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平衡如同碗里盛满的水,颤颤巍巍地悬在刘彻和卫青中间,仿佛用手指轻轻一点就会洒出。但两人却非常有默契地维持着,谁也不肯轻易伸出那根手指。
夜幕降临时,念园的灯火每月总会辉煌上那么几天,既不频繁,也不稀疏。就想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温不火,恰到好处。
偶尔,君臣二人也会微服外出,在长安的歌楼酒肆流连。但更多的时候,两人都待在念园里。
刘彻身体强健,对情事索求极盛,经常折腾到半夜。卫青一如既往的温顺,既不迎合也不排斥。
这天夜里,刘彻刻意地搂紧臂弯里柔韧结实的腰肢,只怕他会像上次一般在自己睡着后便起身离去。
鼻息喷在颈上,如同轻柔的羽毛刷过,带起一阵麻痒。卫青不禁缩起脖子,想要逃避,却立刻被搂的更紧。
“上次怎么半夜跑了?”刘彻的声音似梦非梦。
正不知该不该回答,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却是刘彻似带着惩罚又似在挑逗的噬咬。
“臣家里有事。”
有什么事需要半夜跑回去处理?然而刘彻却不想再吻下去,只是将头靠在卫青肩上,闷闷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卫青小声应着“诺”一动不动。
刘彻含糊地答应着,用胸膛贴紧那匀称紧实异常柔顺的身躯,渐渐安心。
这一夜,刘彻睡得非常安稳,连梦境都柔顺淌软而温和。
醒来时枕衾已冷,身旁空无一人。
刘彻“霍”地从塌上跃起,正要动怒,但闻庭院中传来练武之声。
挑开窗纱望去,窗外曙色未现,暗淡的星辉映照着枝头,叶片上折射出的光辉虽然微末,去寒入人心。
卫青在树影寒辉下起武,矫健洒脱,动如脱兔,翩若游龙。
月影朦胧,树影婆娑,光影在卫青身上流淌,宛如一个清晰的梦。
不知何时,卫青收起手中宝剑,伫立于海棠树下,任月光将一个孤独的影子笔直地投射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伴着如钩新月摇曳。
风袭来,有丝丝寒意。卫青瑟缩了一下,正打算转身进屋,周身忽地被一阵温暖包裹,大氅被披在肩上,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方紧紧搂住自己的腰腹。
“上林苑的那株海棠今年春天又开花了。”
接下来是短暂的寂静,刘彻并不急于说下去,只是用力拥抱着,像是要将怀抱中的人融入自己的胸膛。
“上林苑的那株海棠真的开花了。那年朕一气之下把它砍掉,没想到第二年就发出了新枝。这些年朕每年都会去看,终于见今年开花了,虽然不繁茂,却总算是开了。”刘彻难得的有点语无伦次,卫青却完全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株海棠,就是溪边草地上那株,仲卿还记得吗?”刘彻的声音开始粘稠,两具身躯贴的越发紧密。
卫青沉默片刻,才幽幽道“臣记得。”
听卫青这样一说,刘彻不禁展颜“朕就知道仲卿不会忘,那只熊的一巴掌可真厉害,现在疤都没褪尽。”
其实那疤痕已经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这话依旧收到了明显效果,卫青略微僵硬的身躯立刻软了下去。
刘彻满意地收了收胳膊“仲卿,陪陪朕好么?明年春天,我们又去看海棠。”
握住环在腰前的臂膀,卫青叹道“臣一直都陪着陛下。”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刘彻轻声道。
卫青不再说话,只将头略略垂了下去。
刘彻叹了口气“仲卿,朕也不要你现在回答,过几天再答应朕,可好?”
纵然是在忍气安抚,刘彻的语气也不容违背。
眼见夏日过去,树叶变成了金黄,刘彻等待的答复并没有到来。
秋山渐渐浓丽时,旷野又响起咻咻鹿鸣。秋猎照例开始,刘彻又将卫青叫上自己的车驾。
将领们显得尤为活跃,前突后冲,纵马飞奔!
