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又是千万年过去,直到长琴残余的魂魄碎片再也无法轮回。
那一世,天界战龙也已年迈老去。
时间太过久远,竟让那上古榣山也风化在尘埃之中。
悭臾一生陪同赤水女子献征战沙场,最后女神怜悯,在一处祖洲仙岛上,建起了一方与榣山并无二致的地方。
只是那里,却再也没有那个临水抚琴的仙人。
时间开始变得漫长而悠久,当年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但悭臾却始终记得那日的约定。
只是,他寻遍山川万里,看累世事无常,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人魂灵之息。
他甚至也开始怀疑,那太古之约是否不会再有实现之日。
他还记得,曾有一日,见过长琴此前在榣山遇见的两只鹿妖。
只是如今,其中一个已经化作人形,而另一个却仍旧是妖。于是,一个转世,一个寻找,千年过去,往复循环,从不终止。
悭臾也曾化作人形去找那两人。
直到路过一座宁静小镇,看过一双相爱情人。
有时候他会轮回成女子,抑或是男人;有时候贫困潦倒,有时又是金枝玉叶。
有些时候,他们甚至并不是爱侣,那样,鹿妖便在离那个人很近的地方守着护着,这世间除了相爱,还有很多种形式,让你有理由陪着那个人一起走过人生。
等到那人寿终正寝,他便再追着那亡魂而去。他每次都在往生殿前等他,笑着看他一眼,然后一直注视着他,直到那人投胎转世。
可是,千万年过去,鹿妖也开始怀疑,自己寻到的这人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以前的恋人。
“即是那人转世,为何不是那人?”
“以前我也那么认为,”鹿妖看着屋内为孩子缝补衣物的妇人喃喃道,“只是经过了这数百世的追逐,却越发怀疑自己所坚信之事是否即是真实。”
“……”
“悭臾,我亦想问你,该如何断定面前这人即是你苦心找寻之人?并无记忆,并无任何共同之处,那般的认定莫不是唯心而已吗?”
“轮回转世,三魂不改。那便是证明。”
“那你等的,只是那三魂而已?”
悭臾眼中一下失神,鹿妖见他不回答,便又说道:“每一世的际遇不同,人的心性也会不同。三魂一说,也不过片面。”
“……”
“悭臾见笑了。如今你乃是天界战龙,断不会这般痴妄。”
“那,你有何打算?”
“……”鹿妖还是望着那小屋烛火,“你也知道,就算是妖,也有寿命将近之时。只是想到若等到下一世,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故事,心下有些怅然,却不知是遗憾还是释然罢了。”
“……”
那一日之后,悭臾便再也没踏入过凡尘人世,他独居于祖洲榣山幻境之中,等着龙息散尽,便前往不周山龙冢,葬身于山渊之中。
直至一日,祖洲幻境处踏入了一名黑衣男子。
沉睡于水中的悭臾隐隐感受到故人之息,从水底游曳而上,破水而出:“小子,汝乃何人?竟敢私闯此处,扰吾安眠!”
少年惊诧地看着他,竟喃喃唤道:“你是……悭臾?”
“汝唤吾什么?”
“金色的瞳孔……黑色的龙鳞……你真的,是悭臾吗?”
“汝……为何知吾姓名?”
“太子长琴……我曾于梦中见过你同他在榣山水湄间的过往……”
“……”
“难道,我是他轮回中的一世?”
悭臾不置可否,只是看着那少年沉静迷茫的脸,仿若看到了故人归来。
黑龙的金眸一直看着少年,慢慢地,有绿光开始在那瞳孔中蔓延开来,他停顿了很久,才轻轻唤道:“齐夕?”
少年一时失措,却完全反应无能:“七夕?那是……人的名字吗?”
黑龙金色的瞳孔中忽地闪过一道绿光,却也瞬间熄灭了神采:“没事,是我想多了。”
“悭臾,我只想知道,我同太子长琴究竟有何关系?”
应龙看着他,轻笑道:“你并非他轮回中的某世,只是你体内残存了他的半数魂魄罢了。汝唤作何名?”
“百里屠苏。”
“那小子你记住,唤你作百里屠苏,抑或太子长琴皆是无妨。你心中认定自己是百里屠苏那便是他,可你心中亦存有长琴魂魄,一念轮转,你亦可把自己当作他。”
“……”
“反正这一世过去,又是新的一世,现下你认为自己是谁,那便足矣。故人早已远去,那名号,给谁都好。”
“悭臾……”
“数千年过去,竟让吾在阳寿将尽时看清了前尘往事……”黑龙轻叹道,“无怪乎再也寻不到你的下落,原来只余一半魂魄……只是,另一半又在何处?难道,早已消散于天地之间?”
