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之前,我回了趟王府,看见黄瓜正愁眉苦脸的爬在床上养伤。我们见了面,谁也没说正经话,我们彼此安慰了一下,我给他倒了杯茶水,喂他吃了两块酥饼,我就进宫了。
太子就在东宫。
他看上去很累,侧身趟在软榻上,身上披着薄丝被子,手边拿着书,手指已经松了,书本要掉不掉的。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从他手中把书拿出来,是当年内阁首辅裴东岳的藏书——《左传》。
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本书,可是我爹,我弟他们都看过,不但看过,而且看的都烂熟于心。这次我也翻开一页,里面是裴东岳用朱砂写的批语,他的字写的相当好,龙飞凤舞的,就是我看不明白。
身后的文湛轻轻翻了身,拍了拍我的后背,他向里面躺了趟,对我轻声说,“上来趟一会儿?”
“嗯。”
我弯下身子,把鞋子脱了,也靠在软榻上,把书本放在双腿上,又翻了一页。
安静了好一会儿,就听见文湛略微带着睡意的声音问我,“大理寺那边怎么样子?”
我,“一团糟。”
文湛,“以你看,房成观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了想,“看上去还挺和气的。”
文湛又问,“能堪大用吗?”
我,“……”
我先没有说话,翻了一页书,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继续安静的躺着。我转身看了看他,轻声说,“他说要上奏折请旨,到时候你看看他折子上写些什么就知道了。”
文湛却说,“不用了。我已经让司礼监下了旨意,房成观糊涂懦弱,不堪重用,让他调任太庙令,只管烧香祭祀的事宜。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由楚蔷生做比较妥当。”
我,“他爹刚死,他正在丁忧。”
文湛,“那就夺情。”
我又没有说话,继续看书,半晌才说,“其实你早知道房成观问案会出乱子,却又故意放任他这样做,为了给楚蔷生铺路吧。”
他不说话。
我,“文湛,你早知道他想要诬赖崔碧城?”
他还是不说话。
我,“你还知道崔碧城一定死不了,因为你会安排我在那里,并且我一定会救他。”
他没有回答。
文湛的棋艺极好,走一步看十步。他的城府也很深,满腹韬晦,步步为营,走一步不但能看十步,甚至连对手的十步、百步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棋盘究竟有多大,手中的棋子又有多少。
文湛的手扯住我的,虽然他的掌心依旧火热,可是我却觉得有丝丝的冷意。
即使现在依然是盛夏。
168
楚蔷生家有喜事,他老婆有喜了,所以楚蔷生在家丁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候,又像一只看护自家母鸡和小鸡的大公鸡一般,在家里一门心思的孵蛋。
夺情的旨意一下,楚蔷生立马上折子推辞,说自己多年未曾在老爹面前尽孝,如今老爹驾鹤西游,他怎么也要多守几年孝,多念几部往生经。
第二部诏书是文湛亲自撰写的,狠狠痛斥了楚蔷生一番,说他‘夺情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之地为断,所以徒以纲常明教虚名而警喻自鄙,俗也。’楚蔷生本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伟大情怀,愣是没有接旨。
第三回,文湛按照普通的诏书样式下旨,他底下只说了一句‘此国家风雨危难之际,有万不能无变者,正天理,既安人心,是为夺情。’这回楚蔷生退无可退,也不装什么大尾巴狼了,他重新接过都察院的大印,戴了左都御史的乌纱,总宪天下。
楚蔷生可不是房成观那个想着和稀泥又和不好的老家伙,这人牙尖嘴厉,手中一只笔就能抵得上几万雄兵,有他坐镇都察院,就像一把龙渊剑,镇的魑魅魍魉不能抬头作乱。
