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他叹了口长气,“可惜,人啊!始终跳脱不出这三戒,不论出身,不论学养,你我亦然。那
孩子长得很俊俏、很漂亮,和他去世的母亲一个样。”
段玉觿的心脏突地抽动一下。他是个少年,燕飞也是;皇上又频频称赞燕飞漂亮,难道这个老人已经知道什么了吗?
慕容规细眯的老眼里精光四射,“我老了,仅仅一个贪字就能把朕困死。没有儿子的时候,什么欲望也没有;现在儿子回到身
边了,贪念也随之大起。儿子还没抱暖呢!就想要孙子,好孩子,你说,我会不会太贪心了?”
“这是人之常情。”段玉觿摇了摇头。
“我也不瞒哄你。这些年来,你和我的亲生儿子也差不了多少,现下太子虽然回归,我对你的疼宠信赖只有更上一层楼,没有
少的。”
“我明白。”段玉觿垂下眼眉。
“我只求你一件事。”老人的眼光变得深沉而忧伤了,“把我的孙子还给我。我不求多,一个就好。”
段玉觿不禁全身发冷,呆若木鸡,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险些就要下跪,慕容规先他一步拉住了他。
“我知道,你和那孩子已经有了感情,从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慕容规哀求道,“这本来没有什么,可是我年纪大了,唯一
的血脉就剩下这一支,他是我抱孙子唯一的希望。”
段玉觿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能说。皇上说的是事实,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不求你离开他,只求你暂时别和他见面,直到有某个女人确定怀了他的孩子。到时候,他就完全属于你了!”慕容规一字
一句,哀恳凄切。此时此刻,他不是全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只是个可怜兮兮地盼望重修亲子之情、再叙天伦的老头儿。
段玉觿注视着慕容规抽动下垂的嘴角,注视着他的满头白发和每一道深刻的皱纹,回想起过去十几年来他的百般疼爱,脑海里
就像有几百只针在戳刺着,难以抉择。
“帝国也需要一个像样的继承人。”慕容规的最后一句话不啻是一声轰雷,在段玉觿耳里迸发出巨响。
轩辕君绝不是个像样的家伙。他年纪还小,英俊、风流、骄纵,不学无术,只知斗鸡走狗;燕飞虽然一时稳固住了皇位,有一
天他也会年老,如果没有孩子,皇位又要交给谁继承?轩辕君的后代吗?那一支世世代代以败家子和浪荡女闻名的贵族旁系?
段玉觿迷惑了。
慕容燕飞说的没错。立过太子,老皇帝接着想到的就是立太子妃。
高官贵族的奏摺如雪片般飞来,内容不外是夸耀自己族内的女儿多么美丽贤淑,姑姑妹妹又生了多少健康白胖的男孩,“堪为
媵妾”。
当上太子的侧室或情妇当然不是他们觊觎的目标,甚至太子妃也不是。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成为皇室的一员,永保富贵。
皇帝死后由太子继位,太子死后由太子的孩子继位,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
总督自从被褫夺军权之后,便镇日惶惶不安;他求教于宰相,宰相只听家奴的话,家奴又有个专宠的小妾给他拿主意,如此这
般,苏二姑娘便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又能永保富贵的主意——把总督的一对如璧玉般的双生女儿送给太子当侍妾。
以她对男人的了解,男人并不是兔子。
俗话说,好兔不吃窝边草,男人和兔子恰好相反,总是吃窝边草。总督的一双掌上明珠又美得出奇,这样的美人放在太子眼下
,哪有不受宠幸的道理?
