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太久了,她空有的一份记忆越来越狭窄,开始泛黄。
每天想他,想他眉目,想到模糊。只有梦里,才能再见他清晰的脸庞。
下
妖颜从少女记忆中出来的时候,屋内很安静,月析柝咬着唇,像是用力掩着怒气,眉峰紧锁。离冷依旧坐着,淡淡的表情看上
去冷冷的。
阴辰邪缓步走来,揽住有些呆愣愣的妖颜。狭长的凤目微扬,青黛瞳色被烛火映入丝丝红光,宛如一对赤红眸子。
钻进他怀里,紊乱的心绪便神奇地平复,妖颜长舒一口气,揪紧了阴辰邪侧敞襟领。
“难道你都没有怀疑过他一直在骗你吗?”月析柝紧握双拳,跳起来愤怒地道,“与其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傻等,为什么不去关
外找他呢?”
少女怔忪,扭头恍惚地望着月析柝,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颤声说:“他不会骗我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骗你?说不定他已经和那个千金大小姐喜结良缘,孩子都生了一大堆了!”月析柝气急败坏地嚷。
少女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使劲摆手否认。
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吓坏了少女,月析柝赶忙捂住嘴,又恼怒地捶捶脑袋,低了头道歉:“对不起,姑娘,我太激动了。你
别当真,也不一定是这样,他或许是遇上了什么重要的事,才不能及时赶回来……”
“不,她害怕猜测真相。”阴辰邪忽地开口。
月析柝愣住,怔怔地看去。
阴辰邪转向少女,挑眉:“若你的将军没有欺骗你,你怎会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又该到哪里去寻他?”
乍如听闻噩耗,少女唇色尽褪,像很冷似的,全身都哆嗦起来。
“……他怎么骗我……他不可能骗我的……不会的……”她只是不停地呢喃,秋水一般的眼眸渐渐失去明亮的光彩。
“不管他有没有骗你,等了这么久,够了。”阴辰邪冷声道,低下头来看妖颜,他长长的睫毛不安地轻颤。
“若有朝一日见到他,我们会为你传达。”离冷平淡的声音响起,淡淡地应下承诺。
“我要等他回来娶我……”少女的身体抖得厉害,她用手捂住双耳,复又掩住眉眼,逃避凌厉的视线和话语。
月析柝大力跺了跺脚,无奈地扭头坐到一边。
“你只记得他的承诺,为何想不起爷爷的嘱托?”冷冷的语气,离冷偏着头看女子。
少女战栗地放下双手,面孔苍白如雪,纤细十指颤抖地绞紧了布裙,抿唇不语。
“你舍得也好,不舍得也罢,”阴辰邪紧了紧搂住妖颜的手,低头看他,语调慢慢悠悠,“是时候向他告别了。”
妖颜静静看他,阴辰邪唇角微勾,竟带了浅浅笑意。
“何况,”阴辰邪抬头,揽了妖颜朝少女跨近一步,凤眸微眯,“你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月析柝瞬间僵住,梗了脖子扭头:“太师叔……?”
