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宫中众人与百官走上皇城正门的城墙,栾天策见城中没有一户人家点燃烛火,就连城墙之上也只有几个零星火把勉强照明,与城下灯火通明的情况相比,显得更加凄凉。
心知这样越能助长叛军的声势,栾天策不悦地喝问为何不点燃火把。守候的军士说是名忧尘特意吩咐。
栾天策闭口不语,他见那些军士脚前各自堆着一个火把和引火之物,似在等待点火的时期,抬头看了看渐亮的天色,还有从云层中慢慢透出来的红日,皇帝不禁感到奇怪。
此刻天已大亮,还需点火照明吗?
栾颂淳见到阳光,挥手令全军熄灭火把,整装上马,吹响了号角。他看不见名忧尘与栾天策,已知答复,不愿再等。
城上的栾天策看得明白,想到名忧尘离去前让他准备好迎战的吩咐,不自觉紧握手中的剑柄,打算背水一战。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刻,刚刚升到空中的红日上方突然出现黑影。片刻之间天地变色,四周光线渐渐暗淡,空中原本圆圆的红日缓缓变得越来越小,好像一轮上弦月,须臾间竟然完全变成一个全黑的圆盘。
城下士兵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眼见白昼变成黑夜,四周景象瞧不清楚,他们惊慌失措,连忙捡起之前熄灭的火把,有人甚至害怕得连兵器也握不紧,手忙脚乱地大火。
栾天策诧异减,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一片激昂的呐喊之声,刚刚还异常冷静寂静的城墙上立起了无数火把,那些无精打采、充满惧色的守军此刻鼓足了劲,用力挥舞火把,同时敲响锣鼓。
「你们早有准备?」栾天策侧身问后面的一命守将。
「相国说此时有天狗食日的景象。他吩咐过,若天空中显此奇观,我等和守在此处的百姓就立刻点燃火把、敲响锣鼓,以壮声势。」
那将领躬身说着,他亲眼瞧见奇景但仍然不敢相信,言语中透着疑惑和惊喜,「相国说这是上苍谴责赵王的天启。皇上,末将等愿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栾天策心念一动,问道:「相国如今人在哪里?」
此话刚落,东门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响,城下匆忙重新点燃火把的军士和城上的栾天策等人不约而同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缕阳光冲破天空中高悬的黑日,流水般向下,倾洒直至皇城东门,将负手傲然挺立在哪里的名忧尘照得清清楚楚,仿佛只有他才能吸得阳光投下,不远处传来一阵好似雷声的隐隐响动,越逼越近。
这样的光景让城上城下看见这位大名鼎鼎相国的人心中全都大惊,城内不少平民百姓还有两军中信封鬼神的士兵甚至跪了下去,口中不住默念,连连磕头,看似吓得不轻。
「栾颂淳!上苍见你妄兴不忠不义之师,大为震怒!若你再不思忏悔,必受天谴!」名忧尘提气喝斥。
他清朗的语声传到城下,离奇止住了骚动,眼见阳光投在他身上越来越多,栾颂淳军中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浓浓的惧色。
「名忧尘,你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
「赵王,本官在此刻问你,为人臣者又当如何?」
名忧尘厉声打断栾颂淳气急败坏的喝斥,和约束部下不许看向东门的命令,正色说道:「自古武亡战场,文死谏奏,那才是百官死得其所的职责!你身为臣子,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勾结外邦犯我疆土,如此背主作乱,必定遗臭万年!」
城下叛军见他神色凛然不可侵犯,语言义正辞严,除了栾颂淳的死士与心腹,全都更感惭愧。
叛军中摇摆不定的人也深觉跟随与胡夷人勾结的赵王叛乱似乎不太光彩,若只是皇子们的帝位之争还好,他们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也不为过,但涉及到外邦,就算能从战争中捞到好处也背负了通敌卖国的臭名。
更重要的是,上苍已显怒意,若再执迷不悟,或许他们会遭受天谴!