于是苏姑娘在家奴枕边轻声细语,家奴在宰相旁边咬耳根子,宰相又对总督面授机宜,出主意的人自鸣得意,听主意的人感激
涕零,连连称是;谁也没想到这么重大的事件背后,竟是由一个奴仆的小妾在主导。
世事就是这样,说穿了,便一文不值。
总督的一对千金,如珠似玉,美艳绝伦,姊姊叫青兰,妹妹叫紫兰,都拥有郡主的封号。
郑青兰原已许嫁给轩辕君,郑紫兰也和另一名旁系贵族京庆君订过亲,现在为了巴结权贵之故,总督便来个翻脸不认帐,硬说
没有许亲这回事,两位准亲家也拿他没办法。
毕竟,和太子抢女人,这种话谁说得出口?什么样的高官又比得过太子?
只有一个人有这种资格,那就是皇帝。
但老皇帝丧妻多年,欲望早已枯竭,最近才重享天伦之乐,更进一步盼望能抱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和儿子抢女人的念头,想都
没想过。
于是,这对天生丽质的姐妹便顺利地送到了慕容燕飞面前。
“这两位姑娘在这里干什么?”见到她们的第一眼,慕容燕飞微有怔愣。
那怔愣代表他的错愕。两位姑娘的确是世所难见的美人,但她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侧殿——老皇帝已经多年没有扩编
后宫的规模了。
恭送郑氏姊妹入宫的老总管艾敬谦和地说道,“这两位姑娘,年长的叫青兰,年幼的叫紫兰,都是自愿来侍候太子的。”他一
面竭尽心力地介绍,毕竟总督那儿也送了他不少贿赂;一面偷眼看太子的反应。
两位美人一左一右,衣袂飘飘,婷婷下拜,“太子万福。”声音又娇又细,宛如黄莺出谷。
嗅到她们身上高级的薰香,慕容燕飞反而蹙起了眉头。
那是来自西域的蘅芜香,宁神之外,也稍稍有点催情助兴的功用。送她们进来的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已经不言而喻。
“我不要人服侍。”慕容燕飞挥挥手,当头就泼了桶冷水,表明对两位绝世美人的艳姿视若无睹。“小捕快呢?找他过来,我
有话要问他。”
“这……如有要事,卑职可代太子殿下转达。”艾敬额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
皇上吩咐过,要暂时阳信公避免太子和见面;段玉觿也一直谨慎地遵守皇命,人虽在京城近郊,却刻意避着太子。现下太子却
要他找段玉觿过来,那不等于要他的老命吗?
慕容燕飞白了他一眼,“不用,你把人找来就是了。我要当面问他。”
小捕快把他带到这里来,之后就消失了,一次也没来见他,难道,小捕快只想把他塞给亲生父亲就溜之大吉吗?他还没拜见靖
宁侯暨夫人呢!
被太子逼得急了,艾敬只有硬着头皮推托道,“这个……阳信公有要务在身,近期之内,可能不方便蒙受太子召见……”
慕容燕飞看看艾敬那畏缩的模样,再看看并立的两位美人,稍微思索了一下,便沉吟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把两位姑娘
也带下去休息。”
“殿下,她们是来伺候您的!”艾敬急得跺脚。
“我不需要。”
“皇上有令,太子不喜欢这对姐妹,可以换人;但是身边不能没有侍从。”
“那好。”慕容燕飞阴险地笑了一下,“两位姑娘辛苦了,请回家休息。艾总管,叫小捕快过来伺候我。”他可要好好享受小
捕快的“服侍”!
第三十章
满月、满月……盯着井旁的日晷,慕容燕飞在心底默默盘算避出宫外的时机和藉口。
小捕快用来锁住他的铁链还留着,钥匙也可以再配一付新的,问题是,在繁华的京畿之内,要找一个本来就是猛兽群集、即使
偶尔听到凶暴的吼声也习以为常的地点……
有这种地方吗?
