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得是这么高雅的东西,他怎么好意思拿口腹之欲这种俗事来煞风景。
于是对弈就成了一种奇怪的场景,一方的乔碧梁拈着一枚棋子凝神斟酌,仿佛入定,而对面的段斜然则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捂着胃,面色如土。
最后打破这僵局的是一只不知名的小鸟,那鸟在外面飞得很欢,却一个昏头撞到了窗棱上,扑棱棱一阵乱响,便这一阵响声惊动了乔碧梁。
仿佛如梦初醒般,他诧异地说:“啊,已经这么晚了呢。”
段斜然有气无力道:“唉,乔公子……你真是……太投入了……”
乔碧梁笑道:“是啊,棋逢对手,能和段贤弟对弈,真是不自觉就沉迷其中了呢。”
段斜然听得要跳眉毛,抽着嘴角道:“哦,哦,是么?那还真是……呵呵……”
乔碧梁起身道:“那么今日就此告辞了。”
段斜然饿得头昏眼花,还记得要客气一声:“唉,那个,你……乔公子,要不要吃了饭再走?”
乔碧梁看他几乎都要掉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禁微笑道:“罢了,段伯伯还等着我回去呢。”
段斜然点点头,道:“也是,那你去吧,明儿再来玩啊。”
乔碧梁忍住笑,优雅地告辞了。
段斜然眼巴巴地盯着乔碧梁的衣角消失在门口,顿时双眼放光,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跳起来冲到厨房去了。
第八十六章:碧草青青
乔碧梁出了门,在院门口处看见了叶子。
叶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乔碧梁走过去笑道:“你家主子说你还没有起床呢,却原来是躲在这里吹凉风。”
叶子转身欲走,乔碧梁一把拉住他,目光灼灼道:“你是存心要躲着我是吗?那好,今天晚上我在老地方等你,你若是不来,我就死心!从此便只作我们根本未曾认识过!”
说完便走,也不等叶子答应,叶子抬头望向乔碧梁消失的方向,眼里渐渐涌起一阵复杂的神情。
老地方……就算他还记得老地方,只怕那老地方也不复存在了吧……
适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出了城往南走,走个几里路,便可以看见一条瘦瘦的小河,河上架着一座破破烂烂的桥,穿过这道桥,就可以看见对面有几株稀落的枫树。
乔碧梁所说的老地方,居然还在。
因为刚刚入秋,那枫叶还没有红透,长势也不好,露出些贫瘠和衰老的模样来。
树下空空,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在这里等他的人迟迟未到,或者是,其实根本就没有打算赴约,不过是再一次耍着他玩罢了。
说到底,无论乔碧梁变成什么样子,喜欢捉弄人的本性却至今不改。
叶子不禁苦笑,背靠着那枫树坐了下来。
乔碧梁可以爽约,又不是爽过一次,可是,他却不能。
每一个约定都是誓言,已经有一个人视若儿戏,另一方再置之不理,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叶子抬头看看树顶,枫叶稀疏,月光透过缝隙射下来,洒在他脸上。
想几年前和乔碧梁来这里的时候,那枫树还没有衰老至此,尤其是对两个小孩子而言,还觉得颇是伟岸高大呢。
叶子那时寄住在乔家,记得当年乔云生管束极严,偏偏乔碧梁又是个捣蛋惹事的,不知挨了多少打,然后被关在家里一个月不准出门,每日憋得小脸通红,看着窗外唉声叹气,每逢叶子站在窗外看他,他就更作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叶子被他看得内疚不已,似乎害乔碧梁关禁闭的人是他,于是就不顾一切地撬了门带着乔碧梁爬墙出去玩,便是来的这城南的枫树下。
因为地势偏僻人烟稀少,乔家的人断不会追到这里来,乔碧梁被关了几日总是要情绪大爆发,对着空旷的荒地练几声狮子吼,以排除心中的憋闷,而这个时候叶子就站在一边,一边忍受着耳膜的冲击一边微笑地看着乔碧梁——他一直觉得乔碧梁像个精灵一样,古灵精怪。
在树下就着露水睡一夜,第二天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回家去,乔老爷早就准备好了鞭子等着他们,两个人往地上一跪撅着屁股受罚——这下好了,两个人一起挨打,一起关禁闭,乔碧梁就不会觉得闷了,被打得屁股开花时还能偷偷对着他扮鬼脸,逗得他一边想哭一边想笑。
那个时候的乔碧梁,永远都那么明亮。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改变了呢?
