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声音都没听到,墨色瞳仁之中不再有曾经为人所具备的情感因素,他看着被笼罩在暗夜中一般的安东惊惧的神情,听
着他乞求容他暂且解释清楚的言辞,缓缓开口,仅说了一句话。
“当年你清明返乡,我本就算把你绳捆索绑,也不该容你有大渡口上了客船拂袖而去的机会的!大错铸成,忏悔无用,
事已至此,倒不如将错就错,一错再错的好!”
第十一章:黄泉
安东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掀翻在地的,也不记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何时被撕扯开的,更不记得那压着
他,控制着他,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的亡灵,究竟是怎么在他的凡人躯体上,施展开最残忍的凌虐的。
那是一种压抑到崩溃的东西尽数爆裂出来的结果。
那远比三生三世前,清明之夜一场云雨更让人恐慌。
当时,他就只记得缭绕着酒气的亲吻,颤抖着指尖的触摸,膜拜神明一般的虔诚目光,和热烈的耳语,胆怯的告白,满
是最深绝望和最大狂喜的紧密相拥。
他在害怕,他知道自己的武弟也在害怕,兄弟之间如此,怎能简单的用鱼水之欢偷尝禁果来概括?这分明就是触犯了天
条一样的不赦之罪啊……
可现在,什么慌乱什么绝望什么践踏了人伦天理的狂喜,全都不存在了。
当初他马进文尚且会在寻仇意切鬼迷心窍时,以此为借口任意驱使同胞弟弟做他的替死鬼,但现在呢?现在,他似乎已
然连怕,都不知究竟该如何表达。
一双冰冷的手卡住他的咽喉,让他每次尝试着尽力呼吸都难若登天,而与那冰冷截然相反的,是身体里灼烧一般的火热
。
何谓被业火炙烤,他在地狱里赎罪时,深切体会过,可他甘愿承受那罪责,他清楚自己落得这等下场是因为什么。好像
在永无止境的苦海里被吞噬,反而让他心智明朗起来,怨毒和私欲的阴霾一寸寸化成青烟与灰烬,剩下的,只是干净的
魂,和苦海血水都洗不掉的悔恨。
当罪孽一一被痛苦抵消,当以下犯上,图谋不轨,残害手足,丧尽天良都成了监刑的夜叉逐个从他的恶行状上勾去的条
目,当不再满身血污蒙蔽了双眼肮脏了肚肠的马进文的亡魂,以苍白到显得透明的姿态,跪在十殿阎君面前,抬起一双
清澈却哀伤的眼,听到“你那屈死的武弟就在奈何桥头等你,为见你一面已盼了百年”的宣告,被转轮王厚重威严的声
音问着“是否已有了与之相见的坦然”时……
他的回答,只是轻轻一个摇头。
不能坦然,又怎能坦然呢,他的罪,已经赎清,可他的亏欠,却远没有偿还。
张开单薄的嘴唇,用让那受刑时哀凄的恸哭喊哑了的嗓音,他对阎君提了唯一的请求。
他要用三个承诺,换来一世心安,承诺兑现后,他只求能亲眼看见那他甘愿用三生三世来期待的结果。哪怕到时他只是
六畜之躯,只是断墙上折翅的老鸦,秋风里垂死的寒蝉,能看上一眼那结果,再落入何等万劫不复的境地,都毫无怨言
。
地府森严,执事者却终归是悲悯的神明,十殿阎君可怜他一番苦心,给了他咒符,应了他的乞求,替他藏了这三生三世
的秘密,而后,指派了他那仍旧在等他盼他的武弟,去接引他的亡灵。
只是,神明也有料不到的事,积攒了太多太久哀恸的马进武,没能承受住猝然而来的打击,没能控制住那已经再也控制
不住的情绪。
他忘了这不再是当年兄弟皆是凡人躯体时的接触,忘了当年的侵略会让兄长受伤,现在的侵略,却会夺取了兄长的半条
性命。
他在这昨日刚刚治疗了创痛的肌体上恶意发泄着自己的悲哀,他不许他挣扎,不听他求饶,不给他余地,他直到不知第
几次将悲哀倾注到这肌体深处,终于渐渐平缓了情绪时,才放开了始终被他压在身下的男人。
然后,当他收敛了阴魂气,散去了地府般的黑暗,在重新能透射进来的阳光中,看清了蜷缩在地上,已然让他折磨到动
也不能动的男人。
