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竟轻易被他的满不在乎传染了,仿佛那些过往的不堪也不过如此,心头浓重的漆黑禁锢悄然挪开一道缝隙,阳光得以洒入,连原本揪成一团濒临崩溃的惶恐不安也化作了浅显的生气恼怒。
齐无伤搂着他轻轻晃荡,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可以再议的,自顾转了话题:“我伺候你洗澡,又帮你捂腿,你可舒坦了?哭也哭得差不多了,别想着躲懒,该轮到你帮我洗头擦背了,有来有往,方是长久相处的道理,对不对?”
这真是太可气了!
穆子石连哭都不哭了,舒破虏再怎么如厉鬼如野兽,哪比得上眼前的混蛋万分之一的可气可恼?一低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鲜血迸流,顺着他手背缓缓蜿蜒而下。
齐无伤哎哟一声,心头却是一松,随即苦笑着暗道,看来子石喜欢咬人这一癖好,倒是从小到大不曾改过。
两人正一个咬一个被咬的默默呆着,帐门一掀,闪入一条人影:“子石!”
待看清眼前情景,不由得一怔:“三哥,你们在干什么?”
齐无伤招呼道:“少冲。”
想了想:“子石骑马磨得腿疼,拿我撒气儿。”
齐少冲笔直的站着,拧着眉头,一脸明晃晃的不信。
穆子石松开牙齿,却在齐无伤胸前蹭干眼泪,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你怎么过来了?”
齐少冲目光炯炯的凝视过去,道:“我来瞧瞧你……三哥跟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哭了?”
穆子石敷衍道:“我们说以前的事,你都不知道的。”
看他握着满把不知什么东西,随口问道:“手里是什么?”
“给你的白茅根,泡水里敷一敷腿脚,能解乏消肿。”齐少冲说着放下白茅根,眸光转处,却见薄毡下穆子石一条纤长优美的小腿裸露在外,暮色中尤显肌肤如雪,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芒。登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却不得不明白,他对齐无伤的亲密,从年幼时到如今,一直远甚于己。
齐无伤挑了一株草根嚼了嚼,压在手指伤口处,笑着对穆子石道:“记得这种草么?当年我给你用过。”
穆子石自然不会忘,也笑了:“那天我还掉了一颗牙。”
齐少冲插不进话,静静等了片刻,方道:“子石,前几日万大叔有书信寄来,问咱们什么时候有空闲,他要来雍凉看看咱们。”
穆子石不耐烦道:“万大叔过年时不是已经娶了阿才的娘?正该好生过日子,趁着年岁都不算老,赶紧兴旺一下万氏人丁才对,看我们……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齐少冲有些替万荆心寒,低声道:“落难时万大叔对咱们真心实意,你为什么一味疏远他?”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道:“让他别来。”
齐少冲默然片刻,道:“可他心里想来……也罢,你不见他我见就是了。”
说罢转身就要出帐。
穆子石冷冷喝道:“站住。”
齐少冲停住脚步,只听他语调带着熟悉的嘲讽之意,道:“你觉得自己现在又是皇子了,志得意满,很想赏他点儿什么好处?”
齐少冲当即驳道:“不是!万大叔对我有恩,他虽身处市井,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这样好的人品,我愿意结交来往。”
穆子石轻声一笑,道:“既然他这么好,那你就放过他罢!”
齐少冲愕然回头,却见穆子石垂着眼睫,道:“让他太太平平的活着,当个无忧无虑富家翁,别跟宫里任何人任何事扯上,那才是他的福分。”
齐少冲知他从不无的放矢,思忖半晌,问道:“难道……宫里和万大叔另有什么蹊跷不成?”
穆子石看他一眼,声音很是淡漠:“没什么蹊跷,我只是不想让他再跟你我乃至宸京有什么牵连……少冲,就当我求你。”
齐无伤观其颜色,叹了口气,起身拽着齐少冲便出了营帐,直言问道:“子石是薄情寡义之人?是忘恩负义之人?是攀附权贵之人?”
