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往村子里走,路上闲着晒日头的农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段斜然的心思只在喻书身上,几乎可以无视任何人的眼光,叶子更是不用说,至今为止还没有见过他脸红羞涩的模样,倒是喻书,明明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偏偏慌张得不像话,眼睛不知该看哪里,走路都差点翻跟头。
十多年没有回家,喻书又是个脑子钝的,在村子里转悠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家。
最后还是一个老太婆认出了他来,大声叫唤着:“哟,这不是老李家的小子嘛!走了这么些年都没有消息,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喻书生下来就没了娘,一个老爹酗酒成性,家里养着三个孩子不管不问,混得个家徒四壁之后把大女儿卖了换酒水,二女儿被老爹虐待得发了疯,十几岁的年纪投了河,剩下一个小子便是这喻书了,拳脚也没少挨,跌跌撞撞活到十来岁不堪忍受老爹毒打离家出走了,之后便是碰到喻之海,算是救了他一条性命,如今喻家没了,他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却还是愿意回家乡去。
他离开不久,他那酒鬼老爹就死掉了,家徒四壁也算得上件遗产。
喻书认出那老太婆正是住在隔壁的婆婆,小时候见他可怜经常给他塞点吃的,他脸红着说:“婆婆……您,您还认识我呢……”
老太婆咧嘴一笑,黑乎乎的嘴巴里没剩几颗牙齿:“我当然认识了,婆婆我见过的人多了,还没有见过之后不认识的,小李娃你长得这么高了,可是那眉眼还变呢,我就认得你这双眼睛!”
喻书的老爹都顾不上给他起个名字,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小李娃,喻书听了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又是一阵尴尬,当年那些被父亲毒打,被村人耻笑的情形立即历历在目,不由得挠挠头道:“婆婆,我现在有名字啦,我叫喻书啦。”
婆婆说:“啥?榆树?怎么叫这么个破名字?”
喻书是个实诚孩子,于是解释道:“不是榆树,是喻书,书,是书本的书,就是有文化的意思啦,我现在认识好多字啦,是我的少爷给我取得……”
他忽然闭了嘴巴。
婆婆对他的名字不感兴趣,倒是对他这些年的去向比较感兴趣:“哎,这么些年你都去哪里了?瞧你长得高高大大的,应该是混得还不错啊……哎,这两位是?”
喻书巴不得不要提自己的经历,立即指着段斜然道:“这个是段斜然,他……”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段斜然,段斜然微微笑了笑:“我是小李娃的朋友。”
婆婆打量着段斜然:“啊,这位小哥长得可真标致,我瞧着应该是个富家孩子的样子!小李娃你刚才说你跟了位少爷,可正是这一位?”
喻书窘迫着说:“哦,不……”
段斜然上前一步,说:“哦,就是我。”
抬眼看了喻书一眼,喻书有些丧气,但是也没有反驳,只是低下头去,婆婆在一边大喜道:“果然啊,哎,小李娃你福气啦,能跟着这么一位体面的少爷!”
喻书觉得这话听着难受,就扯开话题道:“婆婆,我……我找不到家啦,您……”
婆婆一歪嘴巴道:“瞧你的出息!出去了几年,连家门口都找不着啦?我正好要回家去,你跟着我走吧。”
一路上又絮絮叨叨问了喻书许多话,喻书心不在焉地应着,好在他小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傻样子,婆婆也并不觉得诧异。
喻书的家虽然破败,但是看得出来,曾经还算是富裕过一阵,几排瓦房盖得有模有样,院子里荒草丛生,隐约可见还有个大池子,飘着些残枝败叶。
叶子看着空荡荡的的院子发起呆来,婆婆叹息着道:“都怪你娘死的早,你爹又是个废物,好好的一个家被他过成这个样子!你而姐姐又死的那样惨……”
婆婆忽然抬起衣襟抹眼泪了,喻书呆呆的,并不是很悲伤,那些事情离得太远了,他只是觉得有些茫然。
婆婆抹完眼泪,问道:“你这次回来,是要常住呢还是看看就走?”
