因为不习惯,还是因为你通常本能地想要自己解决问题?」
「求人不如求己,你就是我最失败的求助案例。」
电话那头传出忙音,绍凡失笑,这个卫超比他以为的还要有趣一百倍。
「最近你笑容很多,这样的你更耀眼了,记住别对新来的人事处美眉们乱放电。」市场部的头头莫妮卡走进来,将新一季的节目档期安排表放到他桌上,「丹尼让我顺路交给你的。」
莫妮卡新婚一个月,刚度完蜜月复职,自然对身边的幸福人群感受颇敏锐。
绍凡与她难得有共同的磁场,可以不必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因此直言不讳:「要怎样与伴侣度过磨合期?」
莫妮卡对修伊的这个私人提问有几分好奇,但并无意探他秘密,诚意答复:「相互通融包涵,彼此妥协感动。」
「如果一方不愿妥协呢?」
「那看另一方有无能力令其融化,或在必要时做适当牺牲。生活切忌伪装,但固执地原地不动也不会出现奇迹。」
「要是对手是石头呢?」
「想办法让这个人更爱你。如果是修伊,徒手劈石又未尝不可。」
「谢谢忠告。」
「难得有机会劝修伊顾进修,荣幸之至。」莫妮卡意味深长地挤了下眼睛,微笑着走了出去。
这时朱迪与之擦肩走进来汇报:「修伊,很奇怪,那个手机又被退回来,我把它放在你的储物柜里了。」
「我知道了。」绍凡又问,「九龙湾的办公地装修得怎么样了?」
「按你的吩咐租了半层,请了『爱菲形象』的玛丽小姐全权负责。」
「嗯,玛丽是资深的工作室设计师,快速布置是他们的专长。」
「据说十天内就可以全部完工。」
「告诉玛丽,剩下室内软装和盆栽,我到时会跟她一起去选。」
「好的。」裘希提醒他,「修伊,今晚的慈善演出,你准备带同伴吗?要不要准备对方的礼服。」
绍凡叹了口气:「不用,他不去了。」
朱迪诧异地挑了下眉,大约是很少看到修伊失落的表情,不知是何方神圣,连修伊都请不到。
卫超跟事务所的大房东就续租事宜交涉未果,急得焦头烂额,地租不断提价,却没有更多闲钱租好一些的地盘,只能另作打算。
嘉敏又来雪上加霜:「在尖沙咀的三间房又贵了,都已经租到地下一层了,还要怎样!可对方偏偏情愿毁约赔订金,租给出价更高的家政机构,也不考虑我们这种没油水的小事务。有没有搞错,真要我们搬到西贡啊!那客户都不肯上门了。」
「算了,再慢慢找一个月,总有合适价位的地方。」卫超自己也只能安慰她,同时也自我安慰,「这里的柜子我让落仔拉到他的住处先放一放,所有案宗文件你替我收好。实在不行,就先完成手头这几个单子,还能撑个把月,在家工作,就当休息罗。」
「休息?根据地都没了,怎么潇洒得起来?」
「薪酬我会照发。」
嘉敏再忧郁也噗地笑出来:「要不是你够憨,我早就打包另觅其主了。」
卫超背过身收拾杂物,突然朝身后的人说了句:「谢谢你,嘉敏。」
嘉敏心里发酸,当时真的有冲过去拥抱一下阿超的冲动,但过后又觉得老板打感情牌有点狡猾,所以提醒自己要适当地硬起心肠,不要被糖衣炮弹迷惑了。
「窗台上有封挂号信,是深圳寄过来的,你看看。」嘉敏说完就步履坚定地到门口站好最后一班岗。
「深圳?」
卫超搬完东西才过去拆信,当发现里面的书信时,他的手一震,等看完简短的书信,再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整个人失控般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然后就冲到门口问嘉敏:「最近有没有内地的电话找我?」
「上次有个女的,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有点被卫超的焦急表情吓唬到,「干嘛这么紧张?」
「你去电话局查一下这个号码记录。」
「OK。」
卫超强调:「现在。」
「好啦好啦。」
一向慢性子的卫超猛地转性,嘉敏也不敢怠慢。
半小时后,嘉敏来电:「号码查到了,我打过去询问了一下,居然是深圳龙岗区的某个公用电话。」
卫超用手捂住额头,叹息一声:「嘉敏,我要去一趟深圳。」
不光是卫超这边突生变故,顾绍凡也在同时突然被媒体盯梢围攻,原因就是那位不算熟但渊源甚深的杨婉蓉小姐了。
杨小姐真身现身香港,并且被狗仔队拍到前日出入顾家大宅,传言联创与丰运联姻的事就好像被敲实,各家记者纷纷出动采一手消息。
明珠大楼的同事与上级都有意无意地「问候」他,甚至想从他这里获得明确的内幕,一天下来真是受够了。
「修伊,有一位港报记者、一位民生报记者要今晚采访你,翡翠台想做专访,还有几家杂志已经赶往明珠大楼来找你,朱迪会挡住他们。」黛安娜的行动电话第一时间被打爆。
「难道要我开新闻发表会?」绍凡最烦向别人解释自己的私事,可他在香港,聚光灯下,有些尴尬过程很难避得掉。
「你最好澄清一下。」
「联姻计画确有其事,但我不打算就范,所以,怎么澄清?」
「修伊,张姨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公寓也被狗仔队包围,你可以借故出差避一下,很快大众的视线会转移。」
绍凡把铅笔往桌上一丢:「真是好的建议。」
「你再考虑一下,想怎么做,我会帮你挡。」
