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超乎想象的东西正悄然袭来,他却无能为力。
第二天,雪还在下着,飘飘洒洒如漫天飞絮。
昨天晚上收到梅盈的通知,说如果今天雪还没停,就不用去学校。因而,吃过早餐吴文宇就一头扎进了房间,林吾诚问起也只是不耐烦地解释了句要复习。
林吾诚这才想起来,原来,吴文宇已经高三了。
说起来,林吾诚还真是不敢相信,吴文宇的成绩竟然出乎意料地好,虽然时不时就要跟同学闹点儿小矛盾、小摩擦,却一直稳居班级前五名。每次被请到学校去都是一肚子火气,然而,一看到吴文宇的成绩单,林吾诚就怎么都气不起来,只差对着梅盈傻笑了。
欣慰的同时,却又止不住地心疼。
吴文宇的身世并不少见,像他这样被父母抛弃而孤苦伶仃的孩子,世界上何止千千万万。可林吾诚见过,像他这样的孩子,为了彰显个性,为了控诉这个世界的不公不平,是怎样浪荡怎样堕落怎样愤世嫉俗怎样走入了歧途,而有些,甚至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所以他不知道,吴文宇究竟是有多坚强,才没有自甘堕落,自我放逐。
他只知道,吴文宇的心里一定很深很苦,很不甘。
心脏一阵一阵地揪痛,像被人找准最柔弱的部位狠狠掐了一记,巍巍颤颤地缩成一团,几欲窒息。
不由自主迈开步子走到吴文宇房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白光,略感不适地眨眨眼,再睁开时才看清那是窗外的雪光。而吴文宇就坐在窗前,微微弓起脊背,心无旁骛地看着书,手里还在不停地写写画画。
疼痛顿时消散。
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个安慰的笑容,静静看了一会儿,林吾诚才又轻轻拉上房门,然后转身进了书房。
“呼——”
听到隔壁书房传来拖动重物的响声,吴文宇才敢稍稍放松僵硬的身体,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一直以来,吴文宇都为自己拥有近乎兽性一般的敏锐而深感幸运,甚至颇为自得。然而,就在刚才,他突然对这种敏感生出一种反感排斥的情绪,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迟钝得就像块石头。
按理说,林吾诚的动作已经轻到不能再轻,那样轻微的声音甚至已然超出了人耳的听觉范围,可吴文宇还是听到了。
或者,准确地说,是感知到了。
感知到林吾诚的靠近,感知到林吾诚渐近的呼吸,感知到林吾诚探究的目光和深长的注视,感知到林吾诚一瞬间变得舒缓的心境……同时,也感知到一种不可估量的危险,在缓缓入侵。
却完全无法思考,那会是什么。
不仅身体,似乎就连思维,就连所有的情绪,都在林吾诚的目光落到脊背上的那一刻僵硬了,凝固成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一时间只听得见心脏不停鼓动的声音,砰砰砰砰,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给人一种就要破膛而出的错觉,却只能捂紧了胸口将它狠狠按回去。
吴文宇觉得自己有些敏感过头了,可就是无法自控。从昨天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同一个场景,仿佛记忆重现,林吾诚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滴汗水,以及少年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清清楚楚,毫发毕现,那浓重而炽烈的喘息声也在耳边不断回响。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吴文宇只能用太过震撼以至于一时半刻还忘不了来安慰自己,来抚平自己的迷惑不安。却终究无法摆脱,这种嵌入了骨髓一般的敏锐。
此刻,他甚至可以说出林吾诚在书房里干些什么。
为了满足高消费人群日益膨胀的消费欲望,以免大量钱资外流,同时也为了加快S市的经济发展,政府决定在城东三环线辟出一块地,兴建一个高档购物中心。因为算得上是大工程,同时也是面子工程,除了引资,最重要的另一个环节自然就是设计。而这个重担,毫无悬念地落在了S市最负盛名的立型设计有限公司头上。
一周之内就要交出购物中心的外观设计和平面结构草图,不得不说时间有些紧迫。林吾诚此刻一定把书房里碍事的家具都挪到了墙角,腾出一块单人床那么大的空地,然后在地上铺上一大张白纸,再拿出各种型号的铅笔和圆规直尺,一边微皱着眉思考如何才能标新立异、夺人眼球,却又给人一种不张扬不炫耀的感觉,一边动手记录下瞬间闪过的灵感。
吴文宇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铅笔落在宣纸上的沙沙声,就像雪落的声音,就像雪融的声音……就像时光从飘飞的雪花中溜走的声音。
无端地,心里弥漫开一股怡神的宁静。看一眼被积雪包裹护卫的城市,吴文宇低下头继续看书,不再去理会那些奇异的感觉。
第三天,雪终于停了,却也到了周六。两个人还是待在家里,谁都没有出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非常默契地,谁都没有去提那天的事。却并不代表它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留下任何影响,只是在酝酿,在发酵,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重见天日,把被它挑起的一切通通暴露在阳光下。
于是,日子就这么看似平静地继续着,一个安安心心工作,一个认认真真学习。再没有无谓的争吵,再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再没有有心或无心的玩笑与撩拨,各自都在竭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和,仿佛多皱一次眉、多叹一口气就是犯规,不敢有半丝逾越。
添堵的情绪无处发泄,憋在心里就像一头饥饿的怪兽,悄无声息地蚕食着正常的思维。看起来平坦的康庄大道上,却到处都是硌脚的沙砾,导致工作不顺心,学习不顺利。然而,不仅不能诉说,还要极力掩藏,极力表现得万事如意,以免对方察觉,从而破坏了这种平和,使得本就怪异的气氛陷入一种更加不可调和的状态。
就这么绷着神经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春天终于来了。
不管气氛是否还是一如往常的暗藏紧张,林吾诚也忍不住感到放松,像被复苏万物的东风拂过一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觉得新鲜精神,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让人有种想要活动活动筋骨的欲望。
