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剑关的眼泪终于滚滚滑落:“这么多年,你每跟我好一次,第二天我都会去买个娃娃回来……你以为我不想要孩子么?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你不知道我求过多少神灵,偷偷喝过多少苦药……”
五指冰凉的在一个个娃娃身上点过去:“可十年啊,十年……我只攒了十七个娃娃……”
齐无伤悚然而惊,看着桌上那十来个笑眉笑眼的娃娃,只觉戮目刺心,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虞剑关的脸颊,还是水豆腐一样的软而嫩,可他辜负了她花一样的年华,甚至害了她一辈子,害她背井离乡,害她年寿不永。
心中愧疚,一把拥住虞剑关,低声道:“我陪你,好不好?”
虞剑关缩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却闷着不出来,她打小儿就骄傲,再怎么委屈了,也不能被下人们听到丢了脸面,在背后指点妄议。
齐无伤将她抱上床榻,亲手帮她脱了外衣和鞋袜,盖上被子,吹灭灯盏,声音温柔得仿佛春风吹过:“睡罢。”
虞剑关闭着眼睛无声流泪,却竖着耳朵等齐无伤也上床安寝,小别胜新婚,何况还这般半真半假闹了一场,虞剑关脸蛋被泪水冲得冰冷,身子却是热热的散出温存艳丽的体香。
她像是一方干旱已久渴盼着风雨的土壤,齐无伤却安静的坐在床边,呼吸微闻,没有任何举动。
虞剑关又是期待又是失望,失望之余愈发期待,渐渐感觉夜已深沉,再按捺不住,刚准备开口,却听脚步声响,随即房门轻动,睁眼看去,齐无伤竟悄悄出门了!
斜月高悬,正是半室如银。
虞剑关愣愣的瞪大眼睛躺了许久,幽魂一样起身,端坐妆台前,镜中人颜色正好,心机却已用尽,眼神更是早早的枯萎了。
次日一清早,虞剑关陪嫁过来的贴身大丫鬟进屋伺候,见她眼圈肿着,不由得软语劝道:“小姐,照我说呀,您性子也忒强了些……王爷再有不是,也是皇上亲封的西魏王,那是大宁头一份儿的爵位啊,而且昨儿才风尘仆仆的回来,脸儿都瘦啦,您怎么能让他在屋外台阶上坐了一宿?苦了自个儿,也寒了王爷的心,你说是不是?”
说着打了个凉凉的毛巾把子:“您捂一捂眼睛,也是……王爷挨冻受罪,您也心疼啊!”
虞剑关有些怔忡:“他一夜都在屋外?”
丫鬟悄声道:“可不是!昨夜阿瑶闹肚子,睡得不踏实,都看到了呢!到天光亮了,您还不准他进屋,他这才到旁边屋里躺着去了。”
说着忍不住俏皮的笑了:“王爷挺有意思的,早上我看他抖着脑袋把一头的露水抖掉,也不擦一把,满不在乎的就去睡了,活像个孩子。”
虞剑关眼睛亮了亮:“他没离院子?”
丫鬟附耳劝道:“自然不曾,小姐啊,这些年我在您身边不离寸地儿的,王爷待你什么情状可都瞧在眼里呢,王爷就是天生的不好女色,又忙着朝廷军队的大事,这才好呢,再说了,这么多年,小姐你看他对哪个女人动过心?”
