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然要是还在,也该有这个年纪了吧。
虽然少年嘴巴紧得很,又一副懒得和他说话的样子,林吾诚还是拐弯抹角地问出不少事。
吴文宇,十七岁,S市本地居民。五岁时父母离异,且各自去了外地打拼,把他留给年迈的外婆。不久前外婆去世,他拿出祖孙二人全部的积蓄将外婆下葬。现在身无分文,辍学在家,靠卖淫为生。
十七岁。
林吾诚暗自回想,自己十七岁那年,吾然终于狠心地丢下他和父母撒手人寰。从此,十七岁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又是十七岁,小子,咱们还真是有缘。
第二章:剑拔弩张第一天
“我说,大叔,你憋了多久了,这么饥不择食?看错性别了吧!”
开门进屋,见吴文宇还没有醒的意思,林吾诚果断地将人抱进为吾然留出的房间。刚把人放下,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吴文宇就睁开了眼,然后一扬嘴角,神情嘲讽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感觉到整张脸都在抽搐,林吾诚索性挑挑眉,顺势俯下身半悬在吴文宇上方,将少年单薄的身体整个笼罩自己的阴影里,邪邪一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说我没看错呢?”
其实,林吾诚此刻更想一边优雅缓慢地说着“本大爷可是地地道道的同性恋,怎么会看错呢”,一边动作迅速地剥光吴文宇的衣服然后大干一场。
可是,不行。
先不说吴文宇是不是同类,就算是,他也不准备下手了。只因为刚刚抱着吴文宇却想起吾然时,他就做了一个决定——他一生中最自作自受的决定。
趁吴文宇还没反应过来,林吾诚赶紧站起身,戏谑邪恶的笑容也瞬间化为和蔼可亲,一脸的如沐春风,刚才的景象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醒了就去洗个澡,小心别沾湿伤口。浴室在那边,橱柜里有消过毒的毛巾和浴巾。”
如果刚才没有看花眼,吴文宇确信自己目睹了终极版的川剧大变脸。暗自揣摩着人脸的肌肉究竟是否可以如此收放自如,一时间忘了身上还有伤,吴文宇跟往常一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顿时痛得“哎哟”一声惨叫。
当然,对吴文宇来说,这点儿痛根本算不得什么。偏偏林吾诚不知趣地在旁边嗤笑了一声,吴文宇一时只觉得全身都火辣辣地疼,不由翻翻眼皮,狠狠“切”了一声,才下床朝林吾诚手指的方向走去。
吴文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以前从没见过,却在看到林吾诚的第一眼起就一肚子火气,像是结了几辈子的仇似的,说出去的话不受控制就长满了刺儿。相得益彰的是,林吾诚对他也不怎么客气,说不到三句话就开始故意调戏,把他逼到无路可退。
就像现在,他才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就感到后背一阵恶寒,像是阴风扫过。林吾诚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却比先前硬生生低了八度,沉郁阴森的语调就像是在招魂。
“小子,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哥。再让我听到大叔两个字,就地正法。”
吴文宇一怔,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是哪里。愣了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林吾诚的语气竟难得正经下来,不再是先前的痞里痞气。然后又发现,正经下来的林吾诚,好像……更难招架一些。
哼,不好招架又怎么了,本少爷死都不怕还怕你个不正经的中年大叔!
三秒种之后,心一横,吴文宇接上脚步继续向浴室走去。
第二天,吴文宇起得很早,蹑手蹑脚地摸到门口,想趁着林吾诚还没起来赶紧离开。昨天之所以会跟林吾诚回来并且留下,不过是不想浪费某个路人偶尔泛滥的同情心而已。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他才没那闲功夫留下来认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哥哥。
——他不需要。
但是,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
吴文宇才刚刚提起鞋子,还没来得及穿上,就感觉身边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像是被人分去了一半。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吴文宇回头一看,林吾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正半眯着眼斜睨着他。
“去哪儿?”
低沉的嗓音透出浓浓的不悦,再看林吾诚一脸阴寒,吴文宇暗想这人该不会有起床气吧,却仍是不屑地撇撇嘴角,上挑的眉尾清清楚楚地传达出“关你鸟事”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
林吾诚不理,只是沉着嗓子又问了一遍,眼里的风暴却有若实质般向吴文宇席卷而去,打得吴文宇一个激灵,迫于威胁,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回家。”
“回家……回什么家?这里不就是你家吗?”