黛安娜干净利落交代完毕,绍凡就一个人陷入思考。他不知道这个升级版的新闻有没有传到卫超耳朵里,让绍凡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是,他现在担心的居然是卫超,他看到听到会怎么评价,会不会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绍凡发现,他越来越受不了卫超的拒绝,也越来越在乎自己对于卫超是何种存在。
就因为前几次亲密的肢体接触,绍凡嗅到了一些讯号,一些令他心驰神往的骚动,像被人揭开尘封的锦盒,新奇的痛觉,大脑也像被人灌了铅,沉重中裹着几分昏沉,辨不清真正的自己也无法测量自己的欲望潜得到底有多深。
再次抑制不住这种微妙的试探与分享,绍凡拨了那个已经娴熟于心的号码,可令他有些失落的是,电话居然关机。
一小时后,他通过许嘉敏的号码得知卫超已经离开香港去往深圳的消息。
「他几时回来?」
他自己都说不出当时有多怅然若失,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意回馈的孩子,就这么被遗弃在原地了。
「大约一周吧,他这次什么都没说。」嘉敏这次听出了他的声音,狐疑地问道,「您是顾先生吧?」
「嗯。」绍凡不想多说,他已经被卫超离港的事搞迷糊了,有太多疑问都归结于等待。
就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有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飞迅酝酿,并且在当晚就付诸行动。
当绍凡戴着棒球帽站在不起眼的旧公寓三楼B座的门口,按下门铃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这十来年都没机会闻到的气味。
「呀,是超仔的朋友呀!哪哪,超仔是不是闻到老太婆的臭豆腐,刻意叫你下来的!超仔就喜欢我炸的臭豆腐,最脆最香,快快,趁热拿几块!」三姨婆探出头来张望绍凡的身后,「咦,超仔呢,有两天没看到他下来了。」
虽然不大受得了这股味道,但绍凡还是客客气气地接过那个装臭豆腐的旧陶瓷碗:「阿超还没到家,他让我过来等,说您这儿可以取钥匙。」
「对对,钥匙我去拿。真难得呀,超仔也带朋友来了,还长得跟大明星似的……」
老婆婆的声音越来越远,不知为什么,听在绍凡耳里有些酸酸的。
原来那小子真的很孤僻,外部的强悍反射,其实也只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吧。
虽然很有些内疚,但绍凡还是把臭豆腐丢进了楼道垃圾桶,不过瓷碗怕阿婆过后讨要,因此留了下来。
当绍凡重新踏入卫超的专属领地,第一回的不适已经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疼后萌发的改造欲。
如果原来有一个人说自己真的简单得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空间,他一定不信,但是,卫超的临时居所却真的直白到不留半点悬念。
如果一个家可以让人随意出入,那就说明主人不当这是个家,或者这里除了充当旅社的任务,别无意义。
一个没有家的男人,一个不在乎家的男人,到底是怎样的。
绍凡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去了解一个人,那种称之为爱怜的不舍的牵念,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意识,膨胀的多馀的令他心惊肉跳。
当他烦手打开上次没机会查看的储物柜时,他发现了无数的泡面与真空快餐餐,这几乎是绍凡作为美食与时尚达人的耻辱,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卫超受到垃圾食品的残害。
绍凡走进卫超卧室,静静地在那张大床上坐下,想象他光着身子在颓废的废墟中穿行,画面居然异常的立体和情色。他脚下一动,磕到了硬物,他低头掀开床单,发现床底堆满了运动器械,最多的是哑铃与杠铃。
他就是这么打发一个人时光的?
绍凡起身摸了摸地板上被器械擦磨的痕迹,暗自下了决心──卫超,我觉得你真的需要我。
如果卫超不主动给他机会,他会试着创造机会。如果作为修伊,能成功说服都市男女投入新的人生角色,那顾绍凡也能够让卫超忘掉自己原来扮演的非主流失意人。
没有人比卫超更值得拥有最好的。宠坏他,让他爱上享受,让他贪图快乐,让他摆脱卑微,回归本该属于他的族类。
最重要的是,有朝一日他会停下来,重新解读和定义他们之间关系。
卫超恐怕会是修伊顾所有改造计画的终极成果,征服他拉拢他,就好像可以满足绍凡的所有私欲与愿望。
原来自己这么在乎他,这么在乎这种维系的持久性。
就在当晚,绍凡拨出了七个电话,开始实施他的第一步方案:令卫超的住处脱胎换骨,变得活泼简洁、舒服恰当,面积再小也务必精益求精。
虽是孤注一掷,但绍凡还没有大胆到直接帮卫超安排新的住所,一是时间上不允许,二是对方未必领情。
绍凡必须赶在卫超回来之前,先处理掉所有旧物,断了他退路,自然也只有遵循新选项了。
这招有点毒,但对付顽固不化的死硬派,也没有别的对策参考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