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靳禹被一股香味从沉眠中勾醒。
第6章
靳禹一眼看到钱乐站在自己床前,拿个小碗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香味从小碗里飘出,直往靳禹的鼻子里钻。
“这是什么?”靳禹坐起,看进小碗里面,不过是两个白水煮熟、扒了皮的鸡蛋。
钱乐小脸一皱:“饭菜快凉了,我饿得厉害,正想办法叫你起来。”
靳禹不解:“你都怎么叫我的?”习武之人,休息时自然保持三分警觉,怎可能叫不醒?靳禹却疏忽自己一周赶路的劳顿,以及被钱乐搓澡后从内到外的放松。
“我喊你,你不醒;摇你,不醒;痒你,不醒。”钱乐边说边拿起一根鸡毛比划,接着又说道:“我同时捏你鼻子和嘴巴,你不醒!”
靳禹看到鸡毛,鼻翼不禁扇动一下,似乎有些痒。听钱乐说不让他呼吸的办法,摇头道:“我身怀龟息术,你那样做只会让我睡得更沉。”靳禹这时已经有些相信钱乐的话,知道自己确实没被叫醒。
钱乐眼皮耷拉:“是啦。后来揪你耳朵、拉你眼皮也都不管用。你是主子,我是仆从,你不吃,我只能干看着。我想我都饿了,你能不饿,所以把饭菜挨个端来给你闻……不管怎么说,你总算醒了。咱块开饭吧!”说着,钱乐已经把筷子递到靳禹手上,眼巴巴看着靳禹。
“我……若用了龟息术,是不会感到饿的。”靳禹避开钱乐目光,顿了顿,还是小声说明。
钱乐在自己筷子上留下深深牙印——老子记住了,以后说什么都不能让靳禹做乌龟呼吸,睡不醒还不知道饿,害老子快饿死!不过,钱乐眼睛一转,心想这办法自己倒是可以学学,以后下水能用上。
夹起煮蛋随口一咬,靳禹愣住,随即抬眼看钱乐:“这是店家上的菜?你点的?”
钱乐眯眼笑:“味道好不好?嘻,店家哪有这手艺。”
伸筷把另一个轻轻一压,白亮亮的、滑溜可爱的蛋青一分两片,露出一团裹着糯米皮的肉元,把靳禹从沉睡中叫醒的香味立刻浓厚起来,钱乐对靳禹解释道:“今个遇到件巧事。我点鸡蛋时,店家说有客人点菜,把当天鸡蛋都用光了。不过用掉的都是熟蛋黄,熟蛋青放着没用。我要来两个,做的这个,靳哥就权当是整鸡蛋吧。”钱乐只说了一半,为了用厨房,这蛋的做法他教给大厨。
蛋香、肉香还有米香……
对吃喝不太在意的靳禹飞快吃掉两个伪煮蛋,对钱乐点点头。
钱乐埋头吃饭,借扒饭掩藏嘴角的笑意。
两人并不知道,楼下雅间客人正叫伙计:“小二,刚才那种煮蛋再来两盘……”
一夜无话。
早上靳禹、钱乐两人收拾妥当,商定路线准备游德承。
靳禹走出住店,钱乐跟在后面刚一脚迈出门槛,外面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一边还有人吆喝:“让让,让让……小二快去请大夫!”
钱乐看到石老烟和半秃头一脸惊慌和悲痛,扶个担架跑进住店。担架上那个人正是山羊胡,此刻只有出气,眼睛瞪得老大,钱乐看到里面的恐惧和不甘。
“兄弟,已经去找大夫了。你可要坚持住!”石老烟抓着山羊胡的手,额头上都是汗。
半秃头看山羊胡嘴巴动,凑上耳朵,却听不清,他想了想随即对山羊胡道:“兄弟你放心,你没过门的未婚妻我会帮你照顾!”
钱乐看到山羊胡嘴巴动的更快,头还左右晃晃,那半秃头面现为难:“这……要是你不放心,我就娶回家照顾。”
山羊胡的手捏起了拳头,费力摇了摇头。半秃头点头道:“我明白,肯定先过你的头七,之后再娶!”