心随意动,只是稍作犹豫,林吾诚就一转方向盘,把叫嚣着要狂奔一番的Jaguar朝着步行街的方向开去。
车窗外的风景瞬间变换,不再是回家必经的街道与熟悉的店面,吴文宇一愣,扭头问道:“干什么?不回家吗?我作业很多。”
林吾诚没说话,只是看了吴文宇的裤子一眼,无奈又调侃地笑笑。顺着林吾诚的目光看过去,吴文宇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已经爬上了脚踝,不由有些窘迫,又有些难言的高兴。
眼角瞟到吴文宇微微上扬的嘴角,猜想他应该心情不错,林吾诚决定开口打破这一整个冬天的诡异。即使谈崩,也好过这样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熟人不像熟人,路人不像路人。
再这样持续下去,他敢肯定,自己不是被憋疯就是自个儿先发疯。
理顺思路,林吾诚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问:“作业多,是因为要高考了吧?高考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有点儿记不清了?”
“还有一百天。”
“果然要高考的人就是不一样,记得这么清楚!”
斜斜一瞥故意摆出一脸佩服的林吾诚,吴文宇撇撇嘴,不屑地说:“今天教室里挂了倒计时的牌子。”
有些尴尬地点头表示明白,林吾诚偏头看了吴文宇一眼,然后直视前方,略带犹豫地问:“想好要报什么学校了?”
“S大。”
“S大?”林吾诚一愣,不禁疑惑地看向吴文宇,语调不自觉拔高了许多,听起来有种责备的意味,“你又没感冒,怎么就把脑子给烧坏了?还是说,你准备在考场上跟周公下棋钓鱼?”
吴文宇没做理会,只是稍显不满地看着林吾诚,露出坚定的神色。林吾诚被看得一阵无奈,只好摸摸下巴转回头,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不想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
哪有什么想不想离开之类的思虑,只是懒得跑来跑去罢了。心里这么想着,但知道林吾诚必定不会满足于这个答案,吴文宇灵机一动,巧妙地将问题丢了回去,然后就看见林吾诚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阵轻微的颤抖。
很久,林吾诚都没有回应吴文宇的反问,只是专心开着车。直到遇到一个红灯,不得不停车,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话音里带了些玩笑的成分,却隐隐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
“不想离开啊……那你是想怎样?守着你外婆,还是指望他们有一天会回来找你?”
尖锐而又直接的问题,问得吴文宇一愣,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张张口,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等听见林吾诚敲着方向盘的催促,才狠狠扭过头对着窗外,咬牙吐出两个字。
“不是。”
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家……而已。
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怕被看穿。
被看到那坚强的外壳下包裹着的脆弱。然后,被嘲笑,被伤害,被再次无情地遗弃。
虽然知道林吾诚并不会,却始终无法完全卸下心防。
只能对着窗外疾驰而过的街景,无力地牵扯出一个深显自嘲的笑容。刚刚收敛起嘴角的弧度,就听林吾诚用一种近乎无甚所谓的语气说:“留在S市也好,还免得我和爸妈老是担心……特别是你的那个病。”
心里一滞,回头看向林吾诚稍显冷硬的侧脸,吴文宇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急刹车打断。
——到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咽下并未成形的话语,开门下车,跟在林吾诚身后绕着步行街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走进一家Dior精品店。
第十二章:传说中的初恋情人
这天是星期六,四月的阳光柔和而又灿烂,照得人全身暖洋洋的,就连钢筋水泥铸就的S市,也被照耀出一片怡人的暖意。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不久前还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换上全新的外衣,路边的花花草草也纷纷伸着懒腰享受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虽然闷在房间里看了一个上午的书,刚刚又练了三个小时的空手道,已经身心俱疲的吴文宇还是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对着姗姗来迟的春天展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稍纵即逝如流星划过。
虽然高考在即,吴文宇却没有暂停空手道课程的打算。因为那天的谈话,与林吾诚之间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总算稍微缓解下来,神经一放松,复习进程也跟着顺利起来。
另外,也正如林吾诚所说,即使不复习,以吴文宇现在的成绩,要考S大也是易如反掌。
也许会不值得,但吴文宇不会后悔。
也许会有些偏执,但只要这个家还在这里,他就会坚守到底。
嗤笑一声自己近乎赖皮的想法,双手插袋耸耸肩,吴文宇脚步轻快地窜进小区的大门,拐了个弯朝里走去。走了约有两分钟,才看到那栋明明在小区里随处可见,在他眼中却独一无二的大楼。
莫名就有些开心,有种也学林吾诚大吹一声口哨的冲动,但想到林吾诚吹口哨时满脸轻浮放荡的痞子样,吴文宇还是忍了下来,加快脚步朝公寓楼走去。刚刚走到楼下,正要进门去等电梯,像是裂墙而出般,旁边突然窜出个人。
不自在地皱皱眉,吴文宇微微错开身,懒得去挤。没想到那人却站在原地没动,像是也带了几分谦让的意思。撇撇嘴,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吴文宇正要闪身进门,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请问,你是住在这栋楼里的吗?”