想到这里,城下军中竟有一半的士兵感到不安,开始骚乱起来。
「名忧尘,你伶牙俐齿,本王不和你做口舌之争。哼,看你的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莫非你能在一夜之间招来援军?」栾颂淳见状又恨又怒,他挥手示意亲兵拿来一张巨弓,「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本王先将你这个夺我栾家皇权五年之久的妖臣射杀,再攻进京城,夺下大位!」
就在栾颂淳举弓之时,一支铁箭呼啸而来,不偏不倚射中了他手中之弓,竟让这位征战多年、熟识武艺的赵王双臂发颤,被迫松手,弓箭掉在了地面。
众军诧异间,又一支铁箭接踵而至,射断了赵王的王旗。旗杆坠下之时,四周众兵神色仓皇,纷纷惊呼着散开,不约而同向铁箭来势的方向望了过去。
此刻天空上方的黑日消失,之前圆圆的红日高悬苍穹,光芒重洒大地。皇城上下实力悬殊的两军看见一支金戈铁骑奇迹般出现在不远处。他们行列整齐、军容强盛,好似天兵下凡,密密围堵赵王军的后方,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人。
为首领军者身后竖着天都王旗与「南宫」字样的旗帜,赫然竟是镇守边关的副将南宫睿亲自领着边关的军士赶来救援京城。
「你、你怎会在此?」栾颂淳看见南宫睿的军旗,不禁失色。
「栾颂淳,你可知相国大人已和胡夷人达成停战协议,之前收了你金帛的夷人乃是假装围攻边关,好让你这叛臣贼掉以轻心,方能让皇上识出你的真面目,将你一举歼灭。」
南宫睿厉声喝道,他端坐在马上双手抱拳,向东门的,名忧尘遥施一礼,然后瞪向栾颂淳,「一切尽在相国大人的掌控之中,你还不快下马受降?」
栾天策听到这里转眼看了立在东门,低眸向援军微微颔首的名忧尘,放下心的同时又立刻涌起了一阵汹涌怒涛。
若说这些全在名忧尘的算计之中那么他暗中谋划了那么久的政变在对方眼中岂非如同儿戏般可笑?之前满以为能够夺回实权,而后遭受到栾颂淳的背叛,此刻名忧尘又在天都臣民面前上演这出受上苍庇护的好戏……
这桩桩件件如同闹剧般演绎的事情在名忧尘看来,应该是对他这个皇帝最大的嘲讽了吧?栾天策沉着脸,在心中转折念头,侧目看了望着城下援军发呆的栾竣泓一眼,「五弟,你还在等什么?」
栾竣泓恍然大悟,他知道皇帝的意思,有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更具效用。不再迟疑,栾竣泓低头喝道:「城下众军听着,当今皇上宅心仁厚,他亲下御旨,凡不明真相跟随赵王爷者皆不论罪,只要脱离叛军,走到城墙下面待命,皇上仍将其视为子民。」
栾颂淳军中那些崇敬楚王的人见了援兵与之前的奇景都不再迟疑,纷纷走到皇城外墙下方,放下武器,等待这场兵变结束,之前犹豫不决的那部分人权衡利弊后也跟着去了不少。
刹那间,栾颂淳二十万大军去了七、八万,还有一部分虽然没有动,但脸上明显已露出迟疑之色。
「你们不想活了?竟敢临阵脱逃?」栾颂淳又惊又怒。
他征战经验丰富,火速催促余下的士兵尽快攻下眼前的皇城,希望能抓住栾天策与名忧尘,逼迫南宫睿退兵。
栾颂淳的军队刚动,边关的援兵已如同潮水般向他们的后方袭来。城下厮杀震天,此刻天色虽亮但刀光剑影挥舞成阴;举目望去,四周仿佛仍然一片暗淡,有如身处在黑夜中一般。
名忧尘慢慢走到这边的城墙,入眼已不见栾天策的身影。
「皇上的性子倒是急得很哪。」名忧尘喃喃自语般说了这句话。
昭华太后脸色大变,推凯扶持她的宫婢,趴在城头向下看去,但见栾天策领着栾竣泓和宋震山带着守军冲出城门吊桥,只留下几千人看守城墙。
「皇上,万万不可涉险啊!」昭华太后的哀叫没能挽留栾天策,她急红了眼,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回头望向似乎早料到栾天策会这样做的名忧尘,「请相国快些想法劝皇上回城。」