眼看山羊胡摇头摇得出气也没多少,钱乐走上前,对石老烟问道:“这位朋友是不是吞了什么东西?”
石老烟和半秃头都先是点了点头,随即石老烟抬手对钱乐比划:“大人有要紧事,小孩快走开!”
钱乐伸手摸摸脑袋,嘟囔着往山羊胡身边凑:“有什么要紧的,又死不了!”
“死”字刚说出,钱乐手上用力,发簪的尖头一下戳进山羊胡的脖子。
众人惊呼,石老烟和半秃头瞬间出手去抓钱乐,却谁都没有半路伸出的一只手快。
靳禹拉着钱乐,声音平平道:“怎不跟上来?”
山羊胡扶着担架坐起,喉咙呼啦呼啦已能正常呼吸,被发簪扎出的小孔边缘随着山羊胡的呼吸微微颤动。
众人都看出名堂,知道是钱乐救了山羊胡一命。石老烟和半秃头收回手,一个扶山羊胡,一个对钱乐拱手:“多谢小兄弟妙手相救。”
这时门口小二喊了声“大夫来了”,围观的人纷纷让路,钱乐一猫腰,缩在靳禹身后悄悄离开住店。
“你那做法,师从何处?”靳禹早就回来找钱乐,却没有马上叫人,钱乐救人那幕他看的清楚。
钱乐这一手是穿越前的祖传,就连医生有时候还要摸出气管再下刀,他却不用。“我蒙的,反正大家都觉那人快死,我捅一下死了也不算我的。”钱乐心不在焉的说着,一双眼睛在街面上左右扫。
靳禹也不深究,带着钱乐顺街道走。
德承有皇室的园林,相对繁荣,寺庙一年四季香火都旺,虽是冬季,这城内人文风情还真让钱乐看个眼花缭乱。从市场到园林外围,再到寺庙,钱乐跟在靳禹身后,什么都没买,却双手满满。他和靳禹两人都有点惹桃花,且不分男女。
寺庙的老方丈做毕早课,与靳禹钱乐两人正打个照面,竟眼前一亮,对靳禹另眼相待,当即邀入后室喝茶。
钱乐猜方丈大概是看上靳禹的禁欲气质,想将靳禹拉拢入伙,不禁担心自己饭票,沿路劝阻靳禹不要见方丈。
靳禹反问钱乐:“走这么久,你不渴吗?”
钱乐无语,跟着靳禹入了方丈室。
那屋子里只有一榻一蒲团,茶海和茶杯都是小僧另外搬来。
方丈专心沏茶,钱乐专心喝茶,三杯下肚,还不知道茶水滋味。方丈嘴角抽搐,把沏茶用的泉水推到钱乐面前:“你若只为解渴,当用这个。”
第7章
钱乐摇头:“凉水不卫生,乱喝会拉肚子。你烧水真慢,我都没喝够。”
靳禹喝口茶,问向方丈:“我往西漠沙鹰堡去,师兄可有东西要托?”
钱乐瞪眼,这方丈竟然是靳禹的师兄……自己果然没看错靳禹,一般习武人哪有他那禁欲气质。
方丈看眼钱乐,被钱乐瞪大眼睛的表情逗乐,摸摸胡子笑道:“师弟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小娃,师傅若是看到,肯定要跟你抢。沙鹰堡,东西没有,帮我给沙四带句话。”
靳禹一挑眉毛,等方丈讲那句话。钱乐注意到方丈的笑容忽然多出几分苦涩,声音也飘忽起来:“出家之人,不打诳语!”
钱乐抻长脖子等半天,听到这么一句,顿感失望,撇嘴道:“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骗人的。”
靳禹眼帘垂下:“小乐莫要胡说。”
方丈看看钱乐,正色道:“佛语庄严,怎能说是骗人?”
钱乐抬手比比方丈胸口:“佛语是真,可是你用时,听不出诚意。不诚的话,就是骗人。”
方丈一愣,随即双手合十,对钱乐施礼:“受教!”
靳禹对方丈一比钱乐:“师兄,这孩子你留在身边可好?”