“……”
“难怪世人皆说,世间再无太子长琴。”悭臾轻笑着摇了摇头,如释重负般,“只是你命途坎坷,念在你与吾友尚有魂魄之系,若需吾相助,便用这龙鳞召唤吾吧。”
“悭臾,你会一直呆在这儿吗?”
“怕也是不能久住了。神龙之息散尽之时,吾也将埋骨于不周山中。”
“……”
那一夜之后便再也无人步入过祖洲幻境中。悭臾沉睡于水底的时候,常常会梦到有人临水抚琴。
那里的榣山不似祖洲幻境这般,常年与明月为伴。那里有清风绿水,光照暖阳。
他越来越喜欢那种静谧祥和的生活,因为,当他越是静下心来,那些模糊的往事便会越发清晰。
梦中,那白衣仙人就那么临川而坐,面目沉静,无喜无忧。
可是梦醒之后,千万余年尽数过去,梦中之景、梦中之人,竟全都化作沧海桑田。
他也开始慢慢变得害怕起来,想着鹿妖说过的话:要是他也死去,那这故事便再也无人记得了。
悭臾还记得长琴曾说过,天无尽、地无涯,万物本是浑然一体,所谓生死,不过道之一字而已。
生死之事,本无之谓大事。只因舍不下眷念之人,忘不掉执着之事,方才让人神伤哀婉。
只是这天,从不顾及人之悲喜。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悭臾喃喃念道,终是迷失在梦境与幻象之间。
悭臾最后去往的地方,是一处虚造的蓬莱仙境。
因为少年临危遇困,所以用龙鳞召唤了他。
也是在那里,他才看到长琴剩余的魂魄。
比起少年,那人似乎更与长琴相像一些。黑色长发,宽袍大袖,只是眉眼间不再是与世无争的淡然与怜悯,更多的却是不甘与愤恨。
悭臾想起了那日天帝对长琴的处罚:贬为凡人,命主孤煞。
永生永世的寂寞,当真是最无奈的刑罚。
独自行走于人世之间,无人牵绊,无人挂念;随风而去,片叶不沾。那不是洒脱自在,那是寂寥凄清。
千万年的无边孤寂,会逼疯每一个人。
悭臾看着靠坐在巨石旁的那位长发先生,终是转头,载起少年,就像千万年前在不周山载起长琴一般,冲破九天云霄,朝不周山飞去。
“这样……也算是完成了你同太子长琴的太古之约了吧?”
悭臾笑着并无回应,只是继续迎风向前。
“从来没想过……”少年仍是喃喃梦呓着,“原来这一生会是这样……还好,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
悭臾回过头,看着少年轻合双眼,表情却也沉静如水:“这一生,虽有遗憾……却也……无惧无悔……”
这一世,太子长琴的魂魄也走到了尽头。化作荒魂,终是可以了结这个故事了。
只是……无惧无悔吗?
那日不周山苍穹之上,是谁缄默不语,又是谁化声为光?
他手中盛着绿光,放在那人胸口的地方……
“我在这里,等你的答案。”
他望向他的惊诧的眼神,竟也是千万年前的事了……
神龙之息丧尽,金瞳应龙终是落在了不周山深渊之中。
“我喜欢你。”
绿光弥漫在指尖。
“我喜欢你。”
四周雷声大作,烽火连天。
它慢慢闭上眼,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仙人授命逮捕人间孽龙的情形……
依旧是寂寥冷清的不周山。
只是不知,是不是也同那日一般……
只要他轻轻睁开眼,便能看到那白衣仙人独坐云端之上,手扶凤来,两袖清风……
黑龙慢慢闭上眼,眼里的金光逐渐变为深沉的墨绿;而在他前方,有人一袭白衣腾云驾雾而至。
忽闻故人来……
应龙眼里的金色完全被绿光充盈,龙魂散去,万劫皆覆。
似是故人来……
一人白衣落地,青丝成雪:“我也是。”
恰是故人来。
第五十章:转折
李齐夕从来不知道,确定一段感情是那么纠结的事情。
他就记得那天故事落幕以后,他拼了命地往不周山龙冢跑,等好不容易跑到了悭臾身前,却看到那应龙金瞳中的光芒已经完全散去了。
神龙之息在他身边围绕盘旋了一阵,便兀自腾空,然后逐渐消散。
再之后,整个空间弥漫起一阵绿色的微光。
他回头去看,就看见穿着黑袍的猫又站在他身后,笑着,一直看着他。
李齐夕被看得有些尴尬,刚想开口,却一瞬间看到那人鬓上有些霜白的痕迹。猫又轻轻笑着,脸上竟带着些许沧桑的感觉。
上千上万年的等候……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故事中年月的变迁,竟会给人留下那样真切的印记。
这时,倏地刮起一阵清风,那人的长袍迎风而起,然后,李齐夕便感到一阵莫名的温暖——
猫又双手环抱着他,紧紧抱着,然后,便是一句极轻极轻的说话声:
“我都听到了。”
大片大片的绿光,完全静止的时间,被生生勾勒在不周山氤氲的雾色中。
只是世事总是难料的……
“没想到你这么主动。”猫又啜着牛奶,瞅着李齐夕一眼,虽然语气没有波澜,但是嘴角还是藏不住笑意。
“别说了……”
“胆小鬼。”猫又还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喃喃说着,“敢做不敢认?”
