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之前所奏就是希望您能三思。那胡夷大领主只不过是越过隋晏国境,在礼貌上相迎,您若决定亲送公主三百里,又怎可不见大领主之面就返回?如此一来,皇上必定要将公主送到隋晏国境附近,与大领主会面才算不失礼于别国君主。此去路途遥远,皇上贵为一国之君不可久缺朝堂。」
「在朕的众皇妹之中,朕与四皇妹最亲。她为我天都远赴异国,朕竟然不能亲自相送,那朕当这个兄长、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栾天策闻言勃然大怒,拍着龙椅扶手而起,厉声斥道:
「朕端坐朝堂,真正能亲自处理的大事又有几件?何来你口中所说的国君不可一日不朝?此事就这样定了,朕相送公主并非失德,而是表彰她为我朝牺牲终身幸福的大功。尔等有事奏于相国,他自会为朕分忧解难。」
包括名家将领与门生在内的众位大臣都因天子动了大怒而深深垂头,没在这个时候说话。馀怒未消的栾天策却见闻言昂头向龙椅这边望来的名忧尘孤身傲然挺立,好似若有所思,皇帝心中莫名微跳,他目光越沈,保持怒容拂袖离去。
名忧尘从昨晚皇帝的失态中能感到栾天策深觉对不住栾苓萱,他理解皇帝明明不能回应安宁公主、却必须藉用对方抚平边境纷扰的矛盾心情,相信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乐意这样做。
但是,他昨夜反而利用栾苓萱对栾天策怀有的愧意与无法说出口的爱意,趁机促使那个表面受尽尊宠、但实则可怜的女子下定决心,要为两朝百姓的和睦共处牺牲自己的幸福。
名忧尘想到这里,心中微觉怜悯,但他不得不结束思绪,因为名家的人前来拜见,纷纷说到之前皇帝在朝堂上发的牢骚与怒气,深感君王有不满猜忌之心,他们觉得如此发展下去对名家不好,特意前来询问名忧尘有何应对之策。
其实名忧尘知道这些忧心如焚的人里面有很多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更有不少野心勃勃之徒。他神色淡淡的一一应对,或褒或贬的安抚了一阵,将族人与众门生打发离去。
终于安静下来了,接过沈夜送过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名忧尘陡然感到一股浓浓的倦意由心底生出,迅速涌向四肢,压得他的身体沉沉的,似连说话或眨眼也觉非常疲累。
一件外裳搭在名忧尘肩上,他没有回头便知,天下敢肆无忌惮亲近他又不让宫婢和内侍们通传的人当然只有栾天策。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好。忧尘,你也不赞成朕送栾萱去隋晏国境吗?」
「微臣的确不赞成皇上离京。不过细想下来,隋晏是我朝亲密的盟国,其国君的妹妹又嫁予胡夷大领主的胞弟为王妃,对方也算是与我邦与胡夷同时交好。皇上前往隋晏理应没有危险。」
「从胡夷之地出发去往隋晏,与我天都境内前去那里的路途和花的时日差不多,朕应该不会有事。莫非对方有什么动静,朕与忧尘还不知晓吗?」栾天策听名忧尘语气淡淡,似有松动,不禁叹息着再言,「朕与苓萱此别就与她再无相见之日了,亲自相送也合情合理。」
「皇上务请多加小心,所到之处须得小心布防,以避不测。」
「朕明白。此去一切皆以忧尘之见安排出行,定保无险。只可惜你要留在朝中代朕处理政务,不能与朕随行。」
「世上难有两全齐美之事,皇上既然下定决心亲送公主,定会付出额外的代价。所幸皇上之前为了安宁公主大嫁做足了准备,如今兵部与礼部只须多加护卫与增设皇帝出行的礼仪即可。」名忧尘轻声说道。
「此次送行是朕最后为苓萱做的事了,朕希望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受尽世间女子羡慕。」栾天策收起之前在朝堂上的暴怒之态,他由衷对眉尖轻皱的名忧尘说着,没有忽略面前人眼中的那抹浓浓倦意。