老楚这个人精的很,他不用大刑,也不问那个原浙江巡抚黄孝瓘,就把剩下的那些革员们单个撂在小黑屋子里,给吃给喝,就是不让睡觉,再把他都察院的那些黑衣小吏多叫唤几个过来,让他们五个人盯一个,一旦那些犯官们熬不住,就用小竹篾沾了咸盐水抽那些人的后脖埂子,抽一下,无论多困,肯定精神。就这么着,那些黑衣小吏换三班倒的盯着,弄的那些原本油盐不浸的死猪革员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熬到第七天,一份一份言辞工整的供词都出炉了,全部放在都察院楚总宪的书案上。每份供词言辞犀利,罪责直指内阁首辅大臣杜皬,说他不但尸位素餐,荒政贪腐误国,更有甚者,离间君臣,植党营私,扼杀忠良,是为国贼。
楚蔷生并没有比着这些东西写奏折,他甚至没有把这些东西传出都察院,可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居然在一天之内搞到整个朝野人尽皆知。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寂寞如雪的尘世,至今还活着的人都有一种天赋,就是未卜先知,似乎没有人故意去说什么,可是那些原本应该被束之高阁的秘密却像无主的游魂一般,在雍京城飘来荡去,惊吓众人。
现在雍京的风向转了,崔碧城身上的罪名就轻了一些,虽然他依然被关押在诏狱的重狱中,不过我可以去探监了。我拎着两大瓶子烧酒,伤药,另外还有一小篮子煮鸡蛋,烧牛肉配着果醋和卵蒜的酱料去看他。我带这么多烧酒就为了给崔碧城洗伤裹药,可谁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有人在浑沌不堪的诏狱里面,给崔碧城裹伤,并且,那个人还是个女人。
崔碧城靠在木柱子上,头发疯乱,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右手被人提着,已经抹好了药,正在缠白纱布。那个女人的手指很纤细,也很灵巧。狱卒打开木门,吱扭一声,崔碧城没有动,那个女人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是个熟人。
“尹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尹绮罗。
在这个黑暗腐烂,满是死亡味道的诏狱里面,我只觉得尹姑娘嘴上的胭脂分外的明艳。
“我是大夫。”
尹绮罗简单说了一句,她就不再说话,而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打好最后一个结,起身坐到旁边的草垛上,那里有一个木墩,上面放着一个布包,里面有瓶瓶罐罐的药粉。
我把我带的东西递给她,看她有用的着的没有。
“王爷,崔掌柜身上有伤,不能吃荤腥的东西,怕有积毒。您把这些酒肉给看门的狱卒吧,随便打点他们一下,让他们别为难崔掌柜。”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这边的草垛上。
我一直知道这个姑娘有一颗倭瓜一般的胆子,但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
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崔碧城,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躲闪唯恐不及,她却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奇也怪哉!
尹绮罗又拿出来一个小木梳,从一个小羊皮水袋中倒出清水,沾湿了木梳,给崔碧城梳理头发。老崔性子臭,头发粗,长法委地,如果平时不好好打理就总呈现出一付怒发冲冠的贲张模样。尹绮罗梳理的时候十分小心,手指上却加了力气,像是在梳理一匹狼的鬃毛。
我说,“不在乎这点东西,他们的赏钱我已经给了。尹姑娘,您的好意我铭记于心,不过这里实在不适合您多待。我给他梳头,您走吧。”
尹绮罗压根就没听我的,她有些咬牙切齿的和一团乱发较劲,一面说,“王爷别客气。崔掌柜的商队在大漠上救过我父亲,这个恩情啊,我怎么也要报答。”
砰!……
尹绮罗把崔碧城的头发拉断了一缕,小木梳也断裂开来。
我分明看到老崔的白眼都隔着诏狱的大门丢到万里长空上去了,他的眼球灵活机敏欠扁,哪里还有一丝在大理寺装疯卖傻的混沌?