他问一句,齐少冲摇一下头。
齐无伤道:“既然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什么偏偏做得活像个混蛋?”
齐少冲若有所思:“想必这事情……有我不知道的关节?”
齐无伤笑道:“这不就是了?他知道的事你不知道,他让你离万大叔远些,也肯定是为了万大叔好。”
齐少冲迟疑片刻,黯然道:“我在他面前从无隐晦,可他为什么就能瞒我一次又一次?”
齐无伤微微一笑:“皇上给过你三封密信,你却也从未告诉过他里面写了什么……”
看向他的眼神,有洞透一切的明朗智慧:“他或你……或者死去的予沛,都有不想为人知的事。”
齐少冲低头沉思,突然问道:“那你呢,三哥?”
隐约有挑衅的意思:“你也有事瞒着子石么?”
齐无伤垂眸道:“有。”
“好比方才,我心如刀割,却不敢露出半分,若我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那就是往他心口捅刀子,若连我都撑不住,他更加要惶惶然不知所措。”
齐少冲沉吟片刻,低声道:“刚才他到底为什么哭了?”
齐无伤摇头不答,眸中寒光烁烁,冷厉之色森然如刀。
很想不顾一切孤身入京杀了舒破虏,但守土为帅之责,却是不容丝毫懈怠儿戏,否则置十万将士于何地?置边陲子民于何地?
何况杀一个兵部郎中说容易却也免不了麻烦,总得等一个时机,便是等不到,待边疆平定,自己也能造出一个大好时机来!
回到射虏关,齐无伤当即令全军整肃,城头火炮架好,滚木雷石齐备,又安排一支千人之师开拨南柯山扼守山道,以防蛮族暗度陈仓。
先将防守布置妥当,即请诸将、主簿、参军等帐中议事。穆子石抱着粮秣饷银的卷册与邱鸣西一道,亦在其列。
齐无伤毫不废话,开口便是一句:“草原一口气出了三个王庭,已成大患,雍凉军绝不能坐视,与蛮族一战,势不可免,诸位各抒己见,看看咱们这仗该怎么打。”
穆子石不禁暗笑,齐无伤行事果然厉害,他只问怎么打仗,却绝口不问该不该打,开场便堵死了那些只求守城的将军的嘴。
一言既出,帐中诸将十有七八均目露异彩兴奋异常,新近提拔的一位中郎将名唤卫弃,最擅轻骑突袭英勇绝伦,当下拍案便道:“大伙儿早就想切了那群杂种,憋得都不行了!王爷前日大破拔海王子,儿郎们操练都格外起劲!就等着王爷下令,咱们提着刀干他娘!”
邱四邝五等人有的是指挥佥事有的是中郎将,亦都在座纷纷赞成,邱四道:“国家养兵,为的就是安边靖陲,草原蛮族如此骚扰祸害咱们大宁子民,早该驱逐剿杀才是。”
齐无伤听着,转目看向几位资历深的镇抚、怀化将军。
其中有一位赵明德,军衔最高,随烽静王时日最久,思忖片刻,壮着胆子劝道:“小王爷,咱们边境将士,多年蒙受皇恩,务必要稳妥为先,镇守一方,以守为要,这也是老王爷多年征战的老成之道,射虏关乃是大宁北地的咽喉要塞,宸京的屏障藩篱,断不容半点疏忽啊!”
说着看齐无伤脸色并无异样,心中稍安,续道:“再者兵者凶事,不可轻举妄动,蛮族虽设下三个王庭,但不过乌合之众化外之民,无非就是抢些牲口财物,咱们大军一动,也就远遁溃逃了,根本不足为虑。若一腔血勇大动干戈,反而伤了圣上怀敌附远的仁德。”
齐无伤耐着性子,问道:“那依赵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穆子石看他神色,低声对邱鸣西道:“无伤快拍桌子骂娘了,这姓赵的老头儿可要倒霉。”
邱鸣西摸着胡子笑道:“王爷正嫌这几个倚老卖老的碍手碍脚,趁此机会把他们发作了,也是好事。”
第一百零三章
赵明德咳了一声,四顾看了看另几位宿将,道:“依老夫愚见,小王爷不妨令关外居民撤回雍凉州内,蛮族抢不到东西,自然退去……坚壁清野,岂非兵不血刃的退敌妙策?”