没了咒符限制,记起了三生所有点滴的安东,赤裸着,痛苦的,虚弱的喘息。他无力起身,却压制不住全身的颤抖。沿
着大腿内侧蔓延的,鲜红的,是血,散布在身上各处的,乌青的,是被阴魂气灼伤的指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不敢断言口中苦涩的味道是血的腥,还是泪的咸,他就只知道自己终于熬过了这最后一关,武
弟在他身上恣意宣泄的,不管多痛苦,他都没有资格心存残念。
他觉得冷,阴魂气渗透到骨头缝隙里,让他每一条血脉都冻僵了似的,被那恢复了心智,恍然惊觉眼前一切的男人,用
记载着冤屈的大红衣衫紧紧包裹在怀里,哭着锁在臂弯时,他超脱了一样,头一回心安理得的,伸了指头握住对方的手
腕。
“……武弟……你莫恨我……我不想见你,是总觉得还有亏欠……我求十殿阎君,用三生凄苦,换得你来世富贵荣华;
用三生善举,换得你来世平安康健;用三生命短,换得你来世寿活百年……武弟,大哥着实想不出其它偿还的办法了,
天理昭彰,地府威严,我一个带罪的亡魂又没有半点可用来疏通人情的资财,只能出此下策让你又多等了许多时日……
武弟,你莫恨我,你莫恨我……”
马进武听着,惊诧悲戚着,哭到天昏地暗。
他不敢去看大哥身上被他亲手留下的印痕,每一处哪怕再细微的乌青印记都是夺取凡人性命的因由,地府里吸取积攒的
太过强势的阴魂气从皮肤钻进肌体,从血脉扩散到骨髓,从心口,到指尖……被那死气浸透了的安东,只觉得全身缭绕
着灵魂都要冻僵了的冰冷。
“我以为我会死的稍微体面一点儿,没想到,还是这么丢人呐……鬼卒大哥,待会儿上了黄泉路,你可记得,给我找件
衣裳穿……”用属于“安东”这身份的调笑讽刺着自己的惨状,冷到话也快要说不利落的男人拼命靠在对方并不温暖的
身体上,汲取着那相对而言已经可以用来取暖的热度。
马进武抱着他,好半天都没有言语。
终于收敛了眼泪,暂缓了悲伤之后,他才缓缓给了对方一个浅笑。
他说,大哥,黄泉路我陪你走,衣裳,我帮你穿,可你死不了,我就是把各殿阎君都哀求个遍,落得个万劫不复,也会
把你的命换回来!只是……大哥,我又要让你暂且忍受一下那借渡的晕眩了……
安东来得及听懂那话里意思之前,就眼看着那还红着眼眶的魂魄只是刹那间便化作灵光,融进了他的躯体。但这次,那
灵光没有从他身体里马上脱离,一阵乾坤颠倒的感觉涌起,视野瞬时暗了下来,他开始变得恍惚,像是进入了天地开辟
之前的混沌中,沉寂之后,耳畔渐渐听到许多杂乱的声音,男女老幼各不相同,远处夹杂着管事者一般的大声喝令,像
是在点名,像是在引领。
安东知道,或者该说,马进文知道,这是鬼门关前的动静。他走过这里三次了,即便现在马进武占据着他的身体,他只
能隐约听见外界的声音,却仍旧可以断定早已熟悉的环境。
他感觉着这身体的颠簸,感觉到有一些阻力出现又被奋力甩开,他听着周遭的混乱,直到最后,所有令人不安的感觉都
停止时,突然见了闪烁跳动的光火,他才恍然那附体的亡魂已经脱离出去。
马进武抱着他,跪在森严的大殿正中。
那漆黑的宽大桌案后头,坐着皱着双眉的十殿阎君,转轮王。
“马进武。”神尊开了口,“你附在兄长的凡人身躯上,硬闯鬼门,一路撞到我这儿来,可是惹了不小的乱子啊。”
“是,我自知有过错,不敢妄请阎君宽饶,只是若不如此,大哥就无法活着走这一路……”
“他寿数已尽,本就应该以亡魂之体前来,我让你去接引的,可不是这一息尚存的活人呐。”
“……阎君,您想必,也已经知道我兄长兑现了他三生承诺,才让我去接他过来的吧。可现如今,我有一事相求……”
马进武说着,略做停顿,调整了呼吸,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只求您让我兄长活着还阳,尽享天年,不必再受困顿之
苦,兄长当初许给我的那三生阴德,我可以不取走一分一毫全部进献给您!念在我奈何桥头熬了数百载孟婆汤的份上,
功劳也好,苦劳也罢,恳请阎君体察容让,重新给我大哥一条生路吧!”
