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进门,还当真给他吓了个厉害。
原来,沈千重患的不是什么缠身疑难之症,而竟是被毁去了容貌。
面目倒也不算狰狞,只是脸上伤痕众多,鬼怪般可怖,五官模糊,不知是遭遇了何种事情。由于长年呆在小院中,沈千重的警惕之心倒是比常人多上许多,见百里在门口吓得直哆嗦,竟也一下猛兽般朝他扑了过来。
片刻的安静,百里颤巍巍的睁开眼,才发现那人正凶狠地看着他。看那人迟迟没有动静,他才鼓起勇气,向他说明来意。
想不到那人竟没有再激烈的抵触,而是认真地看着他,尽管面目被毁,可眼神却依然澄澈。
之后,百里也不再害怕,沈千重竟也温顺着不再凶狠敌视他,只是两人交谈不多,日子也就变成了普通的试药治病而已。
孙百里不知道他的容貌因何而毁,千重也只字不提,两人倒是颇有默契的过了些时日。
只是沈府别院真能算上与世隔绝,还好百里从小就是孤儿,没有可念想的亲人朋友,这下与沈千重为伴,倒也颇为自在。
闲来除了看医书,等待沈府送来的药草,无聊时,便弹琴奏曲。沈千重话语极少,但每逢百里弹琴,他却总能安详地坐在一旁,嘴里似乎哼着些许不成调的曲子,百里好奇问他,他却也避而不答。
时间又是过了好久,久到百里都忘了自己到底在这儿呆了多久,好像时间完全停滞下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从不说话的沈千重。
庆幸的是,尽管尝试了许多次,沈千重的病也总算有了些气色。疤痕逐渐淡去,模糊的五官也慢慢显现出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百里提出了带千重出去看看的要求。沈老爷有些震惊,但转念想想,却也答应了他。
于是,孙百里便带着蒙着黑纱的千重出了门。
这是沈千重第一次出门,波澜不起的眉眼里竟也开始有了些神采。百里看在眼里,乐上心头。他们早上出门,傍晚回府,在易水两岸边兜兜逛逛,有时百里还是会在桥边弹琴,千重就坐在那边,静静聆听,却仍旧不发一语。
日子倒是悠闲,只是沈千重这病却没了起色,不再有任何进展。
沈老爷心里着急,找了百里来询问,百里说是因为伤口年岁过久,所以很难治愈,留下疤痕在所难免。他也不是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也只有尽力而为。
沈父愁眉紧锁,直叹道,自己这小儿子在幼时便与朝中公主订了姻缘,这下眼看儿子就快年满双十,这副模样,怕是会吓坏了那金枝玉叶,更担心要是天子恼怒起来,迁怒到沈家一族。
百里听他说得愁云惨雾,心里也不禁唏嘘,直到自己必会倾尽全力。
而且,于他而言,治好千重的病,除了能助他重拾姻缘,更能让他重获新生。
于是小郎中便开始更加用心查找医书,更是四处寻药。
最后,终于让他找到了可以令千重恢复容貌的方法。
“当真?”听到此处,楚淮梁不禁问道。
“是呀,不然故事得怎么进行下去。”李奕秋瞄了他一眼。
现在他们已经走回到了镇中,几天下来,其实也把这地方逛得差不多了,只是楚淮梁总是问东问西,一会儿去这边,一会儿又到那边,倒把这旅程延长了好几倍。
镇中热闹得多,李奕秋走在街上就是熟人成堆,一堆邻里向他问候,却无人识得楚家贵公子。毕竟是才回乡,李奕秋倒是也可以理解。
不过这频频的问候总是打断他们的谈话,李奕秋怕那公子哥生气了扣他赏钱,便决定在易水桥边坐下,稍作休息,自己也好不再同街坊客套。
“奕秋当真体贴。”
李奕秋又被他说得语塞,不满地应道:“你就不能别叫我‘奕秋’了?”
“你觉得吃亏了?那你不妨唤我为‘淮梁’,这样不是就打平了?”
“……”李奕秋无言以对,干脆抬头望天,以表示他那诉之无主的愤怒。
“奕秋可会弹琴?”楚淮梁没来头地问了那么一句。
“呃?会一些,但是……”他喃喃说道。
楚淮梁还想问什么,可眼神扫到前方的时候突然停滞了一下。
李奕秋看他表情奇怪,忙回头去看,却发现早些天碰见的那个粉衣女子朝桥边走了过来。
这人不就是楚淮梁的表妹?
李奕秋正想回头去问他,却不料身后的人竟一下没了踪影。
这下奇怪了。这桥边无处可藏,难道他又跳进水里了?
这厢还没想清楚,那女子竟徐徐走了过来,见李奕秋坐在桥边,竟停了下来,礼貌地行礼,表情竟有些欣喜的样子。
“这位公子,莫不就是前几日小女所遇见的……”
“楚姑娘?”
楚燕秀一下掩嘴笑了起来,二八年岁,倒也是正值碧玉年华。
“还未曾听过公子姓名为何?”