崔碧城对自己美色的在乎程度重于泰山。别的不说,只他那一头鬼狐气息的浓重黑发,不知道被他用了多少花汁水、香精油、牛奶、生姜和洗米水揉搓才有了今天的成色,揪他一撮头发跟动他一千两银子似的,比要了他的命更甚。
尹绮罗这个姑娘倔,眼见木梳折了,她换了把黄铜鎏金的梳子继续。
老崔冲我又丢了个白眼。
我一见这个情形,连忙伸手过去对尹绮罗说,“还是我来吧,你力气小,……
“不成。”尹绮罗弄开我的手,“崔掌柜对我爹有恩,我不能半途而废。这俗话说的好,大恩不报久成仇,我得报恩,我可不能这么对不起崔碧城。”
我,“……”
我心说,你要是真把老崔的头发都薅掉,还不如一刀宰了他,别报恩了。
我看着这个妆容明艳的姑娘,在黑暗的诏狱中,使出吃奶的劲头来梳理崔碧城的一头乱发,她额头上都冒汗了,我灵机一动,“姑娘,你妆容花了。”
“哦?真的吗?”
“真的,把梳子给我,你补一下妆,脸颊上再点些胭脂。”
闻言,尹绮罗果然不薅老崔的头发了,递给我梳子,她在一旁用自己的小胭脂盒子补妆。
我揉了揉崔碧城的头皮,这才继续给他梳头。
梳着的时候,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尹绮罗,“尹姑娘,你怎么进得来诏狱?”
她抿了一下嘴唇,让胭脂匀开,“我提着东西,来了,就进来了。”
“门口那些人没拦你?”
“没。”说着,尹绮罗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子,从布包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一股浓郁的人参味道扑面而来。“王爷,这是崔掌柜要的人参保命丸,上次要不是您半路打劫走了我的野人参,配这东西也不会拖到现在。”
听她的话让我心中咯噔一下子,旁边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我一回头,因为年代久远,那边一个木头桩子腐朽了,掉了半拉,这么看上去,尖尖木头茬子,像一种兵器。
这么说起来,当时老崔其实真正想让这个姑娘给他配药,死去的缇骑密探尤平安其实是个幌子?可是我却被尤平安忽悠的去把这姑娘手中的药材拿走了,害的老崔没保命的药丸吃,差点死在大狱里?
不管局势怎么变,怎么乱,崔碧城势必还要继续装疯,也势必要继续熬刑,甚至还要熬过疯子的试探,他身单力孤,从宫里到朝廷,没有人帮他。
我想多陪他一会儿,可这里不宜久待,我不合适,尹绮罗更不合适。所以,我先给老崔喂了两个药丸,就把药袋子塞到老崔坐的草垫子下面,给他带的烈酒牛肉也放在一旁,然后用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就离开了那里。
尹绮罗和我一起出来的,到了外面,阳光明晃晃的耀眼,我才发现,她的脸色粉白粉白的,下巴尖尖,唇色鲜艳,有一种女孩儿特有的柔弱。
我牵马过来,看她没有带仆从,也没雇车马小轿,只是自己一个人拎着那个小布包,有些形单影只,这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我问她,“我送你回去。”
我原本想着她不答应,因为她似乎一直对我印象不好,我只想着后面跟着她,等她到家我就回宫。最近雍京不太平,我可不想明天就听到说尹绮罗从诏狱出来就失踪了的消息。
我根本没想别的,可没想到她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她把手中的小包给我,我搭在马鞍上,就听见她说,“王爷,我请你喝酒吧。”
我一愣。
虽然说这个尘世总不会嫌酒少,不过让一个女人请喝酒,这样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我勒住了缰绳,说,“好吧,我请你喝酒。”
169
尹绮罗带我找了一个小酒馆,并排木头扎的一个小门,不到腰间那么矮,一推开,就是几张木桌,每个小桌子旁边都围着四把小马扎。尹绮罗进去了,我牵着马站在栅栏外面。那边就是灶台,挂着酒幌子,再往那边一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爱来不来”,下联是“爱吃不吃”,横批,“好走不送”。
这里只有一个露天的锅台,一个戴着围裙的妇人光着手臂忙前忙后,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绞丝银镯子,手上的皮肤被水浸润的红彤彤的。
她见我们过来,挺了挺肚子,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一扔,拿了块大抹布走过来,象征性的擦了我们旁边的桌子,粗声粗气的问,“你们要点什么?”