“别说了……”
猫又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去倒牛奶,出门时又望了一眼裹在被窝中无地自容的李齐夕,然后,心满意足地走出了房间。
其实李齐夕也想不通当时的自己到底是哪根筋给搭错了。
遮天蔽日的光芒中,猫又静静抱着他,而他一时激动竟也反手拥住了猫又的肩膀。
彼此沉默了一阵,他却像鬼神附身了一般,用手轻轻推开那人的肩膀。
“嗯?”猫又迟疑地看着他,却在看到李齐夕微红的眼眶时,有了片刻的停顿。
他眼里似乎晕染起了点点雾色,喉咙里似乎也传来一阵极轻的哽咽声。
然后,那个愣头青微微上前一步,身体也慢慢向前倾,头轻轻向上仰起——
只是,猫又还没反应得过来,那人便脚底一滑,“啊”地一声向后狠狠摔去,这一摔还给摔出了不周山。
猫又暧昧地说他“太心急了”,又要摇头说“这种事情要慢慢来”,可还是一个人乐得跟逮着耗子的猫似地,看得李齐夕直想脱了鞋来抽他。
最后,猫又总算把他哄出了被窝,高高兴兴地煮了一桌菜来“奖励”他。
“拜托,什么叫‘奖励’?有什么好‘奖励’的?”
猫又扬起眉,似乎不太懂。
“我越来越怀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李齐夕本来就满肚子怨气,这下子总算找到了机会吐槽他。
猫又愣了一下,却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真要我说?”
“……”李齐夕停了一阵,“我们吃饭。”
猫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却也不再说话,只是吃上几口就停下来看他一阵,弄得李齐夕一阵莫名其妙。
吃完饭,照例是刷微薄逛论坛,在猫又的督促下,李齐夕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打开了新买的麦克风。
“说好了是最后一次了。”
“录了再说……”
李齐夕回头,扬眉看了猫又一眼,嘟嚷了一句:“真搞不懂,到底谁才是CV?怎么你弄得比我还认真?”
猫又在他旁边坐着,啜了口牛奶,慢悠悠地说道:“你还记得你那次被黑桃K抽中时,底下有人说的话吗?”
“嗯?”
“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猫又喃喃说着,李齐夕看着他,一时又是语塞。他一直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上前倾下身子,紧紧拥住猫又的肩膀。
“怎么,对我那么好?”
猫又回抱着他,耳语般地小声应了句什么话,李齐夕却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猫又松开抱着那人的手,坐正身子,笑着说道:“以后告诉你。现在,录音吧。”
“嗯!”
李齐夕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办公室恋情是被严厉禁止的了。因为恋爱状态下的人,是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来完成工作的。
比如现在,虽然猫又在一旁安静坐着,但他总是下意识地往旁边瞟。猫又见他看着自己,对他相视一笑,然后……李齐夕就忘了自己该干嘛了。
又或者,猫又无声无息地飘到了厨房倒牛奶,李齐夕习惯性回头,见那人不在了,便立马起身去找,再然后,就看着猫又悠哉悠哉地从厨房飘了回来,李齐夕特傻地笑了好久,这才放心地继续录音。
有时候还会碰上对台词的状况,李齐夕好不容易入戏,猫又改了台词想逗逗他,却把李齐夕弄得语塞了好一阵——
“悭臾,再过一阵,我就要走了……”
“在洪崖境呆久了也会腻烦的,如果闲来无事,你也可以来找我。”
“嗯。”
“你知道,我一直在此处的……”
李齐夕看剧本后面并没有台词,心里有些疑惑,却听猫又自顾说道:“只要你回来,我们就来做我们爱……”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完,李齐夕就已经自动脑补好了。
他有些羞涩的低下头,面带娇……
娇……娇……娇你妹!
李齐夕一个激灵从床上扑腾起来,却见那人已经坐在了电脑前。
像是被他身后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猫又扬起眉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李齐夕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梦,只是心里仍旧有一股渗人的感觉,鸡皮疙瘩也起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