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路。而且可以跑步回去。”
“跑步?”
“对。我想要参加秋季的马拉松大赛。所以不好好锻炼可不行呢。明天你有时间吗?藤坂。”
“当然。你没关系吗?”
“要不要去进行海水浴。我知道一个很棒的地方哦。”
我用目光做出了回答。
“一点我来这里接你。”
“我等你。”
卓也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那么晚安了。”
“晚安。”
卓也站在我的面前回头叫道。
“我想我今天多半睡不着觉了!”
然后他带着灿烂的笑容跑了出去。
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我和母亲、叶子以及卓也一起享受着南国的海洋。女士们不容许我和卓也两个人去游泳,理由当然是我的身体。
我其实相当擅长游泳。母亲为了治疗我的虚弱,从小学起就让我参加以疗养为目的的游泳课程。所以我好歹也是各种姿
势都会游了。不过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在只剩下一只手以后游泳。因为这里和游泳池不一样,还会有海浪,所以要掌握平
衡相当困难。只剩下骨头和皮的左手在那里晃来晃去,连我自己都觉得看起来有够恶心的。卓也最初因为我从左胸到肩
头的扭曲的伤痕,以及在那下面晃荡的细细的左手而瞪大了眼睛,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看到女士们在阳伞下专
心地享受日光浴之后,我们来到了海边,在岩石的阴影下有一片好像秘密基地一般的小小的沙滩。
卓也不只是脸孔,就连身体也是非常漂亮的古铜色。他匀称的四肢看起来甚至可以用耀眼来形容。好像小狗一样甩甩脑
袋抖掉了水之后,他把我引导到了坐起来比较舒服的地方。
“抱歉,我不知道你胳膊的事情。结果找你来海水浴……”
“你不用道歉,我也好久没有游泳了,很舒服呢。”
这是真心话。
“那边也有海吗?”
他问道。
“你父亲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神户?”
我回头看着他。他低垂着眼帘,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如果在原来的房子生活的话,在那期间也许可以想起来。可是……”
“……”
“如果我不是的话,真正的彻也许现在正在什么地方,等待着自己的家人也不一定。”
“……”
“没有记忆是一种让人非常不安的感觉。就算自己的身体上有什么伤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就算曾经生过
什么病,也一点都不知情。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感觉上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心虚的感觉。
”
“卓也。”
“彻也许也是这样啊。”
我将视线投到了脚底的沙子上,微笑了出来。
“你好善良。”
“我一点也不善良!”
卓也站了起来。
“我只是想要弄清楚!我到底是谁?真的是你的弟弟吗?”
他扔下了这句话后就冲进海水中开始游泳。在波涛之中,他的脑袋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小小的一点。
卓也。卓也。
你看起来就好像被海水吞没了一样。
但是我已经得出了结论。
“我们回神户吧。”
在第二天的早餐桌上,我对家人如此提议。
“虽然很遗憾,但是卓也并不是彻。我想他应该是其他人。妈妈,你们怎么看呢?”
“是啊,我也觉得在性格上面是差了不少的样子。”
母亲的口气有点含糊。
“但是。”
叶子说道。
“如果只是其他人的话会象到这种程度吗?就连声音都一样吧?”
“骨骼相似的话,声音也会相似的。”
你为什么会认为不是呢?母亲用目光如此询问我。
“他和家人相处了这么久,都一点恢复记忆的迹象也没有。而且最重要的就是,他看到了我的这个伤痕……”
父亲皱起了眉头。
“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实在无法认为他就是彻,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父亲暂时陷入了沉默,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应该就不是了。毕竟原本和他距离最近的人就是你了。”
父母看起来都很失望。
我们要柜台为我们准备机票。因为是七月中旬的周六,所以没办法拿到当天的机票,只能乘坐第二天的最早的班机。
我来到了卓也的工作场所。因为斋藤先生正好在,所以我先谢谢了他至今为止对我们的照顾,然后拜托他替我们转告卓
也我们回去了。
“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谢谢你们的照顾。”
“那么说,他不是你们在寻找的家人了?”