齐无伤登时变脸,勃然怒道:“妙策?妙得退让我大宁国土给那些个蛮寇?不管不顾关外子民的性命死活?”
说着从案几后一跃而出,活像头猎豹一扑而上,一把揪住赵明德的衣领:“本王升帐,说的是军国大事,众位将官无不衣甲整齐顶盔配刀,你这位镇抚一品的大将军,穿得竟跟京城里逛窑子的富家翁一般无二,你是戏耍本王还是藐视军法?”
赵明德吓得木木登登的不能动弹,织锦绣金的衣领勒得喉咙浮出了一圈胖肉。
一旁几个关系尚可的同僚忙过来拉着劝着:“王爷息怒!”
又几个早已不忿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也一窝蜂的涌过来,大力拉扯那几位将军:“不可对王爷无礼!”
一时帐中乱成一团。
穆子石只觉大开眼界,大宁军衔最高的几位将军在抡着王八拳打罗圈架!
心中暗赞齐无伤这一手玩得着实漂亮,这家伙胸中城府深阔极具韬略,却喜欢言行无拘的示之以疏,轰轰烈烈的直击要害,干脆利落的见血封喉。
只听齐无伤朗声怒道:“你姓赵的当年也不是个孬种,一夜追敌亲手斩首近百,战功赫赫,方才被我父王看重,谁料你得了富贵名爵,竟忘了自己本是御边抵寇的大将!”
一把将赵明德推倒座位里,松了手,却按在腰间刀上:“当我不知道么?你们这几个蠹虫,要你们提刀跨马去打蛮族,一个个怯战如鼠!说到竞富夸奢,却一个个奋勇当先!一边狠吃着军饷一边开着店铺买着田庄,安于享乐富比王侯啊!”
这番话有理有据,更是尽在掌握的戳中要害,几位心里有鬼的将军均是面如土色,帐中其余诸将,满脸又是鄙夷,又是激昂。
赵明德喘着粗气,当着一帐的人实在抹不下脸来,一梗脖子厉声道:“老王爷和我们守城时,你这位大侄子还不知道跟哪儿呢!我等所说,都是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你不听倒也罢了,竟敢出手殴打同僚,便是皇上面前,你也没有道理!”
齐无伤剑眉扬着,一脚踏上他面前的桌案,居高临下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觍着脸充大将?朝廷每年拨饷百万,都是百姓的血汗银钱,用来养咱们这些兵将,养得你只认得钱,一双眼珠子成了孔方样!养得你个老小子不敢出关不敢与蛮寇一战,你还有个什么用!蛮寇给你们一刀只怕流的都不是血,是他娘的肥油!”
话音一落,帐里帐外都是一片雷鸣般的吼声:“好!”
“王爷好样儿的!”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浴血奋战!杀敌靖边!”
却是军帐中大打出手的哗乱,引来了附近几个营的校尉参将等中低级将官乃至一些傻大胆的士兵。
原本雍凉军规极严,绝不容擅离职守窃听大帐,褚六桑七却受命邱鸣西,悄然将他们放了近来,都蹲在帐外一通听,待听到这等慷慨激昂的要紧处,这些将士再忍不住,纷纷一片齐的喊出了声。
齐无伤冲邝五一摆手,邝五心领神会,几步跨出一掀帐门,大骂道:“都给老子回去!他娘的你们要炸营么?要造反么?这儿有王爷做主说话!都好好滚回去呆着,有你们快活的时候!再敢乱哄哄的目无军纪,一人五十军棍,打得屁股开花!滚!”