「皇上的性子越发倔强了,他若肯听臣的意见,也不会有今日的赵王之乱。」名忧尘看着栾天策高大的背影,说道:「臣昨晚请皇上做好迎敌的准备,可没让他不顾龙体,轻率抛下百官万民,出成与叛军作战。」
「三哥如今已出成了,两军对垒,刀剑无眼,你难道就不能想出办法请他回来吗?刚才你还装神弄鬼地站在东门,接受那些愚民的膜拜,想那些事,你就有办法了?」
栾苓萱用力瞪了名忧尘一眼,她平常不关心朝纲,只是听说相国辅助手段高明,因此不快对方身为臣子却屡屡对太后和皇帝无礼。
「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百灵庇护,他身边还跟着楚王与宋将军,应该不会有事。」名忧尘说到这里,见昭华太后脸色苍白,栾苓萱满脸不服,似乎还想再说。他轻轻冷笑了一声,在两个女子惊异的目光中悠然开口。
「若皇上为佑万民殉国宾天,那也是臣无法阻止的事。所幸,皇族并未断了血脉,其他皇子仍然健在。」
见名忧尘漫不经心地看着城下两军交战,好像自语般说出这样的话,目光平静冷酷,太后与栾苓萱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前者呆了半晌之后大声痛哭,后者担忧的目光中涌现一股怒意,咬牙领着亲近的女兵冲下城楼。
「苓萱,你干什么?快回来!」原本站在一旁劝说昭华太后的昭荣太后,看见女儿领兵出城,惊得腿脚发软,她连向城下看的勇气也没有,还是段雨孜回过神之后,扑到墙头向下观看。
名忧尘不为所动,令人保护好两位太后,莫要让她们发生意外,以免皇室再有伤亡。他这话又让两宫太后苍白的脸色变得几乎透明。
「忧尘,你何苦故意说大逆不道之言,平白惹人非议?」来不及拉住栾苓萱的栾青宁转身,微有些埋怨也有些担忧地看向好友。
「青宁的身子一向不大好,你回去歇着吧。站在这城墙之上,若被冷箭中就不好了。」名忧尘并不回头,突然伸手抽出身旁一名守将的佩刀,将城外远远飞来的一支箭打落。
众兵神色大变,呼涌而上将名忧尘团团围住,所幸城下两军短兵交锋,偶有散箭飞来但劲势微弱,城上众官看得明白,这才放心。
「烦劳文先生带一队兵士护送青宁回宫。他在这里,总让我心神不宁,若伤及好友,忧尘必会自责一生。」
听了名忧尘这样说,文逸风劝着神色忧郁的栾青宁退下城墙。名忧尘返身没有相送,他的双眼此刻落在冲出城门的栾天策哪里,有心想看皇帝如何作为,唇边不觉泛上意味深长的微弱笑意。
「城下众军听了,朕特赦了你等的谋逆大罪,快些随朕捉拿叛军之首赵王。活捉赵王爷,无论官阶大笑,皆赐其一年俸禄,官升三级!」
栾天策挥矛对那数万名从栾颂淳军中走出,呆呆站在城下的士兵喝令。语毕,他迎上两名赵王的大将,大喝一声,手中长矛有如蛟龙出海,不消三回合便将敌将挑于马下。
众人将皇帝如此勇猛,不在楚王之下,都大声喝彩助威,声动城池。栾颂淳见了,咬牙率领数十员将领向栾天策冲过去,栾竣泓与宋震山连忙带人迎战,随后赶来的栾苓萱也加入了战团。
「本公主随先皇出猎,就连猛虎黑熊也能将之毙于剑下,你们这些没君没父的逆贼又有何惧?」栾苓萱趁敌将心神发虚,捡到机会将其刺伤,嘴中发出爽朗的笑声,跟着勒马紧紧跟在栾天策身旁。
众人见安宁公主武艺不输须眉男子,迎上赵王的大将居然也能斗得不分胜负,忍不住又大声叫好。眼见公主身为女子尚且如此勇猛,追随皇帝的众军斗志与好胜之心更加高昂。
「追随朕者脱下头盔,生擒赵王!」栾天策无奈地瞪了皇妹一眼,知道无法令其回城,他反手抛下头盔,大声下达全力进攻的站令。
栾竣泓与宋震山连忙效仿,他们知道这是为了让赵王的降军分辨身穿相同战甲的叛军,动作不敢迟疑。
那些无所适从的降兵回过神,眼见皇帝和楚王举矛横枪,杀到之处煞气凛然、所向披靡,皆看得血脉贲张,立刻遵从栾天策的命令脱下头盔,为求立下显赫战功赎罪并得到国君亲赐的殊荣,全都大声呐喊,举起兵刃冲入战场。