虞剑关眼神又复黯淡,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懂的……”
突地悲从中来,捂着脸,低声哽咽道:“我好生后悔。”
“她当然后悔……”穆子石在东花厅喝着没滋没味的粥,闻着外面炭炉上熬着的药的苦气,皱着眉头看陆旷兮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下床气本就盛放全开,何况陆旷兮还揉着眼睛来了一句:“王爷也够心狠的,这样好的府邸,这么美的王妃,居然一门心思赶着去射虏关……我看这位虞王妃多半有些后悔嫁了他。”
穆子石用小勺慢慢搅着粥,道:“当年无伤娶她,就是皇上的意思,怕陶家势大,而陶若朴又与虞禅交好,故此让烽静王与虞大将军结个姻亲,以作平衡牵制。”
趁着陆旷兮不注意,偷着夹了个黄雀馒头,续道:“虞小姐身在锦绣长于绮罗,看惯了京城里那些个公子纨绔,猛一打眼见了无伤,好比孔雀凤凰堆里冒出个苍鹰兀鹫,傻乎乎的觉得新鲜,就蒙着头嫁过来了。”
说着又笑又讽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千金小姐们看了这样的诗,难免就芳心神飞,却不想真到了这边塞苦寒之地,却只剩了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更有甚者,就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了。”
“又要夫君是一代名将人人敬羡,又要能陪着自己风花雪月两不耽误,她哪是喜欢齐无伤,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个风流可喜的军中战神西魏王……”
侧头想了想,眉目斜飞处有种纤细阴郁的漂亮:“嗯,左拾飞说过,看见贼吃肉,也得看见贼挨打,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陆旷兮吃着馒头,只是不吭声。
穆子石却说得痛快,道:“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无伤有多会气人。他呀,对情这一字,天生就是一截木头,还是最硬的檀木,用火煅烧得透了,浸足了桐油,再用锤子打,最后还得用铁箍箍上……就那么又硬又木,点都点不透,虞小姐又不是铁匠,哪能制得住他?”
陆旷兮再听不下去,用牙筷敲了敲他的手背:“行了,这么滴沥咕噜的一大串,话多伤元气,你保重着些罢……不知道的还当你跟虞王妃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老实人无心一言,戳得穆子石十分疼痛,心中微微一酸:“不是的……先生,当年无伤跟虞小姐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旁边呢,那时我年纪小,无伤还问我喜不喜欢虞小姐,我挺不高兴的,就臊了他一顿。”
陆旷兮初始颇感莫名其妙,待看清他的眼神,一个激灵似乎觉察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当下放软声音,劝道:“那又怎样?王爷不都已娶了她十年了?你要是真为王爷着想,就该盼着他们夫妻和睦!”
穆子石低着头,半晌淡淡道:“先生说的是。”
陆旷兮看不出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敷衍自己,只得一叹作罢,穆子石懒洋洋的看了半天闲书。
冬日里后花园虽清静,好歹也有松竹梅三友,并不显衰败,穆子石很是自得其乐。午后喝了药就躺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睛接着看,时不时端过红枣蜜茶喝两口,两个小丫鬟屏息静气的一旁侍立,屋角香鼎里燃着百合暖香,齐无伤走进来时,只觉得眼前情状,竟有些像当年东宫昭旭殿的光景,一时笑道:“这儿住得还舒服?”
穆子石放下书卷,也不起身,慢吞吞的说道:“再舒服也呆不了几日,就得跟着你去射虏关喝冷风。”
齐无伤也不惊讶,大笑着坐在榻边,道:“又猜到了……难不成你是我肚子里的虫?”
穆子石哼的一声,不理会这种蠢话:“我还以为你今天得带些东西过来。”
齐无伤见他吃得好歇得好心里就高兴,一叠连声的问道:“带什么?你要什么?好吃的还是好玩儿的?”
穆子石气得笑了,道:“吃!玩!敢情你们齐家这一辈儿所有的脑子都长太子殿下一个人那儿去了!少冲笨得要命,你更是个夯货!”
齐无伤一点儿火气都没有,认认真真的询问:“我哪儿夯啊!”
两个小丫鬟互相掐手扯帕子搞得跟百合姐妹一样苦苦忍笑。
穆子石喝了口茶,补充了个例子:“小时候你教我射箭,就把人家弓弦都拉断了!你还说你不夯!”