“对。”
“是吗?那太遗憾了。”
我再次道谢之后,离开了事务所。
我用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斋藤先生飞奔向电话和里美老奶奶联系的样子。
卓也来到了机场送我们。我们很温和地进行了话别。
“希望你们早点找到彻就好了。”
“谢谢。我还会再来玩的,为了多看看你吃饭的样子。”
我对卓也耳语道。
“比起离家出走的弟弟来,你哟啊出色得多呢。真是遗憾。”
卓也嘻嘻笑了出来。
机场变成了好像豆粒一样小小的一块。飞机在进行了大大的回旋之后进入了太平洋的海面上空。
今天也是个大晴天。这片土地真的是很得太阳的惠顾。
叶子在我旁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啊,不过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长得相似的人啊。”
后座的母亲也回应道。
“我现在都还不敢相信呢。”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请侦探对卓也进行定期的观察吧。”
“爸爸。”
我转过头去面对着父母。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父亲奇怪地看着我。
“抱歉我欺骗了你们。”
母亲的面孔上笼罩上了阴影。
“那就是彻。”
叶子小声叫了出来。
“如假包换的……彻。”
“玲。”
父亲终于清醒过来问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原本不就是你坚持那个人不是彻吗?”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每天都在一起。那个人就是彻。不会错的。”
“那你为什么说要回去?”
父亲的脸孔上冒出了青筋。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们再继续留在那里的话,他一定会想起来的。”
“你是说他想不起来比较好吗?”
目前的声音在颤抖。我尽量选择着用词说道。
“他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每天都很充实,充满了活力。回去的话他能有什么?只有和以前一样的学生生活。然后进入父
亲的公司,继承父母的工作。不存在他自己的意志,从一开始就都被决定好。他只能在早就铺好的道路上奔跑,不能停
步,也不能脱线。”
“我们没有强迫过他。那孩子自己也不是不愿意啊。”
我看着母亲。
“这个嘛,可就不好说了。从他的立场出发,你觉得他可以说不愿意吗?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母,收养了没有父母的
他,让他在关爱下长大的养父母。你觉得以他的性格,有可能会去辜负这样的养父母的期望吗?”
“……”
“多半,他原本就是自己在压抑着自己。因为无法承受这个重压,他才失去了记忆。是他想要忘记一切的心情获得了胜
利。即使他恢复了记忆,如果这个状况没有改变的话,还会重复同样的事情。爸爸,妈妈。”
我缓缓说道。
“你们可以给彻一个解放吗?”
父亲的眼睛闪动着光芒。
“我想,他的记忆多半是无法恢复了。就算万一恢复了,也请你们放弃他作为继承人好不好?就请你们认为,你们的彻
已经不在了好不好?算我拜托你们。”
我深深低下头。父母沉默着。于是我继续了下去。
“我还有另外一个请求。虽然现在是七月,是个半截的时期。但如果可能的话,能尽快让我进入父亲的公司吗?”
“玲!”
父母同时叫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
“那太勉强你了。你的身体……”
“妈妈?”
我微笑了出来。
“我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控制身体,所以现在也可以象普通人一样地生活,或者说……”
我看着父亲。
“你不愿意要一个单手的继承人?”
那之后我们又认真谈了好几次,最后还是父母认了输。我开始繁忙起来。从二十四岁才展开了过迟的开始。
暂时我以实习的形式学习工作上的事情,在三点下班后则接受语言和法律的个人指导。不能不记住的事情多得好像小山
一样。
八月,利用盂兰盆节的休假,我封锁了工作室。我不会再画画了,画笔和画布全部都被我扔掉了。
卓也,也就是彻给我寄来了问候的明信片。他说自己为了敬老日那天的马拉松大赛正在积极调整身体,还是那种让人怀
念的微微向右上方斜的笔迹。
他那沐浴着阳光的笑容让我的心也因此而充满了幸福感。
彻。
在那个海岸看到了卓也的身体的瞬间,我已经如此确信。
那就是……彻,不会错的。他身体的所有线条我都一清二楚。
十六年来我每天都在看着。即使闭上了眼睛也可以画得出来。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为了保护你那灿烂的笑容。
好像阳光和风一般的笑容。
那是在我们小的时候,给我蝉蜕之类的时候的你的笑容。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不再露出这个笑容了呢?