我说,“一坛子花雕,蒸酿丸子,炒竹笋,山水豆腐,半只葱油鸡,翅子白菜汤和米饭。”
那大妈擦完了桌子瞪了我一眼,“你要的这些东西我们这儿没有,要吃去大馆子,别来我这里捣乱。”
我,“……”
“还有。”大妈指着我的马说,“别总勒着它,你饿了它不饿呀,松开缰绳让它到那边吃草喝水。哟,小姑娘,你又来了~”
大妈的声音马上变的甜腻,好像大热天放了三天的酸梨水,甜的都发酸了。
尹姑娘像是常客,她对大妈的甜蜜笑声无所顾忌,她利索的点了菜:“两壶蜜酒,一碟红烧牛肉。”
我放开我的大白菜(就是那匹名贵马),它撒欢的跑到那边的草地上,甩了甩尾巴,快乐的去那边的水槽中噘着屁股喝凉水去了。
我笑着坐在尹绮罗的对面,“只有牛肉感觉菜薄了些,让老板娘炖一只鸡,炒些青菜,上些米饭。”
“没有,没有。”
大妈一手拎着两个泥壶,上面搭着一根麻绳,挂着两个酒碗。她另外一只手臂上架着那个牛肉碟子,切的极其郎虎,片大肥厚,热气腾腾的。大妈的肉掌上还支着三个调味粗碗,盛着辣椒、卵蒜、红果醋,还有香葱,芫荽切的细细的,堆的满碗都是。
砰!
大妈把手中的家伙什撂倒木桌上,瞪着我说,“老娘这里只有牛肉和自家酿的兑水蜜酒,爱吃不吃。”
我嘀咕了一声,“这个大妈真有趣,兑水的蜜酒也敢卖,不怕被人砸了门面。”
尹绮罗从酒壶上解开酒碗倒酒,“十一娘的蜜酒浓稠醇厚,如果不兑水,恐怕王爷闻一闻都会醉倒,来,尝尝看,这样的村野小食是否和王爷的口味。”
她给我倒了酒,推过酒碗,又要给自己倒,我拿过另外一个酒壶,把她的酒碗拿过来,“尹姑娘,自斟自饮,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落寞,既然我陪姑娘饮酒,自然有我给姑娘到酒。”
她听着忽然笑了,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我倒了酒,递给她,她结果去,道了谢,“王爷,我先干为敬。”
我也跟着喝干了,然后又给我们两个分别倒满了酒碗。
此时,天空薄薄的暗了下来,几声暮鼓隔着雍京飘渺的传了过来。
我吃牛肉,尹绮罗却让老板娘拿了一小箩新鲜的梅子果,她也拿着慢慢吃了起来。
“王爷……”
“嗯?”我夹了一筷子牛肉,饱蘸了调料塞到嘴里看着她。
“其实王爷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人,可是,您为什么会喜好男色?”
这个问题也太那个啥了吧。
我扑哧一下子,牛肉卡在嗓子眼里面,岔气了。
咳,咳,咳……
我连连咳嗽,急忙端起来旁边的水瓢喝水。
尹绮罗拿自己的手绢把我吐在袍子上的牛肉和汤汁擦掉,可惜的问我,“王爷,您没事吧。”
我捂住鼻子忍了忍,终于不咳嗽了,瞪着她问,“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这可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应该问的。”
她听了忽然一笑,“我就说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我,“……”
尹绮罗说,“你们男人真好,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却不行,早晚是人家的人,连姓氏前面都要冠夫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