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小孩么,还有收集癖……张诗说好吧。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张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卧室里的电话,连忙跑去接。电话接通后,传出一个让他刻意遗忘许久却异常熟悉的女性声音。
“很久没见了。”张芸说。
张诗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每次接触到有关这个女人的事就会慌张。张芸是学长的姐姐,跟爽朗温柔爱照顾人的弟弟不同,是个强势而尖刻的人。只是这样,他还不至于见到她就紧张,他怕的是她提到有关张澜的事。张诗和张芸只是碰巧都姓张罢了,除此之外毫无关系,将两家人联系起来的,只有张澜这一个理由。所以每次接触到张芸,张诗都没来由地一阵惊恐,生怕她提出什么让他害怕的事情。
听他不搭腔,张芸仍是自说自话:“多长时间没见呢,上次小澜看起来还不错,就是教育稍微差了点。你告诉他那些洋娃娃和玩具是我送的了么?”
“嗯。”但他不喜欢那种玩具,张诗想。
“我回家以后觉得,毕竟是弟弟的孩子,多少年了,还真有点想他。怎么样,约时间领小澜出来吃个饭吧。”
张诗咬咬嘴唇,“嗯”了声,对方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他回到客厅,觉得浑浑噩噩的,收拾画具的时候手抖得一直将铅笔往地上掉。在摔了几次后估计那根笔也没法用了,索性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你哪天死了一定是笨死的。”孙凯瑜在旁边酸酸地说。
“……”张诗沉默地继续收拾,手上一暖,拿着铅笔的那只手就被握住了。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就见到孙凯瑜的脸,顿时安心了许多。
“怎么了?”孙凯瑜问。
张诗明天其实不想出去,跟张芸那个人见面,除了想要回张澜的抚养权,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了。以他的年龄在法律上是不能收养孩子的,况且张澜有亲戚,就算被收养也轮不到自己,所以并没有正式的收养手续,户籍仍然在张家挂着。张芸如果认真,他没有胜算,只能拱手把张澜送回去。正因为这样,他才一直忍让,不管受到什么待遇都忍着。他不想把儿子送走,那已经是他的儿子了,学长和学姐托付给自己的儿子。
他如果带着儿子离开这里呢?搬家,换个幼儿园,电话号码也……但这样一来,张芸也可以直接报警,诬陷自己诱拐儿童?她完全做得出来。
“不知道……”张诗喃喃地答道。不管养了张澜几年,他都没有安全感,那是个随时都可以被人夺走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孙凯瑜纳闷。
张诗想了想,也许和孙凯瑜商量商量也能得到什么意见,就问:“如果孙嘉不是你儿子,你该怎么办?”
“去砍了奸夫。”孙凯瑜很快地答道。
“……”张诗换了种说法,“我是说如果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这时候孙嘉真正的亲人要把他要回去,你要怎么办?”
孙凯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遇到了这种情况,也不敢再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反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张诗泄气,他失去了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那两个人留下来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全部了,失去他不知道会怎么样,想想都觉得可怕到要跳楼。
看他一脸崩溃的表情,孙凯瑜也有点慌神了:“是刚才的电话?是谁?怎么说的?”
张诗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孙凯瑜松了口气,搂住安慰他:“其实还没决定是把他要回去,兴许那家人就是想见张澜一面,你想多了。”
张诗点点头,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姿势是怎样,猛地推开他跑回房间。
“啊啊?”孙凯瑜怔了怔,捶了下桌子,“两分钟都不到啊!”
张诗冲回房间,两个孩子正在玩闹,看见他进来动作一顿,以为会挨骂。张诗连衣服都没脱直接钻进被窝,说了句晚安就蒙上了头。
“爸爸你病了?”张澜胆子大,嗒嗒地跑过来扯被子问道。
孙凯瑜站在门口往里偷看。
“没有,我困了。”张诗拽住被子不放。
“可是你脸好红。”张澜说。
孙凯瑜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床上那一大坨,忍不住问道:“真的?”
张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敢冒头,反而缩得更紧。
孙凯瑜大步冲过去拉扯被子:“你不嫌闷啊?出来我看看!”
张诗抱得更紧了:“不!我要睡了,你去睡沙发!”
“你让我看一眼我就出去!”孙凯瑜说。
张诗死命摇头,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两个孩子默默收拾作业,默默走去另一个房间。
他俩拉扯了半天,谁也讨不着便宜,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孙凯瑜没辙,有种到手的东西飞了的感觉,埋怨道:“你个大男人磨叽什么,看一眼会死么?”