乔云生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判死罪,还说是朝廷开恩仅治了他一人之罪,抄家之后倒是留下了家里一干人的性命,适时乔家的小女儿方出生不久,正是嗷嗷待哺之时,乔夫人却不堪悲痛,一根绳子结束了性命,家仆随之也四散,仅剩乔家一双儿女,和叶子这个外姓的亲戚。
还好,我们都还在,叶子想,我们还在一起的话,就不算什么都失去,可是有一天外出的他回家之后,空空的房子里只剩一个啼哭不止的小婴儿,乔碧梁从此不知所踪……
再见乔碧梁,已是当今汝南王的义子,一袭华服,一柄折扇,连骨头里都透出妩媚来,可是,却再也没了那种明亮与温暖,只能令他寒透了心。
他低头玩弄起一片落叶,想长夜漫漫,却只是他一个人在这老树下度过了。
正是恍惚之时,忽闻一阵轻缓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着细细的沙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微响。
叶子心中一颤,却没有抬头,只等那人走至近处,在他跟前蹲了下来,也始终没有抬头,沉默无言。
其实,在他心里,宁可希望乔碧梁会爽约的吧,否则,即使这样见了,又如何呢。
他知道乔碧梁蹲在那里看着他,也许是等着他开口,可是,他沉默了这么多年,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半晌,乔碧梁伸手轻轻覆上叶子的手,手指掠过那枚被已经被玩弄的破碎的枫叶,低声缓缓道:“碧草青青,杨柳依依,乔碧儿要和杨洛在一起……”
乔碧儿和杨洛……
叶子终于忍不住颤抖,那一枚枫叶顺着衣襟滑落下去,他抬起头,正迎上乔碧梁仰视着他的目光。
目光清冽,却溢满悲伤。
杨洛,是啊,他曾经是叫杨洛的啊……
当初说这句话时是一个温暖的午后,阳光烂漫,威风细细,乔碧梁玩累了在花架下睡着了,杨洛一个人在旁边的地上抛石子玩,清脆的石子相碰击发出叮叮当当愉快的声音,乔碧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悄悄地从后面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脖子上,轻轻地念道:“碧草青青,杨柳依依,乔碧儿要和杨洛在一起……”
叶子不记得那时是什么心情,就是觉得很温暖,很多年以后在梦里梦到,依然还能无声无息地笑出来,那个古灵精怪的乔碧儿说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呢……
如今再一次听到,却恍若隔世,非但再也温暖不起,反而蓦地一阵寒冷,从心底升起,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去。
他失神地看着乔碧梁,不自觉地吐出两个字来:“碧儿……”
乔碧梁微笑:“我还以为你真要从此不认我了呢……”
叶子再次垂下头去。
乔碧梁握着他的手,轻声道:“杨洛你很过分呢,竟敢装着不认得我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居然要不认得我了。”
叶子苦笑道:“我在段家,你其实是一直都知道的吧,你只是……”
乔碧梁笑了一下,替他把话说下去:“我只是……我只是太傻,还以为我的杨洛不会背叛我……”
这话说的突兀,而且委屈,叶子忽然激动起来,一把甩开乔碧梁的手,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可是,颤抖到连声音零落:“背叛?我背叛……不……那个时候,你走了……”
相比叶子的激动,乔碧梁却依然很是镇定,甚至连笑容都安详:“我是要走,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死,我就只好走。”
叶子觉得这个一脸无谓说着这话的人简直陌生极了,他无法置信般道:“那么,就抛下我和青青……连一句话都没有……连死活都不知道……乔碧儿,明明是你说要永远在一起……明明是你……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