刘彻这次没有和卫青比试狩猎,只是兴致勃勃地望着英姿飒爽的将军们,时不时发出朗朗笑声。
“还是大将军会带兵,你看的这些部下,个个都是好样的。”
转眼间见卫广夹杂在将领们当中,箭无虚发,马背上已经驼满了猎物。
刘彻转过头笑呵呵地望着卫青“卫广这小子不错,朕看他这次准在前三。”停了一下,又转向猎场“再历练几年,这小子肯定也是个将军的好材料,到时候派到战场上,没准你们家又要多一个侯爷了。”
卫青听刘彻这样一说,不由抬眼看向刘彻,欲言又止。
刘彻撇着嘴角,笑盈盈地瞟卫青一眼“仲卿想说什么?”
刘彻追问,卫青只好垂眸道“陛下,征战十年,国民已经疲惫,如今且不说财力,单是战马便无法保证。臣前日去了马市,发现连一匹母马都已经卖到了二十万钱,比起十年前翻了数十倍。”
“大将军果然是大将军,对这些情况了若指掌啊。”
听刘彻这样说,卫青嘎然住口,神色间满是尴尬。
刘彻也觉得自己失言,干笑一声“大将军当然该知道。”
静默片刻,刘彻的神情慢慢庄重起来“大将军,这些年我汉全力对匈奴用兵,注意力都放在了北边,加之诸侯们不老实,东南西三边说实在的都疏忽了,控制力已不如过去。这些地方现在看来还算规矩,其实都蠢蠢欲动,朕看要不了多久定然会有新的战事发生。”
卫青“诺诺”应着,不敢接口。
刘彻站起身来,遥指着东南方“大将军,朕已下令在那边造一个昆明湖,朕要在湖里训练楼船,以图震服南越诸地。”
回眸凝望卫青,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坚定“朕要让我大汉永远不再受外族的欺辱,让我大汉的天威不可动摇,更要让朕的子民以自己是汉人而骄傲。千秋万世、子子孙孙,永远……”
刘彻眼里的光芒璀璨,如同藏入了日月,连黄金盔甲上的熠熠生辉的宝石都被映照得黯然失色。
卫青忽然一阵激动,抬眼望向刘彻,只见秋日带着寒意的阳光,已将刘彻勾勒成了一个镶金的剪影,坚定而清晰,又异常锋锐。
“陛下,臣这些年蒙陛下信任,主理着国家的军政要务,是以臣深知,这些年为了荡平匈奴国力已经大伤,现在正是修养生息之际。虽说不动用大规模骑兵,不存在马匹问题,臣依然担心在这个时候过度用兵会国力难继。如今匈奴虽然远遁,但其本性彪悍,大汉与其他国家开战,难保不会趁虚而入,到时候,我们一旦陷入两面作战,情况就麻烦了。况且,况且还有内患问题。”
这些年刘彻对诸侯虽然着意打压,但依旧不敢说就已经完全没有隐忧,所以内患问题是什么,卫青不用言明刘彻也清楚。
“那依大将军的看法,该当如何?”
“臣以为,东南西诸国不比匈奴,国力军力均不足为患,对待他们应以狡猾和抚为主,军事威慑为辅,此是其一。”
刘彻点头“这个朕知道,说其二。”
“纵然是对这些国家用兵,也应就近调集地方军队,并发囚徒进行征讨。”
“发囚徒?”