“我……呃,在下李奕秋。”
“燕秀曾几次路过易水桥边,有幸看过公子作画弹琴,当真是少年英才。”
“楚姑娘过奖了……”
“燕秀有幸识得公子,实在是……”姑娘话还没说完,那个吵闹的丫鬟又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看自家小姐又被这穷书生搭上了话,一股气不知打哪儿来,急匆匆地拖着小姐就走,走远了还不忘回头瞪他几眼。
李奕秋依稀听到了什么“臭小子”“没出息”这样的词,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权当没听到。
他在原地坐了半天,那不知是不是掉水里的楚淮梁一直没出现,他等得无聊了,也只得悻悻地回了家。
家里依旧没人影。他坐在桌边,蓦然想起那人提到的音律琴乐一说,不禁拿出房中的木琴,暗自弹奏起来。
只是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说不清缘由,或许只是想起了那个许久未记起的百里千重了吧。
第三十九章:易水两岸篇(四)
琴声淡然而悠远,李奕秋本不善音律,却也能弹得一两首琴曲。只是他善弹的曲子多是哀怨空灵,断不能在美满祥和的节庆时弹奏,不然定会勾起行人心里的哀思。
倏地一阵凉风袭来,烛火翩跹成舞。这时,门框前似乎也有些许声响,李奕秋抬头去看,只见竟是楚淮梁推门而入。
“你……”
琴音戛然而止。
“还没听完奕秋讲的那个故事,我怎么能离开了呢?”
故事说到孙百里寻到了医治沈千重的方法。
古书上的记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用。书上叙述的尽是奇珍异草,这医治方法倒也不似寻常,看似有些诡异,不过既然是能让千重康复的法子,无论如何,也值得一试。
书上所述的药草,有些并不常见,孙百里决意自行寻找,而普通的药物则交由沈府准备。采药寻药时,千重都执意跟着他,虽然还是鲜少说话,但却一直跟着,寸步不离。
这异草难寻,不过他们倒也有耐心,一日未找到,他们翌日又行,从不放弃。
但是一日,他们在深山采药的时候却不幸走散。
那日,夜已黑尽,山间夜凉,百里对那里的山路倒也熟悉,只是担心初出家门的千重迷失在山林间。
于是,他打着火折子,艰难地穿行在林间山路之中,却怎么也找不到沈千重。
百里从来没有如此焦虑过,林间响彻着他的呼喊声,但却始终没有人回答。
他在山间寻了整整一夜,却在黎明破晓之际,看到了坐在易水河边的沈千重。晨曦的光景下,他孤影坐在那边,似乎正在遥望远方。
看见那人,百里便奋力地狂奔过去。忘记了一夜的疲惫和心急,只是等他走过去,待到那人回过头来时,他才又是一惊。
沈千重回头看着他,眉眼带着笑意,轻轻唤了一声“百里”。
孙百里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一惊,但惊吓瞬间变为感动,他竟一下不能自己,紧紧拥住了身体冰凉的沈千重。
“你吓坏我了。”
“百里,我在易水边等你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嗯?”
“我梦到我的脸好了,然后我在河边等你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千重……”
“我喜欢你。”
“……”
沈千重喜欢上了医治他的大夫,并许诺在自己病好之后,就跟百里一起越过易水河,去到远方。
百里心里虽存疑惑,嘴上也不曾应答,但他知道,自己是愿意跟他走的。
而且从那以后,沈千重再也不像以前那般沉默寡言。百里数次问过他,到底在林中发生了何事,可沈千重怎么也不回答,只是看着那人一副认真的表情,笑而不语。
也是从那之后,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百里还是喜欢在易水桥边弹琴奏乐,沈千重就在一旁看着他,虽然带着黑纱,但却能看见眉眼中温柔的眼神。
有时候,乐曲终了,千重会轻轻唤他的名字,却也只是唤着,不作他意,可每次到那人闻声看他,便是一副颇为满足的样子,轻颔首,微展眉。
百里看着他那表情总会失措几分,偶尔弹错音调,弄得措手不及。
又过了一阵,最后一味药材总算找到了。沈老爷对百里千叮万嘱,更是允诺将会重金酬谢。只是这几日,镇上传得厉害,说是皇都京城的贵人要到了,沈府将有喜事临门。
百里听在耳中,记在心间,而千重却不甚在意。
制药前夜,他们二人依旧在易水桥边抚琴静坐。那夜明月高悬,河边都是燃放花灯的姑娘少年,热闹的易水河,安静的琴弦乐。
“听你父亲说,与你婚配的公主就快到了,你想见她吗?”
沈千重看他一眼,却答非所问:“前几日,我曾差人问过,买下一艘船只需要多少银两。”
“嗯?”
“似乎还没有人离开过这里,所以也不知到底要这水外天地究竟在何处,你我还得备足口粮。”
“千重……”
“百里,药就快制好了吧?”
孙百里被他问得一怔,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却说不上缘由。
见他不回答,沈千重又换了一个话题:“对了,那书是在哪里寻到的?药材又真的找齐了吗?”