所以君臣二人不再议朝事,皇帝让人传了参汤,亲自押著名忧尘喝下一碗,又吩咐众人务必提醒相国按时用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掖鸿宫。
次日,名忧尘令兵部调派大量人手,加强安宁公主送亲队伍的防御。
皇宫内外人人都围绕和亲之事忙碌,段雨孜扰乱宫闱的事逐渐被人遗忘,就连最喜欢在私底下谈论帝王家事的小宫女们也被安宁公主远嫁的事吸引,纷纷谈论那从未谋面的胡夷大领主,以及公主将来在异国他乡的生活。
随着安宁公主出行之日到来,天都上下举国皆知皇帝亲送最疼的御妹远去和亲,此举大大有益改善边关长年饱受胡夷骚扰的现状,说不定签订和平协议之后,不少兵卒便能归家。百姓们都称天恩浩荡,诚心恭送公主远去,对年轻的皇上更是无比感激。
就这样一天天挨到离别的日子,栾天策陪同栾苓萱早早起身,哀别两宫太后,前往宗庙拜辞太祖与先皇的灵位,终于和庞大的送亲护卫队在众多百姓的夹道欢送中慢慢出了京城。
名忧尘送走栾天策,回到皇宫,听了各位大臣的汇报,批了些摺子,不觉又近夜晚时分。
「大人,歇会儿吧。这一日未进粒米与茶水,您怎么熬得住?莫不是皇上不在,您忙于国事,记不得吃饭啦。」孤灯见名忧尘满脸疲色,连忙上前低声劝道。
名忧尘微怔,平时到了用膳的时候,栾天策都会来到掖鸿宫,他已习惯和皇帝共同用膳,如今少了一个按时提醒他饮食的人,他只顾埋身处理朝务,难怪贴身内侍也看不下去了。
「传膳吧。嗯,探子传来消息没有?皇上和胡夷大领主此刻到了哪里?」名忧尘放下笔,忽略陡然感到的冷清与孤寂,好似顺口那般问道。
「您就放心吧,奴婢已令密探将皇上和胡夷人的动静随时报回来。之前得到消息,在皇上出发不久之后,胡夷的大领主也率军动身了。」
「他们另一半的军力可留在大漠?」
「据查,大领主王弟的兵马仍然驻扎原地,并无可疑动静。」
名忧尘点了点头,对知其心意的内侍禀报之辞颇感满意。这样看来,和亲之事应该会圆满结束。
「送亲队伍走得缓慢,京城去隋晏要花上一个月,不过皇上回来时轻装简行,或许用不了半月便能出现在皇宫大门之外了。」孤灯拿出热好的菜肴,乐悠悠地服侍终于休息的主人用膳,不忘轻笑着说道。
默默瞪了多嘴的孤灯一眼,名忧尘瞅见另一边的沈夜也掀起嘴角无声的乐着,好像深觉孤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名忧尘无奈地发现跟随他的这两名小太监近来越发放肆,以前的孤灯与沈夜绝对不敢这样对他。
难道这也是因为他们常见栾天策那些放浪形骸、荒唐狂纵的行为,因而性情变得奸滑了?如此看来,皇帝的影响力却是大得很哪。
名忧尘的思绪转到这里,他静静抬头望向夜空高悬的弯月,蓦然想到以往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拥着他的那团温暖与力度,禁不住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连几日,名忧尘接到有关皇帝行程的禀报都是千篇一律,尽是些送亲大队清晨何时动身,傍晚驻扎在何地,皇帝吃了些什么;胡夷与隋晏国也相当安分,京城里的人都认为皇帝归来只是迟早的事。
不料一个月快过去之时,当名忧尘正在掖鸿宫内殿批阅各地上奏朝廷的摺子时,面色不定的沈夜快步领着一名神情慌乱的校将走进来。没等名忧尘抬头,那衣袍上沾满尘土的校将「扑通」一声跪下。
「相国大人,皇上危在旦夕,请您立刻发兵救驾!」
「啪。」名忧尘手中的毛笔落下,在奏章上划过一小串朱红色的墨点。不过他随即捡起掉在摺子上的笔,神色如常地开口:「你起来回话,皇上究竟怎么了?」
「是。」那校将挺直背部,但仍跪在地面,「皇上领着公主的送亲队伍快到达隋晏国地带。我军日前接到相国大人传来的消息,得知胡夷的骑兵不像我军带着公主的嫁妆行军缓慢,他们早已到达隋晏边境;但皇上认为只要按时将公主送去与大领主会面,应该不算失礼。」
「这自然使得。那你刚才说皇上危在旦夕又是怎么回事?」名忧尘的语声异常镇静,他不急不躁的态度终于让报信的校将渐渐冷静。
一旁的孤灯和沈夜暗暗摇头,他们从未见自己的主人在批阅奏章时失态,更不用说握不稳笔了,可见名忧尘心中的澎湃远非表面平静。