丢掉手里的鞋,吴文宇不耐烦地直起身,看向眼前明显还不是很清醒的人。眼珠稍稍上抬,分明比林吾诚矮了一大截,却因为这一举动而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然后不带任何语气地说:“我说,天亮了,大叔。”
看着吴文宇突然锐利起来的眼神,林吾诚瞬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刚刚的态度,一时无语。
被吴文宇这么一提醒,林吾诚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说梦话。明明就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明明看出了眼前的少年防备心出奇地重,却不知道还在可笑地指望些什么。
耸耸肩,摊开双手自嘲地一笑,林吾诚状似无所谓地说:“你回家去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看都没看林吾诚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眼,吴文宇穿好鞋,然后伸手去开门。手搭上门把,金属的质地在清晨时分泛着冰凉的温度,吴文宇不由瑟缩了一下。就在这时,身后再次传来林吾诚故作轻松的声音。
“如果下次受伤还有人送你去医院的话。或者,你更想暴尸街头。”
一句话,正中心窝。
冰凉的门把渐渐变得温热,却始终没有被转动。
吴文宇觉得自己有些消化不良,生平第一次面对满桌的食物提不起一点儿食欲。当然,这并不是说林吾诚的厨艺不好。相反,林吾诚做的菜绝对色香味俱全,让人看了就会忍不住垂涎三尺。
吴文宇只是单纯地消化不良,没有食欲。
至于原因。没有原因。
漫不经心地看了桌上的四菜一汤一眼,在林吾诚暗含着催促的注视下,吴文宇才不得已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块麻婆豆腐放进嘴里。然后一撇嘴角,嫌恶地说:“冷了。”
林吾诚没说话,只是给吴文宇盛了饭,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干煸豆角,就自顾自吃起来。他知道吴文宇肯定饿了,毕竟早上那么一出之后,他就一脸阴沉地钻进房间窝了一个上午,什么都没吃。可吴文宇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吴文宇根本就不是一个定数,完完全全地不可揣测。
吴文宇只嚼了一口豆角,就干净利落地吐了出来,越发嫌恶地说:“没剔干净。”
接着——
宫保鸡丁,“切得太小。”
清蒸鲫鱼,“刺太多。”
绿豆汤,“煮烂了。”
等吴文宇选秀女似的品尝完所有菜色,林吾诚的面部肌肉也已经完全僵硬。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知道吴文宇纯粹是在找茬儿,在撒气,林吾诚的心灵还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愣了半天,才勉强勾起嘴角,露出惯常的痞笑。
“不好吃?我也觉得,那就倒掉吧。”
说完,也不管吴文宇是什么反应,就连菜带盘子一起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微笑着收拾起餐桌。
一直到晚上,气氛还是有些紧张,或者更应该说诡异。
因为中午的打击,林吾诚也提不起劲去做晚饭,索性叫了外卖。之后的事实证明,并非是他的厨艺问题——面对翡翠阁的招牌菜,吴文宇也只是可有可无地尝了几口,就搁下筷子洗澡去了。留下林吾诚一个人,吃了饭,收了桌子洗了碗,然后去看电视。
七点整。
经年不变的音乐,经年不变的严谨疏远的面孔,经年不变的开场,经年不变的习惯。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今天是2007年6月6日,星期三,农历四月二十一,欢迎收看新闻联播节目。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下面请看详细内容……”
“好球!公牛队罚球得分,比分追平!我们可以看到,比赛进行到现阶段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
总理大人在钓鱼台国宾馆会见某国政府首脑,双方言谈甚欢的场面瞬间切换,严谨庄重的会议气氛被阵阵欢叫呐喊取代,林吾诚一怔,看着电视里奔跑的人群和跳跃的篮球,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目光缓缓上移,看到电视机左上角绝对不容错认的台标,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CCTV1变CCTV5,新闻联播变NBA直播。
不得不说林吾诚有些恼了。
为及时了解国家大事,以便钻空子抓商机,新闻联播可以说是他的每日必修课。现在,却被不声不响地打断了。
不悦地扭过头,沙发的另一端,罪魁祸首正盘膝而坐,右手拿着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左手则紧紧抓着遥控器,维持着换台的姿势。
然而,林吾诚已经没有闲暇去生气了。脑子里一瞬间的空白过后,他觉得自己鼻血都快流出来了,下身也极其本能地硬了起来,浑身热得像在桑拿房里蒸了一夜一样。
这绝对不能怪他只会用下半身思考,而是眼前的画面实在太过刺激,尤其是对林吾诚这样一个美少年控来说。
原来,吴文宇刚洗完澡,只在下身围了一条浴巾,就这么光着上身坐在沙发上。纤细的身板瘦而不弱,肌理分明,线条流畅。麦色的皮肤因了未擦干的水迹,在灯光下泛出闪亮的色泽。抬起的手臂因为长期运动的关系而肌肉紧实,擦头发的动作随意自然。偶尔有一两滴水自额前的发梢滑落,顺着鼻梁滑到下巴,再滑到胸前,然后顺着中线一路滑进浴巾,晕开一大片水渍。
这完全是——华丽丽的视觉冲击。
林吾诚敢肯定,要是再多待一秒,自己绝对会控制不住地扑上去,于是狠下心准备起身回卧室。刚巧,等了半天等不到他抗议的吴文宇回过头来,疑惑的目光正对上林吾诚饥渴难耐又竭力忍耐的眼神。
气氛真的有点诡异。
审视了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林吾诚片刻,吴文宇继而将视线转向浴袍下明显突起的一块,疑惑的目光顿时化作了然,同时带出一丝惊奇与戏谑,“我说,原来你还真是gay啊,欧吉桑——”