齐无伤看他像只名贵娇养的猫一样慵懒的赖在榻上,皮肤细白得仿佛凝乳,半睁的眼眸却是深深的浓郁墨绿,连生气也像是猫炸开了茸茸的毛,说不出的好看惹人爱,当下只是纵容的笑:“那你要我带什么过来?”
穆子石狠狠瞪他一眼:“别把我当小孩子!”
又道:“雍凉军的粮秣军需、马器辎重以及营盘将官,这些种种,我都要心中有数,你不带这些卷宗函册过来给我看,我如何当好幕僚参军?”
第九十九章
齐无伤沉吟片刻,敛容道:“军中辛苦,不说我等必得枕戈待旦,便是幕僚文职,战事一起,亦是夙兴夜寐,寝食不安……射虏关有我的骠骑将军府,虽不大却也勉强能住,你在那儿离我既近,又不甚劳累,岂不是好?”
穆子石断然拒绝:“不,要我无所事事的住那儿,跟在这儿耗着有何区别?你可知晓,南柯山攻打夏深二州,都是我坐镇督管,粮草分拨军令往来尽出我手,你竟有眼不识泰山,把我这样一个栋梁之才搁置闲弃?”
齐无伤知他秉性刚强能为更是深不可测,但怎么也不忍心把这模样儿的穆子石扔人间炼狱般的沙场上,便道:“你身子骨弱,若是在军中病了,却是累赘。”
穆子石可不上当,道:“陆先生也跟着去啊,他早想当一阵子军医了,再说你从了我的意愿,我一高兴,便不会郁结于心,反而容易调养好。”
看齐无伤面色犹豫不定,忙凑近了些,双手撑在他膝盖上,仰头深情款款的看过去:“我虽无朝廷的官职勋位,可在雍凉,你西魏王擢拔个幕僚或主簿还不是举手之劳?都不必发我的饷银,我吃你的喝你的就是……你看我想得周道不周道?”
“而且少冲也在军中,我去见见他不好么?”
“我能写会算……跟我一比,你们军中那些幕僚的字肯定都跟狗爬一样,我又懂筹划又通谋略,还能帮你给皇上写折子要饷要粮报功请赏,我文武双全,就连骑射也很不错……”
“等等!”齐无伤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骑射很不错了?我怎么不知道?”
穆子石一点儿不亏心,很镇定的说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傻,如果你在乎骑射那你就愈加的傻,昔日孙膑受髌刑,不是居辎车计杀庞涓大破魏军?”
齐无伤道:“诡辩!”
穆子石干脆把脸皮揉了揉丢开:“求求你了无伤……”
他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凝望过去,纯净瑰丽得不可救药无孔不入。
齐无伤顽强的抵抗了足足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叹了口气:“雍凉的首席幕僚正是邱四的父亲,指挥同知邱鸣西,到了军中,你多与他亲近亲近。”
穆子石大喜,似乎很想扑到他身上抱上一抱,却硬生生顿了顿,转而笑眯眯的握住了一旁丫鬟的小手:“小烟,去给我剥点儿胡桃。”
小烟脸红了红:“公子先放开奴婢的手。”
齐无伤看不下去他的轻薄风流,一把扣住手腕使了个巧劲,抖搂开他的手指:“哪儿学来的!”
穆子石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一声,只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齐无伤既决定领他入军营,便干脆利索的说道:“三天后罢,我让老庞给你备下所需应用之物,书画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你去书房里挑一挑,自己收拾了带走。至于军营里的事务,等到了射虏关,我让邱鸣西好生教给你。”
穆子石点了点头,却嘲笑道:“你这王府里还有书房?”
齐无伤趁他笑得最欢的那一刻,一把将他拦腰抄起搁在肩头,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穆子石也不害怕,只砰砰的砸他背后,笑得喘不过气:“没穿鞋!”
齐无伤便将他轻轻放下,亲手给他加上一件玉色镶狐狸毛的袍子,又弯腰给套上一双羊羔皮的暖靴,道:“今儿不冷,这些尽够了,走罢!”
