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飞鸟琳

自己已经持续了几千上万年的意识也终会有灰飞烟灭的时候——朝熙并不喜欢轻言放弃，可见清的冥顽不灵真是能让所

有神灵都无力。

朝熙无可奈何，只能回了另一个小山坳里的居处，那是读月与他共居的地方。一间简单的小石屋，并没有任何华丽的装

饰，可是独占了那个小山坳，没与大家相邻。时下天色已经昏暗，屋门虚掩着，朝熙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没点灯，

读月正坐着发呆，见他进来很是惊奇，脱口道：“你回来了？”

朝熙苦笑，不回来还能去哪里？可读月突然奔过来，连连推他，说出的话教他简直不敢相信：“你回来做什么？干嘛还

要回来我这里？那一位给你碰了钉子，你就倒回来找我？朝熙大人何时变得这么随和了？竟连这点手段都不舍得使出来

？”朝熙一时没防备被他直推到门外，读月反手关上门，拿起门闩就要闩上，口里没停歇：“读月本来就是最低下的狐

妖，比不得那位几千年道行的泽仙，可读月也是有自己的骨气的，如何受得了大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读月自跟了朝熙一直都是柔顺乖巧，对朝熙没有过半点违拗，朝熙到今日才知这小狐狸竟然也挺有脾气的。不过这到底

是在平凉山上，朝熙容不得谁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就连读月小狐狸也不行，手上用力，硬生生地推开了门。

读月白日里冷不妨看到了见清上了平凉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更看到朝熙一双眼睛粘在见清身上再没看过自己一眼，

更是气闷。独自回了石屋，越想越是凄凉。在云岭时只因看了一眼朝熙就苦恋难以自抑，明明知道朝熙的心不在自己身

上仍是傻傻地跟着，几年的时光转眼而过，朝熙一直对他宠爱体贴，从没让他后悔过，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狐妖所求的就是好因缘，偏偏因缘这种东西最难强求。

朝熙用强推开门进了屋，读月看着他呆了半晌，毕竟还是没办法反抗他，讪讪地转身坐回桌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不

大会儿眼泪就叭嗒叭嗒地不断落下来。朝熙想到他只因痴恋着自己，不远万里一路跟来平凉山，平日里事事殷勤奉承，

现下这般伤心，却没什么话可以劝他，不禁也泛出一些苦涩来。伸手抱过他，抬起那张小脸，已经是稀里哗啦的一片，

俯下头吮过那张脸上的泪水，慢慢地解开了他的衣带，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到了床上。

狐妖的习性，最最忌讳在欢好时哭丧着脸，觉得那样会坏了自己的好因缘，于是读月抬手抹干了眼泪，强笑着与朝熙纠

缠到一处。

第25章

那晚读月被朝熙抱在怀里，却觉得满心满腹苦涩得厉害。也许在他决定跟随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朝熙时就已经注定了今

日的难堪，这是一棵先天不足的苗，就算他耗尽心血养育它发了芽、开了花，结出的倒底仍是一枚苦果。可是，如果见

清没有厚颜跑来平凉山呢？何以见得他读月就活该吞下这枚苦果呢？这样辗转反复，思来想去，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从他上平凉山的第一日起就被安置在这间单独的小石屋里，而朝熙就一直与他同宿。不过凭着他的精明，没过几日就听

说后山的深处有一个长满芦苇布满水泽的小山谷，在他没来之前，朝熙是一直独居在那山谷里的。那里的一点一滴都是

朝熙亲手布置的，就连谷里的水都是从别处引来，并非天然。朝熙独居在那里是为了不愿忘记几百年前离他而去早已不

记得他的伴侣，直到有了读月。朝熙从来都没有跟读月提到过任何关于那个山谷或者之前的伴侣的事情，可总有别人旁

敲侧击地暗示读月不要靠近那里。

天亮朝熙起身去了前山，读月再也忍不住，一定要偷偷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山谷到底是什么样子。一看之下才觉得那果