百里点了点头,那书是在沈府的藏书阁找到的。不过奇怪的是,那医书落在了角落里,若不是孙百里那日碰巧拾得,倒是不会发现。只是他去过那书房数次,却惟独那一次发现了那旧书。
想来也是机缘巧合,或者上天也并非真是薄凉无情,终是天意助人。
不过还是有一点,百里一直无法想透,那书像是经他人之手抄写过一般,许多地方似乎不太连贯,似有缺失,但唯有那一方关于容貌的方法,似是完整。
多想无益,百里暗自摇头,直叹自己杞人忧天。
正想着,这时,沈千重却一下握住了他的手。弦音戛然而止,百里抬头看他,却见那人在面纱后轻轻一笑,眉眼温柔地弯了起来。
其实这般与常人不同的面貌他早已习惯,就算是面容可怖,但那般温柔的笑颜,又怎是伤痕可掩?
他朝他轻点头,示意他起身,然后拉着百里的手,一起踏上了易水桥。
百里一脸莫名,却见那人对他笑了笑,然后兀自抬起来头——
清风墨夜,满月高悬。
天上是星河璀璨,而地下,浮灯绵延。
“千重……”
“我们一起看过这青空皓月了,以后就会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这是,听谁说的?”
“那天我们在山里迷了路,我遇到一个老神仙,是他告诉我的。”
百里疑惑地扬起眉,尽管心中觉得荒诞,却也笑道:“千重越来越不像我刚认识时候的千重了,喜欢跟人说话,甚至笑起来的时候……”
“笑起来的时候也像百里那样温柔了?”
百里被他说得语塞,却见那人一下又笑开了来,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夜他俩直到夜半才回了沈府别院。
沈千重夜里睡得特别好,而孙百里却是彻夜难眠。他在千重床前守了很久,一直悄悄地看着他,不作声响。
百里看了许久,最后竟情不自禁地朝那人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便起身站了起来。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一时竟紧张得赶紧离开了房间。
而屋里的人却开心得翘起了唇角,眉眼间竟是笑意,就像看到了繁花遍地,浮灯万里一般。
另一边的百里因慌措离开了小别院,独自在沈家府邸里转圈散步,生怕回到那院中想起自己刚才所为。
只是无意间发现府里的家丁正在为明日的熬药试药做准备,看来沈老爷对自己儿子的事当真上心,只是百里在角落了看了许久,却总觉得有些异常,准备药材与甘露虽然麻烦,但却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样的架势倒像是要开坛做法一般。
虽然心存疑惑,百里倒也无暇多想,毕竟还是应该回去多看下医书,那是药材中毕竟奇珍异草居多,药性复杂,当真不可儿戏。
百里独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进门时,还是不舍地看了看千重的房门,总觉得有些依恋之感。
之后的故事便留了空白,老人们也无从多讲,只说是那一日沈府中秘密试药,虽有波折,但最终却还了沈府公子一张正常的面容。
“那最后,百里可是与千重一道远走了?”
李奕秋看着他,摇了摇头:“楚公子果然天真。”
“哦?莫非这结局也是让人唏嘘?”
李奕秋还是没有回答,他像想起什么似地,突然问道:“对了,那一日你同我说的‘圆月易水桥’一说倒是与故事中的有几分相似。”
楚淮梁摇了摇扇子,倒也不慌不忙:“这事儿倒是从听福旺那儿听得的,想来也是派上了用场。”
李奕秋几近无语,这所谓的“派上用场”莫非指的是逗弄自己?
见李奕秋面有愠色,楚淮梁倒是赶紧转移了话题:“奕秋莫要想远,这结局还没说完呢。”
李奕秋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所以一直兜兜转转的不想提及,可故事总有结束的那一刻,无论说书人是有怎样的情绪,故事终会结束——
那一日之后,沈千重因为试药昏迷了过去,他不仅服下了汤药,更是涂抹了奇怪的膏药,这内服外用,倒也应该有效才是。奇怪的是,千重和百里对那日试药之事都记得不太清楚,百里总觉得头脑发胀,而千重更是晕厥了过去。
尽管如此,倒也是顺利度过了。
百里本想留下来照顾千重,可沈老爷却让他早些回家去。理由是,京城的公主就快驾临,要是看到千重一副病弱的样子,再加上随行照顾的大夫,必是会微言尽起。况且事已至此,药材已用尽,确实不必再让百里照顾了。
百里以为沈老爷对他俩的事探出了端倪,于是也不再坚持,拿了那笔数目可观的银两,便回到了易水桥边的小屋里。
他没有忘记千重说过的话,只是在等着他苏醒过来而已。
不过自他回家之后,却感到身体极为不适,他没有再出门,只偶尔从邻里那边听到些外面的事情。
听说,公主就快来了。
听说,沈府的婚宴即日便要举行。
他还听说,在易水河畔建了一艘不大的船只。
……
而在这无数的“听说”中却唯有一件确凿的事情:沈府的公子卧病在床多年,可至今终是好了起来。
百里真想看看那人的模样,只担心再见到那人的时候,怕也是识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