张诗默不作声,孙凯瑜不甘心,太不甘心了,就脱了鞋躺到床的另一边,连着被子将张诗一块搂进怀里,心说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张诗浑身僵硬,也有点闷得慌,将被子的另一边掏了个洞管呼气。两个人静静的不再说话,结果孙凯瑜这么一搂,就搂到了第二天。
“我……我出去了。”张诗僵了一晚上,腰有点酸,面色尴尬地说。
孙凯瑜额上放着冰块,虚弱地应了一声。
让你占便宜,报应了吧……他瞪着眼看天花板,觉得自己现在真凄凉。
气温一点点地降了下来,张诗出门的时候给儿子穿上了厚厚的外套,有些大,袖子遮了多半个手掌。
“爸爸,我们是去见姑姑?”张澜问。
“嗯,要有礼貌。”他心里有些庆幸,孩子还搞不懂亲戚之间的关系,不然万一问起来姑姑为什么不是爸爸的姐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了不让孩子因没有亲人而感到自卑,他现在还不打算把儿子的亲生父母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等他再长大一点,该有什么样的主意应该由自己决定。
听见门响了一声,孙凯瑜才拿下冰袋坐起来,把口中的感冒药吐进垃圾筐里。
正好被拿着水杯进门的孙嘉看见了:“爸爸,你怎么不吃药……”
“不要说出去。”孙凯瑜说。
“但是张叔叔说不吃药就不会好……”
“你听我的还是听张叔叔的?”
“……”孙嘉想,平时是该听爸爸的,不过爸爸发烧,张叔叔说可能烧坏了脑子。
孙凯瑜觉得有些受伤,换了个问法:“那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爸爸。”孙嘉答道。
“乖儿子,出去看电视吧。我睡一下。”孙凯瑜翻身盖上被子,自在得打了个滚。
孙嘉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到中午觉得有点累,再抬头看看四周,周围是截然不同的,却仍然是自己一个人坐着。但不同点在于,爸爸现在在房间里睡觉,而且待会儿还会有妈妈和弟弟回来。
正想着,门把手转了一下,张诗领着儿子回来了。
“妈妈!”孙嘉扑了过去。
张诗囧了:“……你叫谁?”
“张叔叔……”孙嘉改了口。
张诗气势汹汹地冲进卧室捞起孙凯瑜:“你跟你儿子说什么了?”
孙凯瑜睁开一点眼睛:“难受……”
张诗这才发觉不对劲,一摸他的额头,竟然比早上还烫。床头柜上的冰袋已经化成了水,他连忙又弄了一个,拿出感冒药和温度计。
“三十九度,去医院打一针就好了。”张诗用膝盖撑着床铺,扶着他坐起来,给他披外套。
“不去。”孙凯瑜说着,软趴趴地又躺了回去。
“不去医院怎么能好?再说你明天还得上班,工作怎么办?”
“请假。”
“……”张诗没辙,“你总不能一直躺着吧?”
孙凯瑜用被子蒙住头:“我乐意。”
他没办法了,转身下床去忙活别的。刚一离开床沿,孙凯瑜就掀被子把他拦腰抱住,栽回床上,再盖好被子。
张诗瞬间脸变得通红,大力挣扎起来:“你干嘛!”
孙凯瑜用两只腿夹住他的腿,然后把他的双手扣好拦进怀里,亲了一下脸:“睡觉。”
“你、你流氓!!”张诗快晕了,在狭小的被窝里,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跳出来一样。
孙凯瑜睡着了。
凑近看,孙凯瑜还有黑眼圈,脸色有点苍白。张诗扭了扭脖子,对客厅小声叫道:“小嘉……小嘉……”
孙嘉屁颠颠跑过来:“张叔叔。”
“你过来。”
孙嘉走到床边,张诗挣扎出一只手拉住他,把他放进孙凯瑜怀里,自己一点点挪出来,然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搂着你爸睡会儿,我去做饭。”张诗大喘了口气,给孙嘉吃了两片感冒药以防传染,就拍拍屁股进厨房去了。路过客厅的时候,见张澜还在发愣,有些心疼地走过去摸摸他的头。
“爸爸,姑姑说要把我带走。”张澜说。
“嗯……你想去么?”
“不想……但是她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张诗心里一痛,眼泪险些就要流出来:“嗯。”
“这很重要么?”张澜抱住他。
“……不会。”
“我们是亲父子么?”
“……不是。”
“那你还爱我么?”
