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家里的墓群不置于一处?”
“何奚果然天真。方家本不是什么大户,虽也习诗书、懂礼仪,倒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家里本就贫寒,遇到先辈去世,就算长眠土下,倒也可以随遇而安。”
“可是?”
“可是什么?何奚当真可爱,那按你的意思,你眼前病弱的云林,岂非早就丧命了?”
李齐夕这下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猫又却蹙眉看着床上躺着的人。
“何奚,我们谈论多时,倒是把你这位朋友怠慢了。”
李齐夕这才注意到,猫又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心里有些对不住他,赶忙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也是,我这位朋友叫做钟离。”
猫又礼貌地颔首欠身。
“一路上多亏你照顾何奚了。只是,我也好奇,钟公子是如何同何奚相识的呢?”
李齐夕这下又犯了难,琢磨着难道要把那河谷里洗澡的故事再说一次?没想到一旁的猫又却应道:“何奚与我是在镇上一家酒馆遇到的。”
“他对我手中所持的佩剑感了兴趣,我们一来二往,倒也熟悉了起来。”
这编得靠谱了许多,只是看猫又神色严肃,半点慌乱都没有,实在看不出这人撒谎功夫竟也练到了顶重。
“原来如此。”方云林笑了笑,转而又问道,“那这十年间,何奚在外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呃?这个……”李齐夕顿时脑子一空。
他突然想起猫又先前提到的“没有感应”,现下里也确是那样。对于那十年之间发生的过往,他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李齐夕一下慌了神,猫又却在一旁不慌不忙的回答道:“不过就是四处游走,要说到新鲜,也不过是各处城镇风光罢了。”
方云林看他俩面有愠色,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那时候正值初晓,李齐夕一夜未睡,却也不觉得疲累。
他跟猫又两人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看着黎明破晓,晨光降临。
想着他们来这里的那一日也是这般的晴朗晨曦,但此刻的心境竟与那时完全不同,徒然阴郁的氛围时刻弥漫在周围。
只是无论何时,青瓦村都是这样静谧祥和,就算是哪家祝寿,哪家迎亲,甚至哪一家的葬礼,都是那么安宁的过去了。
似乎这里的人总是容易接受很多东西,悲喜、离合,都不过流云般易逝。
“你说谎的功夫倒是日益精湛起来了。”李齐夕打趣似地说道。
“那时候确实有些影响浮在脑海中,我也就顺势说出来了。”
“真的?那我们果真是在酒馆遇见的?”
猫又笑了摇了摇头。
“切!”李齐夕不禁咋舌,“但是,那怎么丁点印象也没有……”
“关于什么?”
“那十年间的事情,无论我怎么想都不行……就像,我根本就没有那十年的记忆一样。”
猫又没有回话,只是兀自皱起了眉头。
“呃?你也没办法?哎,都怪我,没认真看剧本,这下真是……”
“看了也没有用。”
“你什么意思?”李齐夕瞪大了眼,惊诧不已。
“剧本上的故事在刚才屋内的情景就结束了。”
“什么?”
“就是说,后面的剧情将由我们自己来控制。会发生什么事,应该发生什么事,都要由我们自己去探索。”
李齐夕张大了嘴,第一次觉得有些恐慌。那不就意味着,对于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岂不是有万千种可能?
猫又看着他,却笑了出来:“有那么担心吗?我们在现实中不也是得面对那样变幻莫测的未来吗?况且,也并不是毫无章法的乱来。”
想来也是,只是眼下事情变得蹊跷莫测,他还真不知这故事会如何结束了。
“不如我们现在先把各种线索整理一下。”猫又提议道。
“好。但是,我们要不要先把林少西也叫出来,他……”
“不用了。”
李齐夕有些疑惑,猫又却解释道:“你也看到了,我们现下是在两个阵营,那就是意味着我们各自对对方都有所隐瞒,有时候通晓全局,也并非万全之策。”
“但是……”
“没有但是。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猫又的语气有些强硬,李齐夕虽然仍旧困惑,但也不作多想,毕竟这整个故事不过一个“游戏”,倒也不必如此严肃。
“现在,最大的疑点便在于那墓碑。”
“云林说是先人之墓。”
“你相信他?”猫又抬起眼。
“西少不会骗我……”
“林少西不会骗你,但他现在是方云林。你也应该知道,有些时候,身体中另一人会取代我们自身的感官,那种身不由已的感觉,你不会忘了吧?”