于是一群大头兵轰隆隆的滚了,几位将军在帐中又气又怕的面无人色。
穆子石只看得兴高采烈,如此一来,根本不容赵明德等人反应,齐无伤已能先发制人将他们手中军权彻底撸净。
果然齐无伤道:“赵明德、秦越公、王宿……三位将军从今日起就离开军营罢,我射虏关供不起三位大佛,你们还是回城里享享清福的好!”
赵明德气得面如猪肝:“我等是皇上亲封的镇抚将军,小王爷这般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就不怕天子震怒?”
齐无伤懒得理他,道:“穆主簿!”
穆子石低头应道:“在。”
“你速将今日之事拟成折子,快马呈报皇上,且看皇上怎生处置罢!”
王宿脑子尚未被肥肉占满,登时暗道一声不好,这位穆主簿与小王爷穿一条裤子都嫌宽,最是心往一处蹦劲往一处使,为人处事又狡猾多智不好对付,皇上偏巧还很吃他那一套,所奏之事无有不准,今日军帐大乱,自是齐无伤太过跋扈,但若这穆子石添油加醋的先将自己暗地经商奢靡无度一事上达天听,只怕天子之怒就得先发作到自己三人的脑袋上。
一念至此,忙道:“且慢!”
穆子石已经卷起衣袖磨着墨,笑道:“慢不了,王大将军,属下素来是倚马千言的。”
王宿忙扯了扯赵秦二人,噗通跪倒:“王爷,看在我们三人以往的区区功劳,看在老王爷的份上,容我等全身而退罢!”
他既肯把话说透,齐无伤也不愿赶尽杀绝,看着穆子石微一颔首。
穆子石顺势道:“那就请三位将军……自行上折子请辞归乡也好。”
他心思缜密,一边说着,已展开纸笔,上前道:“恭请王大将军执笔,若需属下润色斧正,愿效犬马之劳,指点一二。”
王宿并非纯种粗胚,听得出他言语带刺,不由得心中暗恚,但被齐无伤双目灼灼的盯着,又不敢放出半个屁聊表不满,只得扭扭捏捏的提起笔,写了一封奏折。
他身为镇抚将军,平日就算有书要上,自有书吏下属代劳,此刻仓促写来,勉强辞可达意,却有好几个错字锦上添花的夺目。
赵秦二人推拒不得,看着王宿拟好的折子,也依次照猫画虎的写了,穆子石反复看罢,并无古怪,笑道:“很是辛苦了三位将军……奏折字百,白字过十。”
三位将军闹了个大红脸出得帐去,齐无伤想起自己也是偶有错字,不自在的悄声在他耳边道:“不许胡闹!”
穆子石一撇嘴:“我看你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齐无伤瞪他一眼,自行归座,道:“既然诸位都立志攻伐草原,往后再有违背之言,视为扰乱军心怠慢军法,立斩!”
戴西辉率先道:“谨遵王令!”
帐中诸将齐声应和。
一时邱鸣西道:“射虏关如今的饷银粮秣,足够三年之用,而且不光朝廷拨给,穆主簿上奏皇上,使得北地诸州县,从此对雍凉军亦有供应,大军出关深入草原,当无需受限于粮饷甲器。”
穆子石闻言,看着齐无伤微微一笑,稍露得色。
齐无伤嘴角略勾,却道:“阿里答河三王庭,青穹、乌德与拔海,其中拔海王一部的力量最为强大雄厚,人口已超十万帐,当年最为精悍的古勒吉部落也率全族归附于他,乌德部虽能征惯战,但人丁不繁,不过五万骑的兵力,至于青穹王,我看他对大宁的盐铁布匹生意兴趣盎然,各位看看,这三个王庭,该如何打法?”
邱鸣西身为指挥同知,又是首席幕僚,当先道:“属下倒有个想法,三个王庭中,咱们该从青穹部下手……请皇上册封青穹王为蛮族唯一的王,允诺开边境商埠,再借兵与他,由他去打那两个王庭,以刀杀刀,用敌制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