「谁料隋晏边境前几日突然被胡夷人踏破,守边兵士死伤无数,有少部分逃走的士兵拼死赶向皇上为公主送亲的官道,通知了陛下紧要军情。那胡夷与隋晏早有预谋,欲图我天都。如今皇上将送亲后队改为前锋抛下安宁公主随行所带之物,打算尽快赶到皇家御用官道,返回京都。」
「你想说的是胡夷与隋晏国领军紧追不舍,就算皇上能及时赶到御用官道,若无援军也是吉凶难定吧?」名忧尘深深皱起眉头:「前些日子探子传来的消息不是说胡夷与隋晏没有可疑动静吗?」
「我方边境守军也是如此认为,所以当那隋晏的国君与胡夷大领主用犒军与迎接公主为由,令军士假扮礼乐手与挑夫,暗藏兵刃攻破我军边关之时都未曾防备。」
说话时,孤灯收到飞鸽传书,证明栾天策确实正带着栾苓萱赶向御用官道,胡夷与隋晏大军随后追赶。
「胡夷与隋晏国中都有我朝布下的密探,若有动静,我必会知晓,但这次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有透出?可见此次变故不可能早有预谋,难道是他们两国临时起意或这背后有什么文章?」
名忧尘喃喃说道,继而抬首望向那满脸急切等着他施救的校将。
「如今先救皇上脱险为重!传令下去,调齐京师守军与我名家的兵队,从皇上御用的官道出发前往救驾。匆忙之间,应可调齐三十万兵力。嗯,胡夷与隋晏兵强马壮擅于骑射,我方需要更多人马,再从兵部调出十五万。」
「大人,若无皇上许可,就算您贵为丞相与先皇御封的王爷,也不能从帝王专用的官道行走。」
「是啊,大人。自南方一战之后,兵部依从大人与皇上的决定,发生大事之时若要调动其馀各地军队,必须同时示出皇上与您的军符。您若连犯两项重大禁忌,难保不会……」
「此刻救下皇上与公主才是最要紧的大事,难道我还怕别人说三道四?就算没有皇帝的兵符,料那兵部尚书也不敢不拨给我想要的人马!」名忧尘语声不高,但却森严凛然,还想劝说的孤灯与沈夜便不敢再说话了。
长年跟随在名忧尘左右,他二人深知其主脾性,少有这般神情的名忧尘此时下定了决心,旁人说什么……他不会放在心上。
孤灯与沈夜只好奉命拿著名忧尘的兵符前往兵部。
「你们等一会儿。」就在孤灯与沈夜正要迈出内殿之时,名忧尘突然又叫住他们:「南方那边有什么动静?」
「日前传来消息,骆将军重病卧床不起;南夷馀孽趁此进攻边郡,大人派去的两位将军目前正带军围剿,由于敌军人数不多,此刻战事应已平定。」
「是这样吗?」名忧尘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说不出是惊是怒、是怅是忧,他幽暗的眸光透出一股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淡淡疲倦,面上却显出一副莫名了然的伤感。
这是名忧尘脸上从未出现的神色,孤灯与沈夜瞧得心中齐齐一痛,他们禁不住同时低头,不明心中突然酸楚发疼的感觉源于何处。
「去吧,按我之前所言传令。你们这次不用随我出行,暂且留在掖鸿宫。」名忧尘吩咐完毕,轻轻挥手。
这个决定,又使知道不管名忧尘走到哪里也习惯让孤灯和沈夜跟随的人深感诧异。
但四周的人不敢耽搁,各自领命迅速调齐军队。
四更时分,三军依名忧尘所令在皇城外聚齐。名家带的军队是天都最强的人马,名忧尘没将众将的这些本事放在眼里,他翻身上马,不再回头看皇城一眼,领着在最短时间内调齐的大军赶向皇帝的御用官道。
第七章
日夜兼程赶路,以名家军为主力的援兵在名忧尘的带领下全速进军。名忧尘早年身受毒箭之伤,在马上撑不了几日,最后只得坐进轻便的马车,仍不减前行速度全力奔驰,希望能早日与皇帝会合。
众军不明白相国为何如此情急?眼见名忧尘被马车颠簸得几欲晕死,身体极为不适却仍然不肯减慢赶车速度,较为亲近名忧尘的人都觉难受。
但面对努力压制周身病痛,好像憋了一鼓劲儿,只想赶路的名忧尘,没有人敢在这个紧要关口提议放缓行军速度。
没过数日,名忧尘的军队岔出皇帝御用的官道,居然与栾天策在官道出口相遇了。
然而皇帝神态安详,率领的送亲队伍不乱不慌,安宁公主陪嫁之物丝毫不少,哪有军报中奏明的奔逃模样?