“但是方云林为什么要骗方何奚?”
猫又没有说话,只是过了一会儿,才蹙眉说道:“这事,我们去问村中长辈就是,先辈中若真有人也叫做方云林,这事总会有人知道。”
现在确实没有办法,李齐夕点点头,只有先答应下来。
天亮之后,他们便一齐拜访了村中一位长者的家。
那是一位在方大夫父辈在世时,就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年纪大了听力不好,但亏得有曾孙女照顾,也能带人传话,做些简单沟通。
桌上泡了新茶,烟雾腾云而起,倒也更显得安静。
“王爷爷,小辈是方大夫的养子方何奚,今日前来,尚有一事求教。”
他的曾孙女是个活泼的小女娃,一听完李齐夕说的话,就凑到祖父耳边,喃喃说着什么。
老人眼中仍是极为疲惫的神色,在听到方何奚的名字时,却明显有了触动,他张着嘴,发出不甚明显的声音,但从那口型却能看成,是在叫他的名字。
“爷爷让你们问他。”
李齐夕怔愣了片刻,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仍问道:“小辈是想问一下,方家几代前,是否曾有一位先人唤作‘方云林’的?”
老人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光亮,猫又在一旁兀自扬起了眉毛。
女娃又凑过去传话,然后极为平常地说道:“爷爷说,确实有那么一个人。”
“此话当真?”
“你以为本女侠骗你吗?不害臊!”女孩有些生气,李齐夕却也不会再发问了。
只是,在这里呆得越久,便越觉得诡异。奇怪的感觉萦绕在脑海里,让他说不来的慌张。
尽管如此,李齐夕还是特得瑟地转过头,对着猫又说道:“现在你相信了吧,云林并没有骗我们。”
“你相信就好了。”旁边那人极轻的说了一句,就兀自退出了屋舍。
两人独自坐着,就那么又到了深夜,李齐夕进屋为方云林喂药,哄他睡熟后,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
猫又一整天都阴郁得很,就连那个不知道是方云林还是林少西的男人,也是满腹的忧虑。
虽然他心里也不明朗,但好容易休息了下来,就跟猫又开起了玩笑:“我说,钟兄,既然你已经记起我们初遇时的场景,可否与在下一说?”
“何奚当真童趣,平日都是钟离钟离的叫我,现在竟尊我为兄,钟离实在诧异。”
“过往的无礼散漫还请钟兄见谅。”
“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我怎么会在意?倒是你我初遇之景,何奚当真想知道?”
“那是当然。”
“其实,我们很早就见过了……”
听到那人玩闹似的古风腔一下没了踪影,李齐夕惊异了一刹,便笑着打趣道:“敢问阁下现在是我的友人钟兄,还是我养的那只猫妖?”
“齐夕,我说过,我们很早以前就见过了。”
“真的?有多早?我这二十几年看到的猫也不少……”
“比那个还要早。”
“还要早?什么意思?难道你那时候恰好路过我妈产房了?”
猫又笑着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笑意更深了些。
“你笑什么?”
猫又还是不说话,只是靠得更近了些,他看着李齐夕的眼睛,瞳孔里的绿色又变得明亮起来:“我来告诉你……”
李齐夕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的往后退去。猫又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靠得越来越近……
身后似乎传来的门扉转动的声响,他想回头去看,但整个人却被猫又钳制住,完全动弹不得。
他只听见身后的声响渐渐远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最后四周的声响却瞬间全都消失了。
猫又也没有再靠近,停在他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笑着轻轻说道:“我知道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实际上,青瓦村所占的地方很小。尽管青云山下有一片极其宽广的土地,但因为村里人口本就不多,所以,山下有许多空旷的地方。
夜黑风高,天上一轮皎洁明月,更衬得这山间的寂静。
这次走了很久也没到目的地,不是去了水潭边,而是与之背道而驰。
“猫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嘘。”猫又的眼睛在夜里特别恐怖,诡异的绿光,像磷火,又像鬼魅。
走了好久,还是杂草丛生,一片黑暗,只是感觉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重了。
“何奚,你还记得今日我们一同前去拜访的那位老人吗?”
“嗯。怎么了?”
“你没有觉得那里……有些怪异吗?”
“怪异?”