喻书说:“我不走了,我没有少爷啦。”
婆婆说:“哎?这位不是……”
段斜然抢着回答说:“哦,我现在不做少爷了,我爸不要我了,我现在要跟着小李娃。”
这话听起来奇怪的很,婆婆忍不住怀疑地看了喻书一眼,喻书也觉得段斜然说得荒唐,于是向婆婆道:“您不要听他胡说,他只是……他只是来玩玩的……过几天就会走了……”
婆婆“哦”了一声表示了然,段斜然在一边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腿长在他身上,走不走不是喻书说了算。
第五十八章:做一个农民
喻书开始收拾这个荒芜了好久的家,段斜然和叶子也跟着帮个忙,至少先整出个干净的房间可以睡觉才行。
段斜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连扫地都扫得相当起劲,巨大的灰尘飞扬起来把喻书和叶子直顶得近不得前,而他自己陷在一片灰蒙之中大声笑喊,直到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才作罢。
走了那么些天一直没有好好地睡过觉,段斜然见了床异常亲切地扑了过去,只是又是光秃秃的床板咯得他骨头作疼。
没有一点食物,喻书只好先去问隔壁的婆婆讨几个饼子回来,婆婆正在烙饼,很是慷慨地给了他三个大饼,还额外赠送咸菜一罐和咸鱼一条,喻书拎着食物高高兴兴回家了。
段斜然虽然困得要命,但是闻到烙饼的香气还是爬了起来,眯着眼睛啃了半张饼才安心地爬到床上蜷缩着睡了。
喻书仔细去瞧了瞧他,见的确是睡着了,才转头去看了吃得怡然自得的叶子,犹豫了半天开口道:“那个……叶子兄弟……”
他知道这个人叫叶子,而且是个哑巴,段斜然醒着的时候他总是没有办法跟他开口,可是等段斜然睡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开口。
但是叶子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咬着根鱼刺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喻书硬着头皮道:“你……你家少爷……有些小孩子心性,还觉得这样子好玩呢,虽说等他玩够了就会回去,可是,你也瞧见了,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呢,我怎么……”
他忽然觉得对面的叶子投来一个鄙视的眼神,立刻有些发慌,解释道:“啊,我不是说……我不愿意养小斜……只是……”
他自己也觉惭愧地垂下头去:“我不想让小斜跟着我吃苦……”
叶子往旁边一歪头,把鱼刺吐在一边,继续啃他的大饼去了,喻书觉得这人似乎根本就看不上自己,再开口就更为难,可是不说又不行,他不能再由着段斜然跟着自己胡闹了。
“你还是带他回家吧!”
喻书终于坚决地说出了这句话,叶子抬眼瞧了瞧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大饼,直到全部咽下去之后才露出一个冷笑来,看得喻书浑身一紧。
喻书知道叶子不会给他什么答复,但是他的心意已经表明了,这叶子看上去要比段斜然成熟点靠谱点,总不会由着自己的主子胡闹起来没完,想当年喻之海要是胡闹任性他也会直言不讳地说上几句的,虽然喻之海表面上不会听而且还会骂他,可是他总觉得喻之海行动上是会有所收敛的,所以,他一向认为作仆人是要对主子的行为进行监督和建议的,尤其是段斜然这种极端不靠谱的主子。
叶子在喻书期冀的目光里吃完了这顿饭,瞥了眼床上睡死过去的段斜然,就站起身来往外走。
喻书一把拉住他:“哎,如今房间多了,你不必出去睡了,就在这里睡吧,我过一会再去收拾一间出来。”
叶子皱了皱眉,把胳膊从喻书手里挣出来,毅然拉开门走了出去——那床铺被子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拆洗晾晒了,也就是段斜然那样子的才能在上面睡得无比香甜,哈喇子流一堆!
段斜然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发了半天怔就一个打滚滚下床,鞋子也不穿就往外跑——喻书要是再丢一次,他真的可以去死了。
然而,他一开门就看见了喻书,喻书正抡着镢头刨地呢。
段斜然放了心,慢慢地踱过来从后面猛地一把抱住了喻书。
喻书正抡得起劲,忽然被抱住,差点没把镢头摔到后面去,转身恼火地说:“段斜然……你干嘛啊,差点就砸到你!”
段斜然不松手,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笑嘻嘻道:“大清早的你怎么不睡觉就出来刨地了?”
喻书被抱得不舒服,段斜然又不松手,他只好暂时放下镢头,解释道:“现在什么粮食都没有,总不能老是去问婆婆要,我先在院子里种点菜,后山上还有亩地,改天我再去种点粮食。”
段斜然笑着说:“喻书,你要当农民了。”
喻书苦笑一下:“我本来就是农民嘛,谁都像你一样是少爷呢。”
段斜然说:“都说了我不是少爷了,我也要当一个农民,我现在就跟你种地!”
喻书说:“又开始胡闹了!谁都是好当农民的?就你这身板还当农民呢。”
段斜然被喻书瞧不起很是不满,抢过他的镢头就去刨地,镢头其实也不沉,可是他偏偏没有力气,刨了一下连自己也要刨进了土里。
喻书一把把他拎起来,笑道:“可瞧见了?连镢头你都抡不动……哦,好好好,我知道你力气大啦,你不要再去碰那个东西啦!”
段斜然还举着个镢头跃跃欲试,喻书只好说:“那个,你饿不饿,我昨晚还给你留了半块饼,你饿了的话先去吃饼吧。”
段斜然誓要和镢头战斗到底,头也不抬地答道:“不饿。”
喻书无奈道:“你不要在这里耽误我干活啦,照你这个样子刨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种上菜啊,你乖乖地回屋里去,等我刨好了你来种,好不好?你喜欢吃什么?我准备种有些白菜和萝卜……哎,段小斜你怎么不穿鞋!”
他才看见段斜然光着脚丫站在那里,脚面被风吹得通红。
段斜然说:“我什么都喜欢吃!我就爱吃白菜和萝卜!”
喻书终于夺过镢头扔在一边,气呼呼道:“你再闹我不理你啦。”
段斜然果然老实了,虽然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在闹,但也不反驳,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听候发落。
喻书叹了口气,把他背起来往屋子里走去,嘴里嘟囔着:“怎么不穿鞋呢,你也不怕把脚磨破了!”