“对,发囚徒作战,可以叫他们自备一部分军需物资,且一旦胜利可减免其罪冲做封赏,这就又节约了一大笔开支。”
“只怕战斗力会有问题。”
“所以,囚徒一定要进行正规军事训练,而且要尽可能配合地方部队。”
“唔,这个法子过去倒是用过的,应该可行。”刘彻点点头。
“而且还有一桩好处。”
“对,这样一来就不用动用朝廷的主力精锐,依旧保持了对北边和国内的威慑,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刘彻轻松接口。
卫青莞尔一笑“陛下圣明。不过,臣还是觉得,能和抚的还是和抚好,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一旦开战国家耗费难免不说,又得添多少孤魂。”
刘彻笑叹“能和抚便和抚,能慑服便慑服,最好还是不要动真格的,哈哈,还是仲卿明白朕的心思啊。”
卫青很久没有再军事问题上发表过自己的看法,对自己一时冲动的侃侃而谈多少还是有点后悔,担心刘彻会有心结,接下来的几天便越发地留意观察了刘彻的表现,见他谈笑风生并无异样,这才把心放进肚里,暗自告诫自己以后一定不能再如此鲁莽。
第157章:鼎湖
秋猎的时间有着既定规制,本不能擅自改动。但刘彻的忽然病倒却使得这一次的秋猎不得不提前结束。
那日,狩猎正酣,刘彻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倒下,幸好卫青眼明手快将他抱住才没有摔下车架。
病势来得太急,怕刘彻经不起颠簸,卫青等人只好将他就近安置在鼎湖宫。
半个多月下来,御医和巫医们都用尽办法,病因依旧无法确定。
初时刘彻还能偶尔走动,随着病情日益严重,渐渐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陛下已经昏迷两天了,这可怎么办?那些御医究竟是怎么回事,连病因都查不出来。”卫子夫泪流满面的抱怨不已,平阳公主先时还劝慰,不久就和卫子夫一起哭了起来。
面对着两个哭做一团的女人,卫青只有好言安慰,直到两人稍微平息下来,这才向刘彻的居室而去。
刘彻大多时候昏睡,偶尔醒了便会问起政事。这也难怪,毕竟太子才十一岁,丞相庄清濯又是刚上任的,而自己这个内朝首辅的大司马大将军则是处处谨小慎微,不敢丝毫逾越刘彻无声间给自己定下的界限,是以刘彻即使身患重病也不得不操心。
尽管如此,政事不等人,该做的还是得做。
朝中依旧像过去一样把各类奏疏送到内朝,卫青却没法像过去一样只把无关痛痒的处理了,重要的都呈给刘彻。
开初,把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叫到一起商量,决定后再由卫青向刘彻奏报。随着刘彻病情的日益加重,这种方式已经明显无法维持。
但现在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卫青半跪在榻前,眼前的刘彻枯槁得已经完全走了形,蜡黄的脸上蒙上一层死灰般的颜色,深深陷落的双颊让原本就挺直的鼻梁显得十分突兀。
刘彻眼睛一直闭着,眼窝周围萦绕着一片黑气,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触感冰凉,不似窗外枝头的微霜,只是凉了并不彻骨,但那凉意却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直达心底。
轻柔抚在刘彻脸上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的卫青本能地想把手收回来,后一刻又终是放任了自己。
“王公公,陛下今日如何?”问这话时卫青不敢回头看王顺,只恐微红的眼会暴露了被自己掩盖的秘密,本以为早已经将它埋葬,却终被这即将永远失去的恐惧逼得发出了尖锐的芽,刺得心痛欲裂。
“大将军,陛下初时还能进些水米,现在不独水米不进,连药石都喂不进去了。”王顺不必卫青,并不刻意掩饰言语中的哭腔。
“把药给我吧。”
不过片刻,药碗便被端到了面前。
卫青侧身坐上龙榻,扶起刘彻靠在自己身上,体贴地含着胸,让刘彻的脸有了个微仰的角度,再次让王顺端起碗,自己用银匙将药汁慢慢送入刘彻口中。
刘彻显然没有任何知觉,药刚入口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卫青赶紧接住,再次送进去。反反复复,那匙药始终没能喂下,滴落在被褥上,晕染开去,如一朵棕色的花。
卫青却似乎毫不气馁,伸手又舀起一匙。
“大将军,没用的。”王顺叹了口气,缩回手。
卫青呆了呆,似也认可了王顺的话,不再给刘彻喂药,而是放下银匙,张开双臂把刘彻揽在了怀中。
宫人内侍早已被王顺打发开,见此情形,王顺自己也悄悄离去,出殿时格外小心地将门合上。
为了防止寒气入侵,窗户都已被关上,连同世间万籁也被隔绝。
卫青把脸贴上刘彻的脖子,静静拥抱着,传去淡淡体温。
良久,许是感受到了这温度,刘彻轻轻地抖动了眼皮。
“陛下,你终于醒了?”卫青一阵欣喜,转瞬又被无力感替代。
“是……仲卿?”刘彻说话低沉而艰难,却总算让人能听明白。
“是臣。”
听到这温和而笃定的回答,刘彻觉得安心了些。
“朕头疼得厉害,浑身没劲,还老是做奇怪的梦。”刘彻说着觉得胸口气闷,不禁大吸了一口气,卫青立刻伸手揉上他胸口,力度不大不小,让刘彻感到舒服了些。
“陛下都梦到些什么呢?”