想着今天白日的情景,也确实让他感到不适,只是那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最后,前面引路那人终于停了下来,猫又回转身,手上竟蓦然提起了一只灯盏。他示意李齐夕上前来,然后,便引着他往前面走去。
清冷的月光下,雾气逐渐驱散开来,前方的路逐渐清晰起来。
最后他终于看清,那举目望去的,都是倒塌的乱石残垣,那里……
竟是一片狼藉的乱葬岗。
第二十六章:绿衣篇(六)
“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能够嗅到尸骨的味道。”猫又淡淡地说。
李齐夕赶忙上前,拨开乱石前的蔓草,那斑驳的旧石上还能依稀辨清上面石刻的字迹。
难道那些几日前所看到的人都已经成为亡魂?难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到底……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谁知道呢。”猫又提着灯跟了上来,也是满腹疑惑。
远处隐隐传来风声,哀怨如羌笛般久久不绝于耳。李齐夕忽然想起当时初到村口时,那些人和善的笑容,想起那些热切的脸……
“你还记得那首‘绿衣’吗?”
“呃?”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猫又轻轻吟唱了出来,“绿衣呀绿衣,我的忧伤何时才能消亡呢?”
李齐夕蹙着眉,竭力回想着。
“其实这是一首悼亡诗。方云林一直穿着那件绿色的衣裳,那件十年前他亲手为方何奚做的绿衣。”
“但是他怎么……怎么会突然死了?现在又怎么会出现?”
突然想起那日放风筝时,方云林所提起的回忆。
那一日,狂风骤雨中,断线的纸鸢……想起那日的绿衣黄衫……
“……你就站在原地等我,你我都穿着那样显眼的绿衣,一眼便认出来了……”
“……大哥哥,你穿的是黄色的衣服呢!……”
“……云林哥哥曾经说过,尽管绿色为杂色,并不纯正,也被视作低贱之色,但是于他而言,却始终更偏爱那件绿衣……”
李齐夕觉得有些难过,心中酸涩,却无从发泄。
猫又至始至终都站在他的身旁,但脸上却还是一副担忧的表情。
突然,旁边那人惊诧地说道:“火……火光……”
李齐夕忙回头去看,才发现身后的青瓦村早已陷入了一片血色的红光中。
熊熊烈火铺天盖地般将山脚下的村落包裹起来,狂风呼啸而过,更是让这火势,毁灭天地般迅猛蔓延起来。
“怎么……”
李齐夕怔愣了片刻,便一下站起来,想也没想,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大火蔓延速度之快,简直令他始料未及。李齐夕怔愣地站在村口,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这时,猫又却缓缓从他身后走了,他又撑起了竹伞,表情淡漠。
然后,他走到李齐夕身前,伸出手来,递到他面前。
“我带你进去。”
李齐夕仍是心急如焚。
“放心,等我们过去,他还会在那儿……”
“嗯。”
大火仍旧猛烈,他们缓慢地在火光中前行,而那伞似乎成了依托,保护着伞下的人不受伤害。绯红的火焰都被隔绝开来,而比起那炙热的火,猫又脸上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为什么会起火?”
“这火……都是鬼魂。”
“什么?”
“方云林知道我们发现了真相,就想纵火引我们过去……而这些,恐怕就是村民的……”
那些灼人的火焰竟都是那些人的亡灵……
李齐夕望着周围早就空旷的屋舍,那些被烈焰烧尽、损毁的房梁屋瓦,再也看不出曾经有过生气。
走了片刻,终于来到了方家小院前。
仍是被火光包围着,却还能听见里面传来连续的咳嗽声。李齐夕一激动就想快步进去,却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手腕。
他蹙眉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
“我陪你进去。”
“嗯。”
一切似乎都像往常那样,推开门,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只要方何奚掀开布帘,就能看到方云林靠在床头上,虚弱地对他微笑。
李齐夕焦急地冲入房中,果然看到了倚在床边的那人,他手里抚着一件绿色的衣裳,抬眼看闯入的人。
即便此刻他也被火焰包围着,却还是如此沉静。
沉静,就像一汪涟漪不起的死水。
“云林,怎么会这样?”
猫又仍是撑着伞,表情极为冷淡,却带着明显的警惕。
方云林看着身前那人,淡淡地问道:“何奚,你为何不信我?”
“什么?”
“为何,你要相信别人?”
李齐夕回头望了猫又一眼,那人却没有看着他,只是看着床上坐着那人。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方云林仍是那般淡漠,只是满眼的悲伤和难过却无从遮掩。
李齐夕还是怔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猫又曾经说过,现在他们进入的场景是没有写入书中的,那就意味着,整个情节是以主角的意志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