旁徨间,慕容燕飞蓦地想到上林苑。里面放养了许多动物,以供皇室贵胄打猎之用,其中当然也包含虎豹一类的猛兽。
那无疑是最适合而且是唯一可以隐身的场所。
段玉觿醉了一回,哭了一回,又睡了一回。
吕珩让段玉觿枕在膝上,表情柔和,“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杀人不算什么。至少对段玉觿这样的“心腹”、“耳目”而言,杀人只管有没有必要,不问无辜与否。何况苏家人并不无辜。
失身也不算什么。如段玉觿自言,男人和男人不会产生后代,只是纯粹的肉体享乐。
真正的问题却在交合之后。一次是意外,两次是愉快,三次是食髓知味,其他四五六次以至于无数次呢?难道是习惯成自然?
段玉觿很害怕。
他的身体真的改变了,心境上也有很大的不同,变得患得患失,欲近不得、欲远不舍,也变得软弱而感伤了,想起传说中的美
人姐妹近侍,便嫉妒得快要疯狂。
“我好想念他。”段玉觿低语。
“『他』是谁?”
“我想念的那个男人。”
“你喜欢的那个男人。”
段玉觿没有否认,“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总之,和他在一起就没好事。”
“是吗?我看你挺开心的。”吕珩点了点他的眉间。在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师弟的眼睛发光了,神采飞扬,那表情绝不是伪
装的。“为什么你不去找他,却躲在我这里喝闷酒?”
“因为我不能去。”
说了几句话后,段玉觿昏昏沉沉地感到疲倦,打了个呵欠就睡着了。
吕珩没有吵他,让段玉觿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即使那双有如铁铸的大腿被他的好师弟压得麻木了,他仍然维持这样的姿势
,历时三刻钟。
吕珩溺爱他的师弟像自己的孩子,因为他永远不能有孩子。
他已经开始考虑到领养的问题。
段玉觿的睡容美丽而忧伤。
醒来后,他揉揉眼睛,从师兄的膝上翻身坐起。
“你睡得很熟。”吕珩按摩着自己那两条变得像木头一样迟钝的腿,平静而淡然。
“你等着我醒来?”段玉觿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多久我都能等;可是有些事却偏偏不能等。酒只剩三坛,米缸也已经快见底了,这几天都吃小鱼粥配野菜,我想你也腻了吧
!我到市场上补充点粮食,顺便帮你打听那个浪荡子的消息。他叫什么名字?”
“不用了!”段玉觿讷讷地说。
“那么,你想吃什么?喜欢什么零嘴?”
“荞麦面和腌萝卜。”
慕容规心里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月圆之夜,便是兽性之夜,他在自己的寝宫中建了一座坚固的密室,每逢月圆就躲进去,隔天
才出来见人,因此多年以来一直没出什么乱子。
慕容规在当太子的时候,的确也有和先皇隐身在同一个密室里,父子发狂相对嘶吼,日出后又和穆如常的经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他可没打算让儿子也躲进来。
根据开朝以来的观察,一向只有直系的男孩子会继承这种病症;因此,他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慕容燕飞也有见月疯狂的隐疾
。
慕容燕飞年轻英俊,要是发狂的时候,身边刚好有两个漂亮的女孩子,那还能发生什么事?
慕容燕飞收下了那对姐妹,朝夕相处,却不让她们近身服侍沐浴更衣,更别提同床了!
眼见于此,慕容规心里的着急,自然不在话下。
虽然利用儿子身体缺陷的想法简直是老子不老子,但是他实在太想要一个孙子了,即使天打雷劈也不在乎,因此失了父亲的本
份又算得了什么!
这天早上,慕容规派人秘密地通知两位姐妹,太阳还没落下,就关门闭户,把慕容燕飞留在宫内,千万不要让他离开。
慕容规并没有交待得很详细,因为狂疾向来是宫廷之内的最高秘密。
日落之后,慕容规满怀欣喜地遁入密室,期待第二天传来慕容燕飞已经临幸两位美人的好消息。
慕容规忽略了一件事:知道这个秘密的不只他一个,还有太子本人。
若太子人不在宫中,即使往窗栓门锁里灌铁浆,也一样无济于事。
慕容燕飞在批完奏摺后,就压根不回宫里,穿了猎装,披上狐裘外褂,轻骑赴上林苑。
左右近臣自然纷纷拦阻,一再要求慕容燕飞必须带几名随从同去,毕竟上林苑范围广阔,容易迷失,里面的动物种类和数量都
很丰富,并不安全。
慕容燕飞温和地笑了笑,“我只是去猎几只白兔,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兔子的嗅觉和听觉都很敏锐,人还没近,便一溜烟跑走
了,带一队卫士过去,还猎什么兔子?不如改猎老虎吧!”
