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辇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躺在那里沉默不语,对于人生重来一次,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不过信与不信,我此刻都是活生生的。
我记得现在的我刚满二十,离自己国破家亡还有十年。
十年。
十年,对以前的我来说肯定是有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我应该会好好的享受一番人生,天天沉迷美色和酒肉之中,但是对此刻重活一次的自己来说,却有种眨眼就过去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抽,我突然想到了临死前妃子的尖叫,子女的哀嚎,城下百姓的抱怨,满目的鲜血,这些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飞过,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似乎在诉说我的暴行,我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我想,这些也许会是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折磨。
这之中我突然想起了卓文静,想到那个瘦弱的不堪一击之人,我不由的睁开眼睛坐起身,心里带了两抹暖意,卓文静、卓文静。
这一刻我很想见他,于是掀开皇辇的珠帘走了出去,有伶俐的内监看到我出来了,忙上前扶着我下了车,下车之后,我看着眼睛的景致沉默不语,皇旗随风翻飞,哗哗作响,似乎在唱着古老的歌曲。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怪异,当看到远处驻扎着的禁卫军时,我明白那份怪异出自哪里了,按说我受了伤应该回行宫修养,为何会在皇辇之中?而周围除了我的皇辇和薛如玉的轿子几乎不见其他大臣的。
难不成薛如玉想趁机对我下手?说来也是她极少为我抽泣的,当时是不是因为我突然醒来,所以才会对我温柔一番,掩盖她的目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一阵心寒,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得不抱着最坏的想法看待,无法收拾,也不能收拾。
“万岁爷,张御医来了。”正当我胡思乱想期间,元宝尖细的声音传来,我拿眼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御医张廷玉。
张廷玉,太医院的院使,正五品,人虽过耳顺之年,不过人却是精神抖擞的,对我也算是忠心,后来大概是对我的行为太过失望又劝阻不了,于是在我登基七年时辞官归故里去了。不知道数年后的灾祸有没有波及他。
张廷玉朝我拜了拜,我收起心思淡淡道:“张爱卿平身,不必多礼。”
我说完这话,张廷玉浑身抖索了下,看着我眸子里掩盖不住震惊和诧异,我想大概是自己暴君的名声太过于广泛,一时这么随和大家有些接受不了罢了。
“朕无碍,想四处走走,除了元宝,都退下吧。”我淡淡吩咐一声,举步朝前方的密林走去,元宝跟在我身边默不作声。
我记得每年的秋猎,卓文静也会跟着来的,无论我个人喜不喜欢他,这种场合都缺不了他的,因为他是一国之后。只是那时我一直看到的是怀中的薛如玉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此刻我突然很想去见见他,我记得和他被封为皇后那会,他也是有些瘦弱的,但绝不是日后那般弱不禁风,想到那个人最后抱着我微笑的模样,我心里一揪,对要去见他不由的带了分胆怯。
轻皱着眉头我缓步朝密林之处走去,我想我需要调整好心绪才能去见卓文静,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合理的事。
走了几步,元宝走上前细声道:“万岁爷,密林深处不安全,要不带几个武功高强的禁卫军前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元宝神色一惊垂头退后一步。
我收回目光没有做声,元宝他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他为人十分伶俐,对我很忠心,忠心的有些不分好坏。
我宠爱薛如玉,他不会多说什么,我为人残暴,他也一直跟在我身边,有人要杀我他会挡在前面……终归来说他是那种只为我一个人着想的人,我想大概是从小就跟在我身边照顾我的缘故。
想到这些,我不由的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沿着丛林中的河沿走去,想借着自然的清灵,缓去心中的苦闷。
走了几步,我微微顿住,有一个人正负手而立站在前方,背对着我们抬头看一颗百年树木,明黄色的衣衫之上是锦线勾勒而成的百鸟凤凰……
我心中微微一动,朝前走了几步,脚踩枯叶吱吱的声音让他身子顿了下,我看着他缓缓转过身来,额头那道细长的伤疤印入我的眉眼……
03.初次一起用膳
那人自然是卓文静的,我想即使这个天下的人都被我忘记了,我也会记得他温润的眉眼和俊秀的容颜的。
他看到我,微微一惊,面上带了一抹局促,迟疑了一下,然后掀起衣摆朝我跪拜道:“微臣卓文静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定定的看着他垂下的容颜,记忆中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看到他我突然想起他抱着我跳下悬崖时说的话,他说,我曾经救过他,所以最终他救了我,从此只盼恩怨两消,再不相见。可是说真的我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救过他了,不是忘了,而是记忆中根本没有那件事,真的没有。
以往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如果他出了什么差错,我借机打击他们卓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出手相救呢。也许他搞错人了,不过这些现在他不知道,而我也不会开口说出来的,至于什么恩怨两消,什么至此不再相见,那是不可能的。不知道便作罢,既然知道身边有一个人这样的人物,我就是不爱,也不允许他离开,我要他一直这么对我,一直不可以背叛我……这大概是历经死亡之后所留下的惶恐不安吧,想要紧紧的抓着这个对自己永不背叛的人,牢牢的把他抓在手心里,无关感情,只为那抹来之不易的温暖。