这一仗展开,边关数十万声势浩大的援军与临阵倒戈的七、八万赵王之兵合力夹击叛军,他们群情振奋,人人拼死杀敌,到了黄昏时分便将栾颂淳的军队灭了十之八九,最终还是栾竣泓与南宫睿合力将顽抗的栾颂淳逼落下马,生擒了。
栾天策此刻才觉手脚皆麻,身体发软。他闭目微微定了定神,耳中甚至听不到栾竣泓与栾苓萱开心又沙哑的交谈声。不知这样被人拥着走了多久,栾天策恍恍惚惚回到城墙,仍然没有从这种虚脱中醒过来。
「皇上,请睁开龙目,好好看看。」
蓦然,名忧尘温和淡漠的语声飘进皇帝耳内。
栾天策感到他身边聚拢的人更用力地扶住他。不及探究抓住他左右胳膊的人是栾竣泓还是栾苓萱,栾天策猛然睁开双眼,看向名忧尘语声发出的方向。
「这就是战场,你刚刚经历一场战争。臣请皇上用心记下体会到的一切,这样,你将来在亲政以后才会知晓,不到万不得已才发动战争的必要。」名忧尘不卑不亢地说着,移开直立在栾天策面前的身躯,将头望向远方。
栾天策身不由己顺著名忧尘的动作看了过去,入眼所见赫然全是尸体!之前陷在拼杀中尚且不觉,如今年轻的皇帝才看到尸横遍野,断肢残臂,头破身损的惨烈景象。
两军士兵流出的血将皇城四周的土地都染红了,浓浓的血腥味泛着寒意在冷风中飘荡,夹杂着受伤士兵的呻吟与呜咽,几乎让人以为是听到了孤魂在哀嚎。
栾天策打了几个冷颤,他不是害怕而是心惊。父皇与五弟从未说过战争是如此残酷,而他身为国君下达战令之时也觉理所当然,认为只要是兴仁义之师就是替天行道,为民谋福。
没想到眼前所见却令栾天策手脚冰冷,后背发寒。他此时才记起死去的士兵也有家人,也有故土;如果他夺回大权,扩张疆域之后自身元气大伤,那还算什么胜利?今日这场仗的胜算明明还在他们这一方,但仍然死伤无数,看来日后行事还得考虑周全。
「皇上需得牢记,为人君者的一言一行都会牵动万民。若你仅为建立战功、扩大领土而抓住皇权发动战乱,那么没有人会真正臣服于你。」名忧尘温言道:「人在花费心力得到什么的同时也必定会失去什么。这个道理,请皇上日后在处理朝政中仔细琢磨,务必权衡好其中利弊。」
「相国此言差矣,自古征战就是如此,没有将士们浴血奋战,舍命拼杀又怎能保我天都平安?」栾竣泓不服地说道。
一旁的宋震山和栾苓萱正欲接口,突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打断。
「相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是城下的百姓与获胜之后打理战场的士兵见到城墙之上的名忧尘神情凝重,气度娴雅,看向他们之时微露怜悯,这些人突然想到今日大胜全是相国大人神算之功,不知谁当先下跪由衷吼了一声万岁。
此声一出,其余兵士与百姓纷纷效仿,欢呼之声震耳欲聋。
城墙上的众皇族与百官听百姓与士兵的呼声发自肺腑,皆感心惊,脸色俱变。
名忧尘看似意外,眼中却没有露出无措之色,他从容向城下呼喊的人群微微摆了摆手,神色不喜不燥,仿佛不将这皇帝才能享有的呼声放在心中却又享受至极。
栾天策陷在思绪中,没有对百姓的欢呼作出反应。
城上城下的人见相国气定神闲、雍容大度,皇帝垂头冥想、失魂落魄,如此相比之下,竟将栾天策之前杀敌的英姿忘了大半,心中无不感慨。
群臣瞧在眼中都摇头不语,这些人虽觉名忧尘太狂,但今日他们和皇族能保全性命全靠此人,因此无人敢斥责名忧尘无礼。
「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栾竣泓与宋震山连忙率领呆住的百官跪拜栾天策,城下百姓这才在相国之后加上皇上二字,齐贺他们君臣同心协力,解决了天都的危机。
这些祝贺声中夹杂了不少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