回到屋子,先取了水给他洗了脚,然后找出鞋子来给他穿,捏着脚腕的时候看见他的脚心已经被小碎石子扎出红印子来,不禁生气道:“叫你不穿鞋!你以为你能和村里的孩子比吗?他们都是光着脚跑惯了的,脚都磨得不怕扎了,你个娇生惯养的也要学他们胡闹!你看,这都要出血了!”
喻书气愤地絮叨着,把鞋子给他套在脚上,一边看着那鞋底已经有些磨损了,一边为难着——现在吃饭都是个问题,哪里有钱给段小斜买双新鞋子呢。
段斜然完全体会不到他的心思,如今洗了脚他倒是觉出脚心有些疼起来,但是并不以为意,喻书都说了嘛,光着脚跑惯了就磨得不怕扎了,那么,大不了多磨几次就是了。
第五十九章:不安
段斜然心甘情愿地在乡下做起了农民,还做的不亦乐乎。
明秀派人来看过他一次,给他带了不少吃的穿的,他终于换上了新衣服和新鞋子,顿时又觉出明秀的好来,拉着喻书的胳膊说:“等秋天我种的蔬菜和粮食成熟了,我就要带点土特产看明秀去!”
喻书适时正在辛勤地除草中,听见自己的小蔬菜担负着要送王爷搭人情的重任,不禁振奋:“哈,那倒是好,就怕人家王爷不爱吃青菜萝卜呢。”
段斜然撇了撇嘴:“明秀么?我给他吃,他就爱吃了!”
喻书其实对明秀毫无印象了,只记得当日段斜然拉着自己手不放的时候,有个衣冠华贵气度不凡的人盯着自己的眼神都要冒火了,估计就是段斜然所说的那位王爷。
他不了解段斜然和那王爷的交情,但是段斜然偶尔提起九王爷,是很相熟的样子,而且看当日那王爷的神情,对这段斜然是挺关心的。
把地收拾的差不多了,喻书直起身来,段斜然很有眼色地递上一碗水,在喻书喝水的间隙,他又很体贴地伸手给他擦汗。
段斜然做了十几年少爷,都是别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人的,可是这些小事做起来很上手,大概是耳濡目染的作用。
被个往日的少爷伺候着,喻书却觉不出舒服来,只觉得尴尬无比,即使明知园子里就他和段斜然两个人在,他也还是窘迫的不知所措。
他心虚地瞟了一眼大门口——他们家叶子经常就蹲在门口晒日头,隔壁婆婆也经常招呼不打就小脚利索地进门了。
段斜然见他看门口,就自以为了解地说:“昨晚上下雨来着,把门口给冲陷了一块,我去给挖点土给填平吧。”
喻书连忙按住他:“哪里用得到你?那么一个小坑不算什么的。”
段斜然于是说:“哦,那等大一点了我再去填平。”
喻书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又开始郁闷,还以为段斜然呆够了就会回去,谁知道竟然呆上瘾了!那个哑巴叶子也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苦心和建议,竟然比这主子还松懈,整天玩得连人影也不见。
段斜然见喻书在走神,就问道:“喻书你想什么呢?这里好热的,我们去树底下坐一会可好?”
俩人于是转移阵地去了树底下,喻书犹豫着道:“那个……怎么不见叶子?”
段斜然说:“嗯,钓鱼去了吧,他最近属猫了,就爱吃鱼。”
喻书说:“也是啊,我们老是吃野菜,都没有一点油水,难怪叶子兄弟不爱吃。”
段斜然忽然爬过来伸手去掐他的脸,笑着说:“野菜怎么了?我就爱吃得很。”
喻书看着他那菜色的小脸,觉得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明力,脸被掐得很疼,就微微偏开脸去。
但是段斜然偏偏掐上瘾了,不让掐,他就变本加厉起来,整个人腻在他身上,用牙齿去咬他的脸。
虽然吃得很朴素,但是毕竟不再奔波辛苦了,喻书的包子脸又恢复了个大概,段斜然就像生了馋虫,偏偏只爱咬他的脸。
他其实不怕段斜然胡闹,咬一下两下的又不会真的掉块肉,但是他总是觉得不安,段斜然和他越亲近,他就越不安。
他是想对段斜然好,但也就仅此为止了,可是,段斜然要的却不仅仅是这些,他虽然笨,可还是感觉得到。
第六十章:香饽饽
秋天未到的时候,段斜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丰收,包括粮食和喻书,粮食堆满仓,喻书拥抱了他。
醒来的时候嘴角还衔着笑,他一直坚信梦境是反的,因为他总是噩梦连连,可是这一次,却怎么想都像是真的。
喻家的床还算大,可是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一歪脑袋就看见白色的枕头边,和堆得鼓鼓的被角——因为段斜然睡觉踢被子,喻书每天晚上都要用被子把他像裹粽子似的裹得紧紧的,再不老实的腿脚也踢不开。
段斜然当然不喜欢被裹成粽子,可是喻书更不想让他因为夜里受凉而感冒流鼻涕,所以在这一点上态度很是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