“嗯……我永远爱你。”张诗感觉,就算不是亲生的也无所谓了,只要儿子认为,自己还是他的爸爸。每天的牵手散步,一起看电视做功课,一朝一夕的相处不是白费的。看着孩子一点点地长大,这种感觉就像最亲近的人向前行走着,只有自己留在原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离自己远去。
“爸爸,你怎么了?”张澜抬头问道。
张诗反省了一下自己过于文艺的思考方式,拍了拍他的头,然后卷袖子进厨房做饭。
如果说原先只是怕张芸把自己儿子要回去,那现在他又更加担心了,因为他心里隐隐觉得张芸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他一个没结婚没文凭的男人,连住的地方都是父母留下来的旧房子,将来他还会结婚,到时候该怎么办?就算不结婚,单单养孩子这一项的开销就不是他打零工能负担得起的,他存折上的数字,从来没上过四位数。小学中学也就罢了,如果是好一点的大学……总不能不让孩子上,但他没有钱。
张诗的厨艺本来就一般,又从头到尾走神,端出来的饭简直就不是人吃的。
“……”四个人沉默。
“小孩子吃这个……影响发育吧?”孙凯瑜说。
“……”
张诗只好张罗着把饭放进冰箱,想着还是出去吃好了。刚端起两盘菜,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就被孙凯瑜拦下了。
“看在你那么辛苦做饭的份上,还是多少吃点吧。”孙凯瑜勉为其难地说。
“……一点都不辛苦。”张诗说。不是客套,他只是插上电饭锅熬粥,然后炒了几个菜而已,连汗都没出。
“……你客气什么。”
“没客气,你不用勉强的,我们去吃拉面吧。”张诗说着闪过他的拦截,端起菜向厨房走去。
“叔叔你好痛的样子。”张澜说。
孙嘉:“……”
张诗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孙凯瑜的心思,但他现在没空去思考这种事,只是考虑儿子的问题已经焦头烂额了。
之后张芸三天两头就来找张澜玩,每次都带一堆礼物,甚至把他接到张家祖屋去。回来后张澜傻呵呵地告诉他爸:“我见到爷爷了。”
多少年都没有再联系的人……张诗有些紧张地问:“爷爷身体还好么?”
“一直咳嗽,还躺在床上,不过有送我玩具和糖。”张澜说。
张诗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不愿意相信,但突然的转变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老爷子身体不行了,作为他的孙子……是要培养继承人么?
他不敢去证实。血缘的羁绊是最深刻的,在这个前提下,任何反抗和煽动都是徒然。张家只有这一个孙子,没有办法之下,就算他的母亲不被承认,也不会放任这个孩子在外面由不认识的人养着。
张诗想不到办法,只好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张芸来跟他正式提出把张澜接回去。
“爸爸,我不去。”张澜哭红了眼睛说。
张芸想要说什么,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跟孩子说。
他想了很多天,什么办法都考虑了,又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张家要把孩子接回去?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自己没有保护他的能力。
自己的无能才导致这种结果,张诗不想怨天尤人。尽管不想承认,的确孩子回到那边要好很多。他不认为物质就是一切,但有了地位有了钱,孩子能更自由地去做喜欢的事。
张诗平时喜欢和孩子讲一些大道理,这种时候却要搬出来催眠自己。
他再一次亲了亲儿子的额头,问:“还记得这个是什么意思么?”
张澜点点头。
“我一直很怕你被他们夺走。就算我们认为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但其他人却说不是。我告诉过你,不相干的人说的话不要在意,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现实就是如此,把我们分开的不是自己。现在时间到了,就算再难过,你也要选择一条更好的路。”
他头一次这么严厉跟儿子说话,明明孩子什么错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混账。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值得骄傲的儿子。”
儿子跟着张芸走了,张诗目送他们走远,关上门,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家。
张芸说到了那边会重新买生活用品,等上完幼儿园,就要把张澜送去大城市念小学,也许将来还会出国。
出国很好,张诗想,如果儿子跟着自己,一辈子都没法走出去吧。
他靠着门慢慢蹲下,抱着膝盖,看着不远处一辆被玩旧了的小汽车。
房子真大啊……他想。
因为打击太大,张诗现在彻底没有了时间观念,发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开始收拾屋子。虽然手上干着活,但脑袋几乎是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下一秒该怎么做。不知过了多久恪酢醍懂地想到,张澜一直没见过他的亲生父母,才连忙拿起相册出门去追。
他发愣的时间已经够来回跑好几趟了,门口怎么可能还有人。
转学什么的事也不用他操心,只是非常想儿子。这么过了一个星期,张诗忍不住了想去那里见张澜一面,带着他出去玩一天。还没出门就接到张芸的电话,说张澜离家出走了。
“还不快去找!”张诗顿时慌了,心想小澜那么乖怎么可能离家出走,肯定是你们虐待他。
“已经去找了,看来他没有去你那里,如果他回去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