无论如何,猎兔总比猎虎安全得多;一群人猎虎比一个人猎兔还要危险不下百倍,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近臣们无话可答,知道太子的心意已经不能改变,只有帮慕容燕飞应备简单的猎具和马匹,一再奏请太子小心,送到上林苑里
。
把那群苍蝇般死跟着的卫士打发回去后,慕容燕飞策动骏马,慢慢行向树林深处。随着日照缓缓落下,圆月虽尚未升起,慕容
燕飞的意识却已经逐渐模糊、薄弱了,他感受到体内狂气的沸腾鼓动,两眼充血,马儿也查觉到由坐垫鞍上传来的危机感,脱
缰似地急奔而出,蹄声狂乱,每一下彷佛都踏在他胀得发疼的大脑里。
慕容燕飞抓紧缰绳,恍恍惚惚间,他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竟然策动马匹奔出了树林,来到上林苑近郊。
“呼、呼……”慕容燕飞的气息狂暴而紊乱,从马上纵身飞跃,溶入黑暗的夜色当中;一轮明月已经从山脊上慢慢升起,清晖
照耀大地。
今朝有酒今朝醉,段玉觿把最后的酒坛也开来喝了,没有酒他睡不着。师兄已经去采买酒食了,失眠的夜晚不会太多。
段玉觿喝得正兴起之际,远方却忽然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他眯着半醉的双眼,迟疑着要不要到房舍外看一看。这附近有很多动
物,是供皇室贵胄打猎取乐而纵放在上林苑里的,即使偶有几只狮熊虎豹之类的猛兽离开猎场,也不足为奇。
段玉觿顺手抓起锈剑,预备有万一的时候防身之用;他摇摇晃晃地推开门把,在屋舍外探看,吼声越来越近,却没看到兽影,
只有鼓胀得像馒头的圆月高挂在天际。
段玉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眨眨眼睛。既然没有危险,那头畜牲就是把喉咙喊破了也不关他的事。
正当段玉觿卸下心防,准备回屋子里休息的时候,从颈子后方蓦地传来一阵热潮,让他全身僵硬。
他感觉到那是一股疯狂的、兽性的气息。
那头野兽一定很高,站起来比他还高;呼吸急促,它一定饿很久了。
段玉觿回过头来,欲拔剑抵抗,却在看清野兽的身形时呆滞住了。
“呼噜——”来者双目赤红,从喉咙里发出了兴奋、求偶般的嘶鸣声。
满月的光芒竟然有些刺眼。
慕容燕飞本能地扑了上去;他嗅到熟悉的木樨花香。
段玉觿被他用力一撞,锈剑从手中飞脱,穗子在空中摇荡不已,雪亮的剑身却还紧紧地嵌在剑鞘里,锋芒丝毫不露。
这是把密合度很完美的好剑。
段玉觿很想念他,想念得不得了,可是如今,慕容燕飞带给他的只有恐惧,没有一丝一毫情人相见的甜蜜与温馨。
慕容燕飞已经和他分开很久了,这段期间他还没让任何一个女人怀孕,但这并不表示他没和女人上过床。段玉觿绝不愿意在双
方对彼此的心态都懵懂无知的情况下和慕容燕飞重温旧梦——何况慕容燕飞现在根本认不得人。
爱到一个极端的程度,独占欲便成了必然的罪恶,比嫉妒更加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