第十二章:结果
难。
转轮王沉默之后,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看着那跪着的鬼卒脸上近乎绝望的哀求神色,半天才叹了口气。
“马进武,因果轮转,报应从头,你是懂的。当年你被马进文害了一命,如今,他那生死簿上,写的就是因你而亡。凡
尘桑田沧海,人心惑乱,世风日下,就连幽冥界也受了熏染。鬼卒有贪图俗世繁华擅离职守者,亡魂也偶有私逃了拘捕
者,带着尚存的生人气进了未出世婴儿的躯壳,硬入轮回。若长此纵容,岂不是连生死都要乱了章法?你求这样的情,
莫说是于我,就是于那心肠最软,慈悲最广大的五殿阎罗包希仁,怕是也难以通融吧。”
阎君一席话落,断了希冀的马进武只剩了带着哭腔的一声悲叹。
这话已然让他没了最后一步退路,原想确实是万不得已就去那最为同情亡灵悲苦的五殿阎君面前哀告,却一开始就被抹
消了可能,看着自己怀里已经闭了眼,说不出话,气若游丝的安东,他觉得,此时此刻,何谓万劫,何谓不复,才真的
受了个透彻。
兄长如若真的再入轮回,二人相见又要熬过多少春秋啊?!
没了那阻隔孟婆汤的咒符,即使再见面,二人也是再不能相认了,这又让他如何受得?!
莫不是等到如今,就等了这么个惨痛的结果?!
“阎君!!!”岔了音的抬高音量,马进武在绝望之前喊出了声,“阎君所言生死无儿戏之事,我都知道,可若就此和
兄长诀别,您又让我如何心甘呐!!就算兄长有滔天的罪孽,地狱刑罚也早就将之洗清了,若是在他一身清白困苦了三
生三世之后,换不来半点好处,反而以六畜之躯再入苦海,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受了他于我积攒的一世阴功啊?!!阎君
,进武不是神佛罗汉,没有慧心慧眼,看不穿俗世参不破红尘!我只求和兄长相见相守,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同生共死
,不求独活百年!!观音大世地藏菩萨尚且在饿鬼界施舍怜悯,您神法无边,哪怕让我俩来生仍记得彼此,我就是费尽
一生,死前才和兄长见面,看他一眼,道一句珍重再魂归地府,也算死得甘愿了啊!求阎君再思再量,就发了慈悲,赐
我兄弟片刻厮守重续前缘的恩德吧!!……”
马进武说不下去了,他以小小亡魂的卑微,语惊四座,做了头一个竟敢如此对峙地府法令的胆大妄为者。
大殿里鸦雀无声,十殿阎君半天没有言语,他看着那仍旧抱着大哥不肯放松的灵体,直到旁边看不下去的判官试探性的
问他究竟要作何打算,才终于合上眼一声长叹。
沉重的叹息声回荡在廊柱之间,跟着,便是无奈的话语传来。
“唉……可怜凡人执着这情字一念,太过痴缠终究促成个打不明算不清的劳神官司扔了给我啊。”阎君缓缓开口,字字
句句马进武都不敢错听了其中意思,“……你兄长罪孽已经勾销,三世阴德也积了不浅,能恪守许诺困顿之中尚且不忘
行善举,便也算是天大的难得了。他说宁做鸟兽虫豸只求见你一面,你说不受富贵荣华也要与他厮守,我与其太过严苛
惹得人人不快,倒不如成全了你兄弟俩的心思,卖个人情吧……”