穆子石扶着他的肩,只觉暖融融的热气透着衣衫从手心里直传过来,一颗心就像长了翅膀,跳得又轻又快的欢腾,不由自主恨上了十年前的自己,怎么居然让他娶了虞剑关呢?他若是一辈子不娶亲,可不就水到渠成的是自己的了?明知自己这样极其的无聊无耻,却越想越邪性的入了魔。
齐无伤直起身,见他一脸神往的笑,以为他正盘算着席卷书房,道:“皇上赐了我一套山居图,你一定喜欢。”
穆子石果然很喜欢,西魏王府本就是烽静王府稍加改建扩充而来,他们父子虽不喜书画之道,但毕竟是亲王府邸,自有博学行家承值打理,故书房里林林总总,该有的一样不少,甚至颇见几件孤本善本,书帖字画也非凡品。
穆子石拿了这册,舍不下那卷,如空手入宝山,一心要满载而归,惜乎没有赶头骡车,不能尽情搜刮,好在齐无伤虽比不得骡子,却也颇堪重负,于是两个多时辰后,穆子石恋恋不舍的牵着齐无伤回了东花厅,捧着一堆宝贝简直不愿意再看他一眼,不耐烦的打发道:“你快去跟虞小姐吃饭罢!”
齐无伤哭笑不得:“你这可算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穆子石凝神端详揣摩着化度寺碑,不忘分心阴损的回了一句:“嗯,你比得极好。”
齐无伤一边拔脚就走,一边默默含恨,自己方才怎么就不用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呢?
虞剑关得知穆子石搜罗了些书画和字帖去了,又打理行装,知他的确只是暂住,不觉松了口气,给了齐无伤一宿的好脸色。但到了第二天,发现齐无伤竟也开始备下一些应用之物,心中登时不安,用罢晚膳,便问道:“王爷要远行?”
齐无伤点头,道:“去射虏关。”
虞剑关蹙眉道:“父王他多年整饬,边塞已然太平,王爷又去做什么?”
齐无伤道:“你不懂这些……蛮族如今王庭有三,一旦壮大,边关军民岂有安枕之日?”
虞剑关猛然想起一事,急问道:“穆子石呢?难道王爷……”
齐无伤道:“自然是跟着我去军中,子石熟谙政务计谋也好,放到邱鸣西手底,雍凉又多一人才。”
虞剑关默然片刻,突的扬起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给了齐无伤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一旁侍女都惊得呆了,呆完忙纷纷跪下。
其实她一抬手,齐无伤已反应过来,却既不躲闪更不招架,闷不吭声挨了这一下,轻声道:“对不住。”
虞剑关气得直哆嗦,牙关都嗒嗒作响,嘶声道:“滚!”
齐无伤起身,道:“我明早启程,你好生保重。”
虞剑关含着泪,冷冷道:“我会保重的,等着你战死边关……我还要当节妇,守你的灵牌守一辈子呢!”
次日一早,一行车马出西魏王府,穆子石卷着车帘,撑着腮帮子,侧耳听齐无伤说话。
齐无伤的青骓老了,已做不得战马,便留在王府马厩养老,昨晚他亲自伺候,用草料伴着麸子油饼喂了一顿,又用鬃刷从头到尾刷洗干净,今日齐无伤动身,那匹老马如有感应,亦在槽前嘶鸣良久,声壮而悲。
齐无伤心中难受,一路上也不管穆子石爱不爱听,一门心思给他讲些马匹之事,对蛮族马战冲锋居多,因此马好比战士的半条命,战前马一定要喂给些硬货,好比饼子油条,这才能保证冲杀体力,而雍凉寒冷,马匹一停跑,就得把汗擦净,甚至骑兵都随身携带一张薄毡,不是给人,而是给战后浑身出汗的马。
穆子石认认真真的听罢,道:“我以前看过些许史料,据说蛮族多用母马,若缺了粮,还能以马奶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