然是难以承受的。从没想到荒凉颓败的平凉山深处竟会有这样温婉柔美的地方，清澈见底的浅浅流水，圆润的岩石垫成

的小桥，被流水滋润的几棵绿树，树下几间茅草屋，微风中起伏的一丛丛芦苇，难以置信这些全都是朝熙一手安排的。

朝熙哪会为自己做这些呢？如果哪日自己离开，怕是朝熙连想都想不起自己吧。

之前朝熙要上昆仑山，读月就隐约听说他是为了那个叫做见清的泽仙，立时猜到当初在云岭时朝熙经常从山下路过就是

为了去沼泽地里看望见清。于是死乞白赖地一定要跟去。真的看到了见清，不但失望而且气愤。朝熙放在心中念念不忘

的竟然是那么一个傻乎乎的笨蛋，那张脸虽然漂亮吧，可比他生得美的狐妖数都数不清。现下看到见清理所当然地待在

这山谷之中，读月真要气得发疯了。

话说朝熙既然已经回山，见清就不愿再去前山，宁愿自己躲着，打坐冥思对他而言也不会难熬。听得响动，睁开眼来，

竟然是读月。见清对读月的厌恶那真是自然天成连理由都不需要的，碍着朝熙的面子不去理他就已经是极限了，哪知这

小狐狸不知好歹倒要来招惹自己，心下不快之极，也不能说什么，暗暗冷哼一声，重又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读月此刻看到见清那充满了冷淡鄙视不屑的眼光，就算原本不生气也要抓狂了，更何况本来就对见清充满了怨恨，打是

打不过的，可不说几句刻薄话岂不是对不起自己？只听读月阴阳怪气地道：“看到你才算明白了，所谓的散仙大概都跟

你一般喜欢装模作样吧？怪不得一个个都躲在沼泽地里跟谁都合不来了。”

见清听他这话里带骨头，奇道：“此话怎讲？”

第26章

读月道行远不及见清，不可能没有忌惮之意，可满腹怨恨，就索性把这些顾忌抛开，一味地要用言语刺伤对方：“听说

散仙个个洁身自爱，不染欲念，可依我看来，你早对朝熙大人存了那种心思。面上绷着不说，竟然寻个理由千里迢迢跟

到平凉山来；来了不走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装腔作势，真是恶心透顶。”

见清听了他这狠毒言语倒不着慌，只答道：“你不是我，怎能知道我的想法，我又何必理你怎么想我？”

读月口上不肯输他，接着道：“我不是你，可难道我看不见你的那些腥腥作态吗？你不须理我怎么想你，可平凉山上上

下下诺大的部族，你这些死皮赖脸的作为难道没丢了散仙的脸吗？”

“这倒奇了，便算是平凉山上个个都看我不顺眼，为何只你一个跑到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与朝熙大人情深爱笃，难道要我忍着你来横插一脚吗？昨晚朝熙大人是与我同床共枕，提起你来真是不胜其烦呢，

你的那点龌龊心思早被人看穿，又何必再留在这里自讨没趣？”

见清听到昨日朝熙离开之后果然就是去与读月同寝，心里无可避免地重重一痛，火气噌地蹿上来，冷道：“我到平凉山

来是客，可也不会容你这般肆无忌惮。你该知道修道者必然都会钻研收妖之术，我平日果然疏懒，几千年修行从未收过

一只妖，你现下不知好歹在我跟前说这些荒诞之语，可见得是想做这第一个了？”