“朕,朕梦见了太皇太后、皇太后,梦见了朕的舅舅和表叔,还有王孙,还有……还有主父偃,他们都向朕招手。”刘彻歇了歇,才说了短短几句话,浑身便开始冒虚汗“仲卿,朕是不是要死了?”
“陛下不要多想,陛下正春秋鼎盛,肩负天下,怎么会有事?”
“仲卿就不要安慰朕了,朕自己明白的。”
卫青从来没见过这么虚弱的刘彻,心中一片悲戚,不由紧了紧胳膊。
“陛下有天神护佑,定然会吉人天相,只是现在一定要吃点东西才有精神。”
“朕吃不下。”刘彻又开始昏昏欲睡。
“先喝点米汤再睡吧。”就算是正常人,也禁不起几天不进水米,何况刘彻病入膏肓。
刘彻软软应着,终再次昏睡过去。
刘彻又开始做梦,这次梦见的不是死去的故人,而是一股始终徘徊不去的清泉,在自己的唇齿间流淌,给自己干裂的嘴唇和咽喉带来着清凉的滋润。刘彻想追逐那清泉,却觉得明明感觉得到,又始终够不着。隐约间,似乎有人在说“陛下千万要好起来,陛下不是说要带臣去上林苑赏海棠么?”
再次醒来时,宫室里明亮了很多,耀得刘彻几乎睁不开眼。
“陛下醒了?”卫青面容憔悴,显然没有睡好。
守候了一天一夜,刚刚才开了扇窗户想让刘彻透透气,不料他却醒了。
刘彻的精神似乎比上次好了很多,挣扎着想支撑起身体。
“陛下身体还虚弱,还是躺着好。”
刘彻像是没有听见般,继续挣扎“朕要坐起来。”
见刘彻坚决,卫青扶他起身,再用靠垫支住腰身。
“立刻叫三公九卿来见朕,朕有话要跟他们说。 ”说这话时,刘彻的眼神不再混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彩。
公卿们很快感到了鼎湖宫,刘彻立刻召见。
守候在门口的卫青正要跟着一起进殿,却被王顺挡住“大将军,陛下有旨,您先不要进去,在宫门等候。”
只是略微一怔,卫青停住身形,转身来到门外垂手而立。
后面的人经过他面前时都恭敬地施礼,这才鱼贯而入,卫青一一颔首致意。
宫室内一贯的安静,过了一会才开始有抽泣声响起,也有人声泪俱下叫着“陛下”,刘彻病中无力,听不到他说话,却又大臣们时断时续的语声传入卫青耳中。
“臣定不负陛下圣意。”
“谢陛下信任,臣当效死以报。”
……
…m…
陛下是在安排身后事了!卫青想着,心又痛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生离死别,还是因为刘彻致死也没能相信自己。
终于还是担心外戚专权,终于还是顾及功高震主,终于还是不能信任。
卫青抬起头,蓝天如洗,太阳温软地照耀着宫墙外的山峦层林,上林依旧是还是那个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