离冷也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过来。
少女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惶恐地连连退后数步直到墙角,惊惧地望着阴辰邪,神色凄然,满眼绝望。
妖颜惊讶地看了看阴辰邪,又转头去看抖得犹如风中火烛的女子,突然点点头,小声道:“怪不得你会出现在我梦里。”
妖的感知能力本就卓越,这少女的魂魄又有如此强悍的执念,便无意中窜入他梦境。
“到现在才明白么。”阴辰邪轻笑,环在他腰际的手恶意地揉捏一下。
妖颜急忙咬住唇,拼命压抑住脱口而出的声音,眉眼却是弯了起来。
“你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就快日出了。”
慌乱地抬眼去看对面阴阳怪气的男人,她觉得全身都冷下来,四肢僵硬,完全丧失了作为人应有的知觉。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的确已经死了。
在他离开以后,爷爷去世的第二年。
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送柴薪的樵夫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她没有足够的柴火过冬。屋子一天比一天冷,她悲伤地坐着
,望着窗外苍茫的雪景,满目疮痍,她的手脚慢慢冰冷、僵硬,后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却还是偏执地等他回来,想要成为她的新娘。
等着等着,她就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她不吃不喝、不免不休、不老不死,只为了等他回来。她是禁锢在这座山上的魂魄,离不
开半步,无法去往关外。
她靠着墙壁慢慢地滑下来,纤弱的身体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全身都很冷,好像那日的冬雪,又如同那天的雨水,漫长的寒冷将
她包围。她觉得很累,合上秋水盈盈的瞳仁,往昔一幕幕,纷至沓来。
他和她短暂的甜蜜时光,他和她长久的梦中缱绻,一份相思,一份记忆。他笑起来会露出白白的虎牙,他笨拙地采摘凤仙花的
样子,他满头大汗地用她的巾帕擦脑门,他轮廓分明英气逼人的眉眼,他狼狈地在雨中抱紧她亲吻……
一切的一切,未了的心愿、祈盼的婚事、不断的思念,都随着她的死亡远去,真的相隔太久太远,想他太多遍,已经记不清他
的模样了。
她抽搐地靠坐在墙角,睁开眼,慢慢地从素白布裙的褶皱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香囊,巍巍颤颤地向阴辰邪举起手掌:“……如若
见到将军,请帮我把这个交给他……我不能再等他了,爷爷会怪我的……”
接过少女手心的药包,阴辰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重新合上眼,疲惫地笑了笑,笑容虚弱又凄美。
她漂亮的不沾染一丝尘埃的布鞋骤然变黑,像染料一样蔓上布裙,迅速扩展到她白皙的颈间肌肤。
窗外透进第一缕阳光,她枯叶般身躯由下至上崩塌,如同火烧之后的灰烬,一点一点消散,盘旋着飞出不知何时打开的屋门。
淡淡的黑色尘埃拖曳出冗长的轨迹,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灿烂的朝阳直直地照进来,映亮了昏暗的屋子,桌上的烛火啪地灭
了。
妖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觉得有些不舒服,心头围绕着说不上来的情绪。
“她这样去投胎好吗?”他不由自主地仰头问阴辰邪。
“没什么好不好,她已经等得太久了,留在这里,只是徒增伤感。”阴辰邪回他一个轻浅的微笑。
妖颜困惑地往他怀里钻,听到月析柝怅惘的声音。
“师兄,帮不了她,我觉得很难受。”
离冷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波澜起伏:“她的等待没有终点,如今,已是帮到她了。”
妖颜又往阴辰邪胸口靠了靠,只觉得他也和月析柝一般难受。阴辰邪低笑地搂紧他,把人带出屋子。
屋外,暖日初升,青山绿影,烟雾缭绕。苍翠林间一条幽深小径蜿蜒而出,直抵脚下。
阴辰邪走了几步,突然侧身,伸手够到低垂的一根枝条上,停了会才继续走。妖颜不住扭头看,青翠的枝头悬着一只破旧的香
囊,辨不出颜色的药包上缝了一个看不清的图案。
“它会代替她一直等下去。”阴辰邪捏着妖颜下颚将他扭回来,低声道。
似懂非懂地点头,妖颜又转头去看,药包在湿润的枝头晃晃悠悠,借着露珠的光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带了点释然的神情,妖颜轻轻屈了屈手指,袖口卷进一束微弱气流。
他歪着头轻轻靠到阴辰邪肩侧,温温软软地小声说:“我也会一直等你的。”
阴辰邪停下脚步,以指抬起他下巴,凝视他眼眸,唇勾出一个邪肆的笑来:“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说罢,搂了他腰,跃上山峦,踩风隐入岚雾。
抓紧阴辰邪猎猎作响的衣摆,妖颜的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仰头看他尖尖的下颚,被风吹乱的绯红长发,偷偷在心里加了一句
:只要永远在他身边,就不用等他了。