读月不会傻到吃这眼前亏，想说的难听话一句不落的全都说完了，哼的一声转身走了。

见清平日里也有些涵养，本来不至于将旁人的言语放在心上，可读月的话其实句句道破他的心事，虽然面上撑着不动声

色，等读月一走就不免伤怀起来。自己明明有见淳那般的疼爱，为什么遇到朝熙之后情难自抑？难道真是生来品性低贱

不知自爱吗？自己不与见淳好好相守却要惦记着朝熙，难道真的跟狐妖一般要图那一夕苟合吗？朝熙身边明明已经有了

读月，难道自己竟要去跟狐妖争风吃醋吗？这样的自己怎么对得起见淳的苦心教养？

他心思烦乱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情，再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修炼。眼见得已近午时，元迟施施然来了，手上抱着一大

堆瓶瓶罐罐衣履鞋袜之类的东西，看到见清只微微点头招呼就向茅屋里走去。

见清连忙叫住他问道：“你拿这些东西来是要做什么？”

“我送些朝熙大人的日常用物过来。”

见清奇道：“既是朝熙大人的东西，为什么拿到我这里来？”

“大家都说……”

“大家说什么？”

元迟精明伶俐侍候朝熙从没出过错，这时却觉得有些不妙，眼见得见清面色不善，嘴边那句“大家都说看见朝熙过来这

里与你同宿了”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没说出来，慌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只是送些东西过来，马上就走。”

见清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想清楚这是个什么误会，这才完全明白为什么读月会跑来叫嚣，思来想去更是羞愤欲

死。

第27章

若是再留在平凉山上，实在尴尬；但见清的性子也自有其倔强之处，要是被读月一顿讥刺就此离开，岂不更是羞耻？既

然跟朝熙约好再住一月，无论如何都要待足一月为止。见清整日独自留在后山再不出去自取其辱，只希望快些离开这是

非之地，旁人爱怎么想也都顾不得了。所幸朝熙再没来过后山。

如此过了七八日，每日里只有折耳照例过来陪他一刻算是尽了待客之道，想来元迟也明白了他的窘境不再过来令他难堪

。一日折耳却突然道：“今晚前山大家有庆功宴，元迟大人要我请你一定过去。”

魔族与散仙不同，有杀生食肉的习惯，见清也略有耳闻，便道：“我一个外人恐怕不便过去，你代我向元迟道个歉吧。

”

折耳顿时委屈得瞪大了一双眼睛，道：“原来元迟大人知道你会推辞才叫我来跟你说的。元迟大人说若是不能请得你去

，就要剥了我的猫皮、剁了我的猫爪、挂到火上做成烤猫肉。”一边说一边抖抖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绒绒的耳朵，眼泪

汪汪地趴在地上好不可怜。

见清暗笑这猫妖古灵精怪的真是会做戏，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不好再拒绝，便点头应了，想着过去坐坐应个景也就不

算失礼了。

果然折耳一见他应了，就笑得眼眯眯地走了。

到了傍晚，天已经蒙蒙的黑了，见清踩着最后一点天光走小路去了前山的较场。场中已是一片喧闹，数个巨大的火堆，

果然是要烤肉，满地酒坛碗盏。这情形，见清连脚也插不下去，便想趁此悄悄离去罢了。哪知元迟眼尖之极，混乱之中

仍是看到了他，赶上去拦着，带他就座。说是预先留下的位置，却连案几坐垫都没有，只是一小块空地，放了杯碟而已

，那位置好死不死的竟然就挨在朝熙的右手。朝熙看他过来颔首为礼，一张脸映着温暖的火光，眼中全是闪烁的愉悦笑

意。见清被他看得混身不舒服，可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

坐下来才发现，朝熙的左手便是读月，正好与他对面而坐。见清心下气恼，真不知这般安排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火堆的

热气一阵阵扑到身上，炽灼难耐，偏偏读月也是面色不善，时不时狠狠瞪他，更是焦燥烦闷。

魔族的酒不同于沼泽中酿的花草清露，上口极烈，见清闻到那气味连尝都不敢尝一口；席间吃的尽是山猪野鹿之类，烤

得焦香四溢，见清也不能碰那些东西，无所事事，只好垂头默坐，真是如坐针毡。朝熙似是察觉他的窘迫，伸手握了他

的手道：“今日为难你了，既然来了就多待一会儿当是陪陪我好不好？”