这么想着,我愣怔怔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他面容其实很俊秀的,只是额头上那道伤疤让他看起来多了两分凶煞,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想自己之所以对他不喜,这种情绪也是占了一分。
如今他的身子看起来有些瘦弱,等回宫之后要好好补补,我这么暗想着。
这般细致的打量他许久,彼此静默,他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慌忙垂下,手指握在一起握的紧紧的,骨节发白有些突出,我才恍然想起他还跪在地上,于是忙上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托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倾身之间,我额头上的七色流苏与他鬓前的玉环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悦耳好听。
把他扶起身后,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想起那晚他抱着我的头颅逃命时掩盖不住的咳嗽,我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的身体难不成一直都不好?这样的话,回宫之后一定要让御医找到原因,然后为他细致的调理一番,我不喜欢他瘦弱的样子,我要他健健康康的和我一起。
这中间,我一直没有说话,心跳得有两分急促,也不知道说什么,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最为狼狈最为窝囊的样子,这人都知晓的,明知道现在他不知道未来的事,我还是忍不住有些窘迫,再加上自己一直对他冷漠的对待,若是突然开口说些情话似乎太过于让人惶恐了。
不过我的手也没有离开他的胳膊,一直那样轻扶着,他的身体带着暖暖的温度,和当初为我擦拭脸颊的温度一样,我抿了抿嘴,眸子有些发热、有些胀痛。
卓文静看着我,俊秀温朗的容颜上掩盖不住震惊和无措,温和的眸子里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抹慌张。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本来想笑笑呢,但是却无力勾起嘴角,一点都笑不出来,反而心里微微有些苦涩。
说实话突然就看到卓文静,那感觉还真挺复杂的。
我总觉得自己此次能重活一次,和他有莫大的关系,这种复杂心绪之下,我只是这么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感激还是茫然无措。
卓文静与我对视一刻,突然微微退开不动声色挣开我的扶持朝我躬身行礼道:“微臣罪该万死,罔顾皇上圣意,任意出入此处,请皇上恕罪。”
我在心里琢磨了下他的话的意思,然后轻轻笑了下找回自己的声音淡淡道:“说什么恕罪,你本是朕的皇后,出入此处理所应当,说什么罪该万死不罪该万死,这话莫让朕再听到了。”
卓文静听了我的话猛然抬起头啊了一声,漂亮俊秀的容颜带着惶恐和不安,我身后的元宝也倒吸了口气。
我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卓文静,心中却暗道,难不成自己以前的脾气有那么差劲?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到是薛如玉贴身丫头小桃,小桃看到我们跪下行礼后细声道:“皇上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我看着她眉峰皱了两分,我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跟着,但是她是薛如玉的贴身丫头,自然不在那个任何人之列,隔着以往,也许我会因为薛如玉这个不经意的关心而欢喜,会不知所措,会几天几夜的开心。
可是现在我却十分不愿意看到与薛如玉有关的任何事,任何人。
我怕我看的多了会忍不住心中的那抹杀意。
可惜现在的薛如玉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把她当做宝贝疙瘩,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帝王了,而她大概还在想着如何算计我吧,人往往就是这么悲哀,输都输的莫名其妙。
小桃这时抬头清秀的容颜看着我细声道:“启禀皇上,天色已是正午,如妃娘娘正等着皇上一起用膳呢。”
听她说完这话,我淡淡的嗯了声,看向卓文静还未开口说话,他已经识趣的躬身行礼道:“微臣告退。”说完准备离开,我心头一震,不觉得上前一步伸手抓着他的手,就好像在最后抓着那抹温暖一般。
他转过头的脸上无法掩饰讶然的看着我,又看了看我们握在一起的双手。
我面上微微一热,不过仍旧镇静,看着他的眸子淡淡道:“你还没有用膳吧,从这里回行宫也要一段路程,朕这里又不缺一双筷子一张碗,和朕一起用吧。”
卓文静温润的眸子彻底张开,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单独的讶异可以形容了,惊疑、震惊等等情绪混在一起复杂至极,更不用提我身旁的元宝和小桃了。
沉默的对视之中,最终卓文静先垂下眸子,迟疑一方,他恭敬的道了声是。
往回走的时候,我松开卓文静有些粗略的手掌,和他慢慢的朝前走,元宝和小桃跟在我们身后,枯叶随着脚步声发出破裂的声音,如同自己已经被踩得烂碎的心。
我想这辈子我都无法在喜欢一个人,像从前喜欢薛如玉那样疯狂了,不过身边的这人,我想,自己不一定非要喜欢他,只好好好的对他,不让他绝望,他大概就会满足了吧。
回去时,薛如玉看到我和卓文静一同走来,狭长的凤眼之中掩盖不住震惊,随后眸中的情绪被垂下来的长长的睫毛遮拦过去了,然后她朝卓文静行了个礼,我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心中对她带着厌恶,我想回宫之后,我会找个比较有说服力的理由把薛家消掉,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在看到薛如玉了。
这时卓家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虽不如父皇那一代,但比着薛家还是多了几分稳定的,所以薛如玉不会也不敢轻易得罪卓文静的。
饭食是在我的皇辇之上用的,所谓寝不语,食不言,我们都没有说话,静默的吃着东西,说来这是我和卓文静第一次一起用膳。
当初新婚之夜我醉酒倒在床上,彼此之间连个合卺酒都没喝,想到这里我皱了皱眉,到底是我亏欠他太多。
幸而此刻大错还未曾造成,我还有时间可以补救。
吃过午膳,我沉默不语,薛如玉看着我也没有说话,卓文静看着我起身恭敬道:“臣谢过皇上御膳,臣告辞。”
其实我心里是不想他走的,不过想了下我还是点了点头,等他走后,薛如玉看着我细声问道:“皇上,皇后娘娘为何突然在此处现身,真是怪异?”