「相国领着大军,没有朕的许可从皇帝御用的官道追来,不知意欲何为?」栾天策满脸惊讶,继而皱眉看着被人扶着从马车内搀下来的名忧尘,目光由惊异很快转为阴沉,「莫非名相国……意欲发动军变?」
「陛下,丞相收到您被胡夷与隋晏大军追击才连日连夜领兵赶来救驾,大人护君之心日月可鉴,并非犯上作乱。」
名家的将领见名忧尘脸色惨白、神情憔悴,显然是因长途跋涉引发旧疾,暂且说不出话来,他们又想到之前全速行军救驾的事,如今听闻皇帝之言,纷纷气愤辩解。
「笑话!胡夷大领主是朕的妹夫,隋晏国的国君乃谦谦君子,他们诚心与天都交好,哪来的追击?分明是你名家意图不轨!唔,尔等身披戎装、手执利刃从朕的御用官道追来,难道仅是想抢夺安宁公主的陪嫁之物?」
栾天策不将名家众将的愤慨放在眼中,他拂袖森然斥责,直指名家怀有反叛之心。
「太过分了!我名家忠心为国,皇上竟然如此猜疑,硬要扣这桩天大的罪名在我等身上!」
「莫说我等原本没有犯上之心,就算有了,也是皇上是非不分,逼出来的!」
「皇帝一口咬定我家丞相居心叵测,实在令人寒心!倒不如……」
「住口!」一直默默歇息的名忧尘突然厉声大喝一声,众将汹涌勃发的愤慨之情这才暂且止住。
深深吸了一口气,名忧尘急促地喘息着,刚才那一声大吼让他耗尽了全身之力,所幸他因此阻止了名家那些按捺不住想趁机反了皇帝的部将,心中才稍定。
抬眼,名忧尘见到栾天策伸臂轻挥,皇帝带领的那支送亲队伍两旁的山峰上突然站出无数兵将,满满占据群山,一眼望去约有二、三十万之众,人人身穿南方守军服饰,为首领军者正是骆斐勋。
「就算名忧尘无罪,但名家之中肯定有人早存反叛之心,幸好朕事先已有准备,特令镇南大将军领军防护。你们还不下马受降?莫非真要造反不成?」栾天策端坐马上,不慌不忙地喝斥,神情凛然,充满了帝王威仪,让人不敢逼视。
名家众将此刻皆明他们落入皇帝的圈套,看出对方欲一举清除他们。这些人迅速估量双方的兵力,察觉己方所带兵力略略多出骆斐勋率领的人马,立刻低声劝名忧尘干脆撕破脸,趁势将皇帝从大位上拉下来。
名忧尘冷冷地摇了摇头,众将以为他担心名家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还待再劝,岂料不远处突然传来鸣鼓之声,数列大军整整齐齐由北面向这边赶来。
「是南宫将军?他不是在镇守边关吗?难道,他特意奉相国之命赶来?」
「原来相国大人早有防备,难怪如此镇静自若。」
名家众将皆知边关大将南宫睿是名忧尘最器重的大将兼妹夫,心中更是大定,他们转头得意洋洋地望向对面不动声色的栾天策,再回头看向名忧尘,见到自己的主帅脸色平静没有丝毫得色,眉头深深皱在一块儿。
名家众人跟随名忧尘多年,见状瞧出不妥,他们心中皆觉一惊,跟着大寒,忍不住同时脱口问道:「难道南宫将军并非相国所召?」
此话落下的同时,南宫睿所领的大军齐声高喊勤王保驾的响亮口号,全速来到栾天策身后,与骆斐勋带来的人马对名家军形成包围之势,其声势无比浩大壮观,让原本蠢蠢欲动的名家众将都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