都已经来了，还有什么话可说？见清点点头，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出乎意料的是，坐不到一刻便有魔族过来敬酒。此地风俗，向客人敬酒是最最热情的礼遇，不能不饮，见清只能端起酒

盏喝了下去。那一盏酒就像火焰一般从舌尖一路烧过喉咙，见清唯恐被嘲笑，拼命忍住不咳嗽，憋得头昏眼花，耳朵里

都在嗡嗡作响。那魔族一边喝了自己杯中的酒一边笑嘻嘻地说了什么话，见清一时听不清，好半天缓过气来回想，那魔

族竟然对着他和朝熙说了一句“百年好合”。

第28章

见清一口气好不容易顺过来，正要说什么，马上就又有旁人过来敬酒，稀里糊涂地就又喝了，满盏满碗地不断被灌，喉

咙里一轮一轮地像火在烧，眼前昏花连敬酒的是谁都看不清，只是每喝完一盏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句类似的吉利话。第

一盏下去还纳闷着这是怎么回事，后来迷迷瞪瞪地连自己在干什么都想不起了。

朝熙在旁边看他被灌得狼狈不堪，自然有些心疼，轰走了那帮凑热闹的，抱起他离席而去，场中就全是起哄的声音。见

清醉得眼都睁不开，浑身火热，满脸赤红，朝熙就有些好笑，幸得他没看见大家起哄的场面，否则又不知道要怎么使性

子了。

见清其实并没有完全失了神志，突然身子腾空，就知道是朝熙抱了自己离开，全身都软绵绵的烦恶难受，也就懒得挣扎

了。朝熙抱着他回去后山，一路上全是寂静无声。冰冷的山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清凉爽快，酒意就散了大半，睁开眼睛

，正看见深蓝的夜空挂着一弯皎洁的月亮。平凉山气候奇特，常年不晴不雨的，这还是见清上了山之后第一次看见月色

。月光洒在自己的月白长袍上，柔和的光晕，朝熙的脸半垂着本来是隐在阴影中，现下却也被这反光照亮了，全是温柔

的笑意。见清靠着他温热的身体，痴痴地看着他的脸，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朝熙看到他那傻傻的表情，觉得可爱

得不得了，忍不住轻下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离。

这么一吻，就勾起了见清适才在席上的种种不快，轰地就把怒火又点着了，冷道：“我现下可以自己走了，请放开我。

”

朝熙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气，只能默默地放了他下地。见清满心气恼，却也无话可说，只能埋着头一路往前走，朝熙就

一路跟着。

平日没有月亮的晚间，山间小路全是一片漆黑，见清并不会害怕，却也觉得这漆黑一片太过孤寂；今日清辉满谷本应该

是赏心悦目的好景致，可朝熙的脚步声一直跟在身后，平添烦躁。再也按捺不住，转过身来对着朝熙道：“见清现在已

经完全没事了，多谢大人的照顾，大人请自便。”

“我再回前山只是让大家不自在而已，现在也不早了，咱们正该一同回去歇着。”

朝熙这话说得太明白，见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一同回去歇着。”

朝熙闷闷地道：“见清你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原本我是知道的。可后来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

涂。”

“我，我有什么事情不明白，你说我什么事情装糊涂？”

“见清你太坦白太直率，什么都藏不住。难道你真的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吗？难道你真的不懂我在想什么吗？”

第29章

此言一出，见清却莫名地激动起来：“你、你，你真是在那么想？你今晚让我跟那只臭狐狸并排坐，难道真是想让我像

那只臭狐狸一样伺候……你？”

朝熙被他这么一句话也勾出火来，心道我还没计较见淳你倒计较起读月来了，不过也知道见清此刻不可理喻说什么都没

用，上前去搂住他的肩膀道：“你只要想着我们两个就可以了。你是你，读月是读月，不要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