——这他妈不是废话嘛!
因为下午的大量运动,吴文宇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心只想快点回家。装作没听到地进门,还没走出一米,就被来人的第二个问题定住了身形。
“请问,你知道林吾诚林先生住在几楼吗?”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吴文宇缓缓转身。三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西装革履,身材魁伟,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阴鸷。看到他转身,男人眼睛微微一亮,状似热情地说:“看样子你是认识他了?”
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嘲笑自己的稚嫩,吴文宇看着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是他弟弟。”
“原来你就是他弟弟啊,他以前经常跟我提起你!你叫什么来着……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挑挑眉,除了几个发小、孙君伟、廖樊和一些偶尔才见次面的朋友外,吴文宇实在想不起来还会有谁知道他和林吾诚的关系。而且,“以前”两个字也让他深感疑惑。心里陡然一沉,雪天里的不安忽又漫上干爽的沙堤,留下散乱的痕迹。
“怎么了?”
被男人强忍着不耐的声音惊醒,吴文宇才回过神,有些干涩地开口问:“你是?”
“哦——我是他的高中同学,我叫罗希。”男人露出个微带歉意的笑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听人说他住在这里,但又记不起来是几楼了。你能带我去你家吗?我有急事找他。”
对于林吾诚的过去,吴文宇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因此不知道罗希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看罗希极力表现得十分诚恳,殷切的目光甚至有几分请求的意思,吴文宇就有些不知道怎么拒绝。
或者说,下意识地不想拒绝。
看到吴文宇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罗希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不带什么情绪地看了眼不远不近地跟着身后的罗希,打开门,看到林吾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吴文宇一边换鞋一边说:“我回来了。”
“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看完这个就去做饭。冰箱里还有些——要不要……”
听到吴文宇说话,林吾诚几乎是立刻放下遥控器向门口看去。恰巧吴文宇换好了鞋正往客厅走,没有了他的遮挡,林吾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罗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说到一半的话不拖泥不带水就停了下来。愣了约有五秒钟,才把目光转向吴文宇,无声询问。
“他说是你高中同学,有急事找你,我就带他上来了。别跟我说你不认识。”
察觉到林吾诚的目光中不仅有疑问,还有几分没来由却濒临决堤的怒潮,吴文宇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心虚的感觉,说着说着,语气就弱了下来。吴文宇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倒把林吾诚看得又是一怔,想不到自己竟会迁怒于他,忙移开视线,力作镇定地说:“当然认识。你哥我还没到得健忘症的年纪,少咒我!”
顿了顿,见吴文宇站在沙发背后没动,又说:“你先去洗澡,我跟他谈点儿事。”
点点头,没说什么,吴文宇转身就往卧室的方向走。走到房间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林吾诚不自觉绷紧的背影一眼,才开门进屋。
听到“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对着被无辜对待的房门露出一个放松安慰的微笑,林吾诚才转动脖子看向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的罗希,带了些驱逐意味地说:“介不介意出去谈?”
对于林吾诚毫不客气的语气,罗希只是笑笑,嘴角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就不想请我进去坐坐,说不定我们还能——”
罗希话没说完,林吾诚就大步走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到了门外。虚掩上门,有些不耐烦地看向罗希,林吾诚的目光冰冷无一丝温度,语气也满是寒霜,“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林吾诚边说,边掏出餐巾纸擦了擦揪过罗希衣领的手。这么明显的动作,罗希自然不可能没注意到,眸光一沉,眼底的阴鸷瞬间浮上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