方丈吃惊:“怎么?这孩子不是你收的……”
钱乐一把抓住靳禹领子,想想不妥,又把手挪到袖口:“靳哥,别留我在这,我不当和尚。我要吃肉,还要娶老婆。”
靳禹对方丈摇头:“只是路上遇到的,无依无靠,身子骨倒是好,可惜筋脉俱损。”
方丈好奇,对钱乐招手:“过来,把衣服脱了。”
钱乐想到一路上盯他看的那些老男人,吓的抱胸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什么?”
方丈脸色尴尬:“只是看看你的伤。我与你靳哥的医术师从同门,但学的还有些差别。”
钱乐将信将疑,走到方丈身边,回头看看靳禹,心想饭票人不错,他师兄也不会差。再说自己男人一个,还是半大小孩子,脱个衣服有啥。自觉是被那些老男人看的神经质了,钱乐立刻放松下来,脱衣服三两下麻利得很。
方丈初见钱乐身形,不禁点头:“果然好架子。”再看钱乐满身伤疤,手腕、脚踝的伤痕格外狰狞,果然如靳禹所说,筋脉被故意破坏。而伤痕陈旧,只怕没有十年也有八载。
“孩子,你……可知自己身世?”方丈满眼同情。
钱乐摇头:“我脑后有伤,忘了很多东西。只还记得自己名字。”
方丈叹口气:“时间久倒没什么,若是有同胞血亲,也能想办法把筋脉接上。现在看来,唉……”
钱乐吃惊,这地方科技发达啊,竟然都能给人接筋脉,还知道要用血亲的。
方丈绕着钱乐走了一圈,疑惑道:“你这孩子,满身伤,却掩不住皮肤细润,手软脚圆。生活环境应该不错,奇怪!”
靳禹眼睛看地面,拿起钱乐衣服给他披上:“师兄若没办法,我便仍带着他。”
钱乐高兴,两下穿上衣服缩到靳禹身后。
方丈看钱乐面上犯红,已是被看得不好意思,只觉这孩子更显可爱。
靳禹和钱乐离开时,方丈递给钱乐一竹筒:“皇帝来了我都不给解。”
钱乐皱眉不解,靳禹对方丈摇头:“他一个小孩子,求什么签!”
钱乐摇出第一签,是个空白签。
方丈脸色难看:“又是哪个偷懒的弟子当值不打理签筒。”
钱乐摇出第二签,稀里哗啦签子全都跳出来,撒了一地。
方丈擦脸上汗:“这筒时间长,不结实啊。”
钱乐想换个筒摇,反被方丈推着往外走:“走晚了,路上不安全。如今邪门歪道出内讧,一到晚上就出来理论,你们快走吧!”
目送师弟和钱乐走远,方丈抖着手从袖口拿出那破碎签筒:“佛祖赎罪!这孩子来无来,去无去,非我辈可断。弟子知错了!”
靳禹和钱乐一路行至桥边,桥下忽然飞上一人,拦在两人面前。
靳禹侧身要护钱乐,人早自觉缩到他背后。
“朋友,”来人对靳禹一抱拳,随即扬起手上钱袋:“你身边这小公子让与我如何?”
钱乐不敢相信的揉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
靳禹不见表情变化,语气却比往日生硬很多:“不可能!”
钱乐伸手指向那人:“老子是人不是货物!”
来人呵的一笑:“小公子,你做的是人肉生意,何必推辞?我在船上盯你半天了,你穿的不少,可那细腰圆臀,我看得清楚。你迈一步,风情便明明白白,床上功夫想必也是绝佳……”
钱乐翻白眼,才听出那人当他是小倌,反倒气不起来:“这位先生,你一定看错了。我不过是个仆从,不会做生意。”
来人听钱乐说话,不禁走近几步,盯着钱乐看。他看钱乐,钱乐也看清来人,心底暗暗吃惊。那人剑眉星目,悬鼻方口,却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眼神清明真诚,竟非钱乐想象的淫邪之徒。
男子看清钱乐,忽然咧嘴笑道:“好孩子,好孩子!竟真让我遇到这般好孩子!”