听了她这句饱含深意的话,我心中也是微微一愣,卓文静为何在此?不说当初薛如玉如何传旨的,就单我让元宝传旨各自休息之事,他作为皇后也不该轻易违抗圣旨,难不成是担心我,所以来看看,但碍于我的命令和自己的身份没有走上前,是这样吗?
想到这个可能,我微微垂下眼,嘴角缓缓勾起。
“皇上似乎很开心?”薛如玉拿眼看向我问道,漂亮莹亮的凤眸闪烁着一抹笑意。
“哦,是吗?”我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眸子淡淡应付了声道:“也许吧。”
我开不开心与你和干呢?即使爱的再深,但想到日后会有那场血淋淋的背叛,想到自己悲凉的下场,恨意不断掩盖情意,此刻我都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人,何况其他,真的无法原谅,也不可以原谅……
薛如玉愣怔的看着我,表情带着些许疑惑,大概是不理解我此刻为何变得这么淡然了,以往她若是说有关卓家的事,我都会附和着同意,现在一切恍然不想说。
04.爱恨交加
两日之后,我们从西山起行回宫。
我身边跟着的仍旧是薛如玉,倒不是因为我对她还宠爱到骨子里才让她站在身边。虽然对她心存意见,但人前做做样子还是有必要的。
薛清现在手里的权利不小,我不想因为对薛如玉态度突然转变,让他有所防备,我要慢慢的折磨着薛家,让他们不安生,就如同自己当初死的那么窝囊一样。
卓文静的轿辇和我挨着的,临上轿子,我看了他一眼,他低头垂眼的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缘分,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巧抬眼扫视四周,目光不经意的和我对视上来,他愣了下,不自觉地眨了眨眼,动作让我觉得十分可爱,心中一喜,我不由的笑出声,然后牵着薛如玉的手走上皇辇。
皇辇之中,我听到外面有内监细细的询问声:“皇后娘娘,要起驾了。”
“啊,哦……”卓文静应了声,然后四周起驾和恭送之声掩盖住了他的声音,想起他脸上会出现的表情,我不由的再次微笑起来。
“皇上想起什么开心的事,不与臣妾说说吗?”正当我脑中勾勒卓文静局促的模样时,薛如玉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这种略带三分挑衅的话,也只有薛如玉能说得出口。
我拿眼看了她一眼,收起心中的感情,而后淡淡一笑随口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去年朕的寿辰和爱妃一起赏梅的事,当时爱妃的的舞姿让人记忆犹新,时常回味。”
薛如玉听了微微一笑道:“那今年皇上寿辰,臣妾再为皇上献上一曲,可好?”
我胡乱的点了点头,然后靠在锦塌上闭目休息,薛如玉呼吸紧了两分,然后靠向我,把头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之上,我心中厌烦不已,忍了又忍才没有把她推开。
说实话对于薛如玉,我从心里还是喜欢的,毕竟她是我上辈子喜欢到骨髓里的人,让我一下子就不爱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种喜欢建立在知晓日后的背叛之中,让我恍然心寒。这种喜欢不要也罢,此生有卓文静那类人陪着就好了,爱、喜欢这类字眼,对一代帝王来说是负担不起的。
我记得登基前,父皇曾告诉过我,帝王永远都要在站在最高处,没有人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就算是最心爱之人也要因为自己的身份后退半步,皇位是最宽大最舒适的座椅,但是坐在上面的人若坐不端正,就容易从上面摔下去。
这些话,我一直没有理解,直到历经死亡,才恍然明白,皇帝是不可以这么任性的爱着一个人的,那样容易迷失自己的心,容易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想到这里我轻轻笑了一声,迷失以前也许会,但此生绝不可能。
想着想着感觉有些疲惫,于是我闭上眼睛,朦朦胧胧有谁在我耳边喃喃耳语道:“恩怨两消,从此不再相见……”
心猛然疼了一分……
我从那个朦胧的声音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微微有些暗,本想坐起身时,才发现薛如玉靠在我怀中安静的睡着。
此时幕帘随风而动,夕阳偶然斜入帘中,打在她精致的眉眼之上,衬得她容颜更是如花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