最后三个字,拖长的尾音好比兜头一盆凉水,立马就浇熄了林吾诚已然勃发的欲望,精神抖擞的部位瞬时就蔫了下去。
两个人相对无言。
想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的尴尬,然而,话未出口就被吴文宇的下一个动作给噎了回去。至此,林吾诚终于想起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词——自作自受。
只见吴文宇往后一仰脖颈,大喇喇地靠在沙发背上,让整个胸膛都展露出来,歪着嘴角说:“很可惜,我不是。不过,看在你是我哥的份上,你尽管看,我不收钱。”
林吾诚真的很想笑,笑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屁孩给调戏了。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调戏回去,只能勉强勾勾嘴角,说出口的话就像背课文一样僵硬死板。
“这次先饶了你,下次还敢以下犯上,就地正法。”
第三章:一瞬间的决定
第二天,上午十点四十,吴文宇还没起床。
不,准确地说是还没出卧室门。至于究竟起没起来,林吾诚无从得知,却忍不住有些担心。昨天一天,吴文宇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正常人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林吾诚一向是个行动派,绝对做不到坐在原地干着急,却什么也不做。几乎是念头刚起就关掉电视,有些急躁地穿过客厅,向吴文宇的房间走去。
事实证明,林吾诚的决定是正确的。
推开门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惨白的脸,林吾诚当场就怔住了,被一阵强烈的恐惧感攫住心脏,顿时失却所有的力气,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景象,一动都不能动。
听到开门声,吴文宇睁开眼向门口看去,林吾诚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懒得去想林吾诚又是怎么了,吴文宇开口说话,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泡沫。
“我说,家里有药吗?”
声音虽然虚弱,但回荡在安静空阔的房间里,也能让人听得清楚。被真切鲜活的声音唤回神智,林吾诚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抬眼就看见吴文宇双手紧按着上腹,不仅脸色惨白还虚汗淋漓,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心里紧接着就是一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捞起人就往外冲。
“你小子舌头被人割了还是怎么着了,痛成这样都不知道吱声,嫌命长是吧!怎么就没让那帮小混混把你给打死,真他妈不让人省心——”
总是一脸痞笑、没个正经样儿的人突然疾言厉色起来,颠簸中看到林吾诚愤怒中夹杂着几分害怕的侧脸,甚至有股强烈莫名的痛苦与恐惧从肌肤相贴处传导过来,吴文宇不禁一阵疑惑,再加上实在疼得厉害,难得没有反驳回去,而是双眼一闭,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习惯了。”
心头一紧,低头看一眼怀里咬紧了嘴唇以免痛呼出声的倔强少年,林吾诚不再说话,大步冲进即将关闭的电梯。
二十分钟后,仁济医院,肠胃科。
将视线从吴文宇身上转回,中年医生斯文地抬抬眼镜,投向林吾诚的目光却比手术刀还要锋利,“……他是你弟弟?”
“是。”
“那他有胃溃疡你知道吗?”
林吾诚闻言大惊,本来以为只是三顿没吃饭饿着了而已,根本没想过会这么严重。心里忽然就不可遏制地钝痛起来,像是被人一拳砸在了心坎上,准确无比,却又带着几分隐忍与不舍,不尖锐,只是闷闷地疼。在中年医生的逼视下,只得勉强点点头,讷讷地说:“知道。”
“知道?”中年医生半信半疑地摇摇头,又是一抬眼镜,脸色越发难看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胃溃疡如果不好好治疗,很有可能会癌变?”
——癌变?!!
眼前一黑,林吾诚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像是瞬间被颠倒过来,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袭来,伴随着海啸一样急剧扩散与加强的疼痛,让他几乎稳不住身形,赶紧伸手扶住桌角。
要不要,这样……
——怎么会,这样?
料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中年医生心知自己话说重了,忙放软了声音说:“别担心,年轻人,你弟弟的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先打完这三天针,以后按时吃饭吃药,好好调养,饮食各方面多注意些就会慢慢好的。”
中年医生说着坐到桌前,拿过药单飞快地填起来,片刻后递给林吾诚,“你先去拿药,等他输完液就可以走了。”
林吾诚的手还没伸过去,却听中年医生顿了顿,带了些沉痛又劝慰的语气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过了就没了。兄弟俩再怎么怄气,终究还是一家人,也犯不着饿着他,可别等人不在了才知道后悔。回去好好照顾你弟弟,别再闹出这种事了。就他的身体情况,折腾个两三回还没什么大问题,多了怕是受不住。”
沉重地点点头,接过药单,林吾诚转身出去拿药。
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入眼就是刚才痛晕过去、脸色煞白的吴文宇和床头的两大瓶药水。一时间只觉得心头的恐惧并没有随着医生的宽慰消散多少,反而比先前更加浓烈,像要冲破地表束缚的岩浆一样翻滚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