话音落下,马进武呼吸急促到话也没说出半句来,十殿阎君看了看他见了希望的狂喜,进而对自己的决定做着补充。
“只是,生死的章法乱不得,马进文身为安东的这一世,仍要就此了结,但我会给你们一个还阳的特赦,你二人不必再
饮那孟婆汤,也不必战战兢兢走那奈何桥。可若说富贵……怕是无法再给分毫了,至多只能以下层小民相守,这也算是
对旁人的警示,免得动辄就有亡灵向我讨要人情。”
说完一席话,阎君叫那身旁的鬼书生简单写了赦令,又在上头盖了朱红的大印之后,叫近前兵卒将之交给马进武。
“多……多谢阎君恩德!!”紧紧攥着那一纸文书,就好像攥着全部性命一般,欣喜若狂的亡灵一时竟再没有更多言辞
。
“先别忙着谢恩。”阎君摇了摇头,继续强调,“想要我把你们直接送回此刻的阳世,必定不行,这同乱了生死簿没有
任何差别,我只能将你二人送至已然经过的年代中去,才不至于添了后世的麻烦。”
“……您是说……”
“既然你二人兄弟缘分始于大明,不如就还是回大明去吧,我会让下属神官送你们一程,不过,要看何处有可以还阳的
空间才能入内,可未必就是你二人生前的确切年月啊。”
马进武觉得,直到这一刻,他才完全听懂了阎君的话。
如同熬过了长夜,见了那东方天空的启明星一般,他带着颤音,如释重负一声长叹。
“阎君容让,我已知足莫深了!不敢再妄求其它!”
“嗯,那既如此,就把你兄长尸身留下,你先去殿外等候。”
转轮王一声令下,两旁的夜叉走上前来,把强忍着不舍松了怀抱的马进武带出了森严的大殿。
他坐立难安,看着被送往大无间地狱受永世之苦的亡魂被押送着从自己身旁走过,又看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奈何桥,和孟
亭高挑的云旗,闭了眼,不敢再去回想过往的伤怀。
他等了许久,直到快要心焦到熬不住,才终于感到身后有个灵体在靠近。
那灵体和他气息如此相似,波动如此契合,就像是幼小时相依为命,寒夜里相拥取暖,紧贴的,节拍如此一致的心跳声
那样。
马进武猛回过头,面前站的,是一个一身青布衣衫,容貌俊雅,眉眼与他如此相像的书生。
那书生略带窘迫低头看着已有些陌生的穿着,而后抬头对他微微挑起嘴角。
“太久不这样装扮,已然快要忘了如何走路了。”淡淡的笑着,那让对方完全激动到失神的灵体轻轻伸手拉住对方的指
掌,“武弟,那‘安东’的尸身已让兵卒送回了阳间,阎君说既然我要同你回那成化年间去,不如就以最初的模样回去
较为妥当。至少,让其它大明的鬼见了,不至因为奇装异服驻足围观呐。”
后半句话,逗笑了明明已经湿了眼眶的人,马进武点了点头,而后抬起手,极轻的,却也是极认真的,抱住了眼前这早
和他勾销了尽数恩怨,正准备和他一切从头的魂。
尾声:凡尘
站在那还算整齐的小院儿前,一路带着两个亡灵走来的,青面獠牙的神官指了指空荡荡敞开着,对着院门的正房。
“两位,这就是你们以后在阳间的居所了,之前这儿住过一户行脚的客商,人去屋空,正好可以容身,官府的户籍和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