自己身为养子的立场,将来的舒服,还有,我这个哥哥的邪心。这些挤在一起,从你的身上夺走了笑容。
原本你明明是个可以笑得如此灿烂的男子。
现在的你非常自然。在那片土地上扎下了根,被那片土地的人所爱护。在那片晴朗的天空下,好像柑桔一样生活得明亮
光鲜。
说不定,那里和你所出生的土地比较相似吧?
你也许只是自动选择了返回你来我家之前的世界吧。
那里才是你原本应该生活的场所。
你挣脱了禁锢你的外壳,飞向了原本的世界。
我所爱着的彻。
曾经是我的弟弟的彻。
我试图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
他用匕首所撕裂的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是我杀死了卓也。
失去了的东西已经无法返回。
可是,至少我绝对不要再次破坏卓也的这个爽朗的笑容。我发誓。
这次轮到我来保护卓也了。
九月初,我去见卓也。因为原本答应夏天的时候再和他去游次泳,最后却没有实现,所以我忙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个周
末的空档。
卓也在我约定到达的四个小时之前就等在了机场。他看起来又晒黑了不少。现在已经到了分不出前后的的地步。看到我
的西服打扮后他相当吃惊。
“你换了发型啊。”
“是啊,因为我是从工作地点直接来这里的嘛。”
他眯缝起了眼睛。
因为吃晚饭的话还早了一些,所以我们来到饭店的咖啡厅喝咖啡。我向他询问起了里美奶奶的事情。
“她很精神哦。而且吵死人了。整天要我也教她电脑。”
“家里的人也都很精神。因为叶子下个月举行婚礼,所以看起来都很忙就是了。”
现在赶紧去减肥还来得及吧?我们一起笑了出来。
一边笑,他的表情上一边笼罩上了一点阴影。
“卓也。”
避开了我的视线,他说了一句。
“要出去吗?”
我们走到了和饭店有一定距离的小小的公园里面。还带着暑气的暖风吹拂着我们的身体,到处都能听见响亮的蝉声。
他走在前面为我寻找长椅。
“没关系,多走几步也好。我平时比较缺乏运动啦。”
让他费心会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卓也停下了脚步,低垂着脑袋,寻找着语言。
“那个……我以前曾经问过你吧。”
问什么?我用目光询问。
“就是问你彻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和家人是不是处得不好?”
“不,处得很好。至少我们非常喜欢他。”
这并不是谎言。
“你呢?”
卓也转过头来。
“你和他之间怎么样呢?”
我说不出话来,卓也用直率认真的目光凝视着我。
“为什么,你要问这种事情?”
我反问。
卓也垂下脑袋,没有回答。他黑黑的脸孔上染上了红色。
“……你。”
那是个小到让你几乎无法听见的回答。我又问了一次。
他好像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中挤出来一样说道。
“因为,我喜欢你。”
然后他一口气继续了下去。
“所以,我才刺伤了你。”
我的心脏几乎都停止了跳动。
“卓也……”
“我全都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
他睁开了眼睛,紧紧凝视着我。
那是我在这十八年的生命中片刻也不曾忘怀过的、彻的眼睛。
“你恢复了记忆吗?”
这时候应该对他说恭喜你,太好了之类的话吧。但是我的喉咙抽搐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组织出了语言。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神户?”
“不,我今天只是来见你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之后,我第一个想到就只有来见你。”
他的声音中渗透着几分无奈。
“我想见你。”
我拼命说道。
“你不是彻,你是卓也。那个时候彻已经死掉了。”
卓也顺着我的话问道。
“那么你对此就毫不在乎吗?没有任何想法吗?”
“不在乎?你说我不在乎?那小子就等于是被我杀死的,我为什么……”
“可是我已经象这样重生了。重新活过来,站在你的眼前不是吗?”
他抓住了我的双腕。
“我已经恢复了记忆,然后,我也知道了你的事情,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我才来了这里,想要对你道歉……”
“不用了,你不道歉也没关系。”
“不光是这样。那时候的我不了解自己。所以自己欺骗自己,让你痛苦,所以我……所以……”
不要说了!
“卓也,你只是找到了记忆中的自己而已。现在的你和他完全是另一个人。”
“我看起来不是彻吗?”
“看不出来,那家伙……”
“藤坂!”
“那家伙不会象这样叫我的。”
我拼命说道。
“如果是彻,如果是彻的话更好吗?但是,作为彻的我,和作为卓也的我,都是一个人。是我毁了你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