靳禹把钱乐挡在身后:“这位公子好无礼。”
男子看看靳禹,又看看钱乐,摇头道:“这孩子我要定了。”说罢,抬手向靳禹打来一拳。
靳禹身形微退,带钱乐避开这一拳。钱乐郁闷,自己怎么会招惹上这种事非,张口问向那人:“你叫什么名字?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行吗?”
那人一笑,竟然真的停手:“我叫司徒恍刮,承江湖朋友抬爱,有迷菊圣手之称。小公子要跟我说话,我们便说话。”
三人在桥边一小混沌铺坐下。钱乐皱眉:“你盯着我干什么?还要出钱买我?”
司徒也皱眉:“你这孩子当真不是做人肉生意的小公子!难怪我看你走路风流多,却无风尘意。”
钱乐瞠目结舌:“你难道是那种人?你买了我想要那个……呃……”
司徒看着钱乐笑,伸手去摸钱乐脸:“你这孩子面嫩,果然还是处子。我也没想马上跟你,那个!”司徒把后两字咬得很重,还对钱乐大力挑眉,看在钱乐眼里,这挑逗滑稽至极。司徒继续说道:“带你回去是想给你验明正身,评等定级。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番外一
很长时间,靳禹都没能入睡。钱乐就在他旁边,小呼噜声音不大,和钱乐说话的声音一样,还带点稚气。
靳禹认为自己是稍早的时候,睡多了。他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能马上被钱乐叫醒,这许多年,就是和师傅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睡过这么沉。就算当初大仇得报后,也没睡得这么放松……
是钱乐,让自己有了片刻心神安宁!
靳禹扭头看着钱乐,把他的胳膊放回被子里。
第一次遇到钱乐,靳禹是恼火弃尸弃到林子附近。当发现钱乐还活着时,靳禹意外之余,也被钱乐身上的伤所触动。
瘦弱少年的身上,布满鞭伤、烫伤,还有后庭撕裂。
靳禹早年与师傅游历时,师傅曾欲救一名落水少年,那少年身上也是如此伤痕累累。当时靳禹年幼,听师傅边救边讲“后庭伤是强人侵犯所致”,还有些不解,他师傅救人忙碌,胡乱应付他“就是这人有相公的意思”。
靳禹只见过那一例,所以看到钱乐的伤便作如此对应。很久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当初的判断错的可笑、离谱。
当年师傅没能救活那少年。靳禹看到钱乐,立刻心生救护之意,隐约有点弥补师傅遗憾的意思。
钱乐身体的外伤还包括脖子上的扼痕。看痕迹,钱乐的喉骨当初几乎被掐碎!其他冻伤、小内伤也有。包括靳禹一直辨认不清的钱乐那种怪异笑容,许是奇毒在身。
一个没有内力的普通少年,经历如此遭遇后还能活着,靳禹不得不佩服钱乐纯属命大。
而醒后的钱乐看靳禹给他检查伤口,眼见身体上那些伤,竟然一言不发,面色沉静。靳禹看得出,那不是麻木,也不是看破,而是一种历经生活洗礼的沉稳。
这样的钱乐让靳禹好奇。
能救活钱乐,靳禹自觉满意,于是多留了一天。听钱乐要跟随他,靳禹心里有点含混。从没和师傅师兄以外的人同行过,又是个不会没有能力自保的,应该很麻烦……可是看着钱乐苦苦哀求,亲手处理过少年伤口的靳禹忍不住松口了。
莫虹那女子,身上有令牌,虽然没看清,但肯定也是江湖大派。野外荒郊出事,八成与阴谋有关。靳禹不想管,钱乐那隐含请求的声音却让他无法拒绝。
靳禹当时想,也许架不住钱乐的哀求,答应带他同行,是个错误的开始!
于是坚决不再理会少年的伤。
夜宿农户家,钱乐说“暖床”的心思靳禹明白一点。农家给钱乐的被褥他都看到了。靳禹因为反省自己带钱乐同行的对错,看钱乐怕冷,不禁觉得这孩子有点娇气。自己年幼时就跟着师傅上山下山